眼下,军指挥部设在一个叫沙滩子的小镇上。沙滩子是许山林、陈梦征指挥着六十八师进驻的。沙滩子离天津卫二十里路。许山林G军控制的这一地区,方圆二三百里,地图上称作一条山。眼下,马步青的几个团被红军分割包围在这一带的十几个村子里。
一条山其实只是一条平缓秃黄的矮山,东西走向,绵延在这一地区的北部,迤迤逦逦一百多里。一条山往北可抵宁夏,往西直通河西走廊。一条山连同以西的河西走廊,虽在甘肃境内,却不受国民党甘肃省政府管辖,是青海“二马”的辖区。青海“二马”指马步芳、马步青兄弟,亦称“青马”。“二马”中马步芳为弟,马步青为兄。马步青虽年长马步芳两岁,职位却在胞弟之下,受其节制。
“二马”祖籍甘肃河州,从他们父辈马麒叔辈马麟起,就经营青海。马家的兴起可以追溯到抵御八国联军的时期,当时随父在河州马队任哨官的马麒从征京师,曾在廊坊和北京的使馆区抵御过八国联军。北京沦陷,马麒随父扈从慈禧出奔西安,途中时常侍候圣驾左右,勤奋勇武,引起慈禧注意。在晋南风陵渡过黄河时,本来艳阳高照,风平浪静。谁知船行到河心时,风浪大作,渡船上下颠簸,几欲倾覆,慈禧吓得魂飞魄散,大呼“谁来救我!”此时站在船头操橹的一个汉子回过头来,避过浪头,对慈禧说:“太后莫慌,真龙过大河,哪能平平稳稳?眼前这风浪,正是吉兆。”汉子声音虽然十分平和,却让慈禧一颗吓飞的心收了回来。说来也怪,汉子这话说过不久,风浪就渐渐平息下来,河面上又是一片艳阳。慈禧一边喝,着茶,一边打量船头的操橹汉子。见他三十开外,仪容丰伟,神色沉稳,不禁心喜。问起汉子家世,汉子说:“小人马麒,籍隶甘肃河州,自幼随父在马背上摔打。”慈禧问其父现在何处供差。马麒说:“小人父亲马海晏是武卫后军董福祥的部将,半月前护圣驾离京,至宣化,暴病而殁。”慈禧说:“原来你也是个忠良之后。”
风陵渡这一段故事,给马家增添了许多风采,使一个本不显赫的门户有了一道耀眼的光环,在后的几十年里,一直挂在马家各代后人的嘴边上。马麒也正是以此为契机,为后步步晋身打下了伏笔。到一九。六年,马麒已擢升为花领副将衔循化营参将,领兵青海,奠定了马氏家族在青海高原崛起的基础。从晚清到民国,精通世故的马麒嗜权重武,渐次坐大,马麒及其弟马麟先后被国民党任命为青海省主席,使青海成为外部势力无法涉足的独立王国。及至到了马步芳手中,凭着他的勇武、专断和心计,不断扩充军队,剪除异己,强化家族统治,使马家在青海、河西的势力达到它的全盛时期。此时凡涉及西北事务,连蒋介石也得听他几分。红军进行大规模战略转移时,为了笼络马步芳共同阻击红军,蒋介石又送来顺水人情,委任他为国民党“围剿”军第五纵队兼第二防区司令长官。马步芳向蒋介石要价的老本是他的陆军新编第二军和骑兵第五师。新二军装备精良,下辖三个步兵旅四个骑兵旅,每旅辖二、三团不等,另有直属手枪团、炮兵团、工兵营、辎重营等,共计一万四千多人,驻扎在他的老窝青海。马步芳亲任新二军军长兼陆军第一百师师长,司令部设在西宁,辖区为青海全境和河西走廊的甘、肃及以西广大地区。兰州西北至河西走廊东段的凉州,则交由他的胞兄马步青统制。马步青的名分是骑兵第五师师长,师部设在凉州。虽说名义上只是一个师,辖区较之马步芳也小得多,兵力却也有一万四千人,与马步芳的新二军不相上下。“二马”除了以骑兵为主的正规部队三万多人外,另有称作“国民兵团”的民团十几万人。马步芳、马步青弟兄,一个“青海王”,一个“河西王”,在西北一隅铺下了一张森杀的铁网。
红军二、四方面军甘孜会师后,蒋介石恐红军会北出宁夏或西进河西,电示马步芳加强甘青防务。红军三个方面军在会宁会师后,红军渡黄河意图已十分明显,蒋介石频频致电马步芳,严令全力扼守河防,严防红军北逃或西窜。马步芳恐被红军拖住,不愿将青海主力投入战斗,将河防任务压在马步青肩上。坐镇凉州的马步青平素声色犬马,骄奢淫逸,穷于心智,掌兵用政,远不及其弟。马步青视压境而来的红军如洪水猛兽,对于河防没有多大信心,接马步芳电令后,迟迟不予应和。马步芳无奈,急忙派心腹马佐携丰足粮草,昼夜兼程赶到凉州,促阿哥发兵河防。在马步芳的软硬兼施下,马步青只得派所属韩起禄骑兵第二旅,由古浪驻地移防到靠近黄河的景泰。据陈梦征政委从过河后抓到的俘虏口中得知,韩起禄由凉州临行前,马步青召之于密室,叮嘱说,“蒋介石两年把共产红军撵了几万里,也没有斩尽杀绝,眼下撵到了咱的眼皮子底下,把祸摊给了咱们,共产红军杀气重哩,恶的太太,你过去看着办,尽量挡,能挡住当然好,挡不住也不敢把自家的那一点点本钱搭上。”
对马步青的意思,韩起禄心领神会。
黄河防线东自北坑滩起,西至三角城止,蜿蜒三百多里,大大小小渡口十几个,你知道人家红军走哪个渡口?就这么几个兵,顾东顾不了西,顾头顾不了尾,你咋个守法?舍哪个保哪个?韩起禄经过再三考虑,决定将其两个团中的一个团撒胡椒粉似的置于河防一线,另一个团作为预备队分散驻扎在稍后一些的据点中。这样,万一红军打过来,还有个前后接应。韩起禄一面部署河防,一面向马步青不断叫苦,说自己河防兵力太少,做样子都不够,让再派点人来。恰在这时,马步青又不断接到马步芳从西宁打来的电话,敦促全力加强河防,口气一次比一次显得严重。在最近的一次通话中,马步芳说:“阿哥,委员长天天打电话问哩,朱绍良(兰州绥靖公署主任)也催命哩,我给老头子拍了腔子了,一定挡住红军。咱现在是脖子架在刀刃子上干哩,掉心不得。不光是为了他姓蒋的,青海河西是咱们兄弟吃饭的地方。共产红军来了,一共产,咱还能剩下啥?阿哥,咱马家几辈子人用血珠子换来的这个家当,可不能踢踏在咱弟兄们手里!”马步芳晓以利害,马步青也觉得事情严重,不敢太轻慢。又赶上韩起禄要求增兵,便派他的参谋长马廷祥为前敌总指挥,率步兵、炮兵各一个营赶往景泰,统一指挥河防各部。随后,马步青又派出由他的亲外甥马禄任旅长的骑兵第一旅、外加两个团,到河防前线,归马廷祥统一调拨。至此,马步青投入河防的正规部队全部加起来,超过了两个旅,共有七八个团。
陈梦征从俘虏口中还了解到,马步青部署停当后,马步芳、马步青兄弟在电话中还有这样一番对话。
马步芳:“阿哥,你到底放上去多少人?”
马步青:“二十个团。”马步芳一怔:“多少?”“二十个团?”
“瞎说哩,你所有的人加起来,也没有二十个团。”“子香,还有一条黄河哩。”--子香是马步芳的字。马步芳又一怔。
马步青说:“黄河不顶它十二三个团吗?”马步芳“哦”了一声,笑了笑。
马步芳放下电话以后,阿哥的那句话一直在他耳边响着--“黄河不顶它十二三个团吗?”--兴许是那么个道理。可是得看是谁在谋划哩,在阿哥手里,黄河天险能变成十几个团吗?对自家阿哥的本事,他心明如镜。马步芳想来想去,放心不下,没过半个钟头,又拨通了凉州的电话,叮咛说:“阿哥,可得记下了,咱这回可真是脖子架在刀刃子上了,红军、老蒋都瞅着要咱们弟兄的头哩,咱这颗头能不能避过刀刃子,就看咱们咋个干法了。”马步青说:“子香放心。”
马步芳见阿哥说得痛快,心稍稍宽展了一些。
还没等马步芳舒出一口宽心的气,马步青又加上一句:“子香,吃紧的时候,你青海的人马也得过来些。”
马步芳说:“当然。”
马步青果然摊开了他的底牌。
马步芳放下电话,骂了句:“一副奸腔!”马步青说的那话,他没有感到意外。
许山林G军在虎豹口强渡黄河时,马步青正在凉州城里搂着他的七姨太听洋戏匣子。洋戏匣子唱的是秦腔《别窑》。唱王宝钏的是个正在走红的坤角,女人唱女人比男人唱女人终是受听。马步青正听得如痴如醉,心飞神驰,桌子上电话响了。他预感到事情不好。
他给部下定过规矩,过了夜里十点钟,除了天上下刀子这样的事情,不能来打扰他。电话是前线总指挥马廷祥打来的。马廷祥说:“红军过来了!”
马步青说:“红军过来了。”
马廷祥说:“韩起禄太不中用!”
马步青说:“韩起禄太不中用。”马廷祥说:“咋办呢?”
马步青说:“咋办呢。”
马廷祥在电话里大声喊叫了一声:“师长!”马步青这才如梦初醒:“哦……唤我吗?”马廷祥说:“红军打过黄河了!”
十冬腊月,马步青汗流如注。马步青问:“过来多少?”
马廷祥说:“弄不清,河沿上黑压压的,到处都是。”马步青说:“赶紧往后撤,赶紧!甭把咱的老本赔上!”马廷祥说:“正撤着呢。师座,还得让青海军座那里赶紧发些队伍过来,不然咱撤都撤不利。”
马步青说:“你先指挥撤退,我这就让子香发兵。”
马步青撂下马廷祥的电话,又接通了马步芳。马步芳好像早料到这个结果,并不像阿哥那样慌乱。听了阿哥报告的情况后,先是半天不说话,到后来“哼哼”笑了两声,说:“终没挡住。”
马步青说:“没挡住。”
马步芳说:“没挡住就说没挡住的话,现在除了把命豁上跟红军干,咱们兄弟一点退路也没有了。”马步青问:“援兵呢?”
马步芳说:“你先顶着,兵我给你调。不过,从青海到你那里,少说路上也得走七八天。”马步青说:“尽量快点。”
眼下,马步青的几个团都被红军分割包围在一条山地区的十几个大村子里,已经三四天了,马步芳的援兵还没有一点影子。而红军那边,不断送来信函,说在此国难当头之际,应该停止内战,共同抗71,不要充当蒋介石的反共炮灰。
马廷祥一天之内接到了红军的三封信,马禄、韩起禄两个旅长也都接到了四五封。马家军和围困的红军离得不远,有的地方村外是红军,村里是马家军;有的地方村东是红军村西是马家军,两边人员在村子里走动,互相都看得清清楚楚。红军整天用大喇叭喊话,把马家官兵的心喊得毛毛的,窝里乱了营。马廷祥连连向凉州告急,要援兵,说再这样耗几天,队伍非乱了不可。
马步青担心的就是他的队伍保不住。用他的话说,这年头,没了队伍,你球都不是。他在电话里试探着问马廷祥:“子香的人一时到不了,你看眼下咋办呢?”
马廷祥说:“我先给师座通个气,到这节骨眼上,得把丑话说到头里。队伍里营团以上的官佐,和你们兄弟沾亲带故的多得很,在这紧要关头,最怕的是乱。我受军座师座器重,不能对不住你们,赔上脖子上这颗头,也要跟姓红的拼一阵子,哪个敢有歪心,我得杀头。”马步青说:“当然。”
马廷祥是马步芳亲自安排在骑五师当参谋长的,马步青对他心里一直没底。打完电话,知道了马廷祥的态度,又给他的外甥马禄旅长打了个电话,问:“你那边咋样?”
马禄说:“不咋样,弟兄们都让红军的喊话喊毛了,整天钻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马步青趁机说:“不知道姓红的信中说的那些话可都当真?”
马禄恰巧又收到红军的一封信,心有些活动,便说:“依我看,信倒是写的恳切。”马步青说:“这时候,人家姓红的占着上风,咱在下风,能相互方便些,对谁都好。”马禄说:“我说也是哩,要不,我先给阿舅探个虚实。”马步青说:“这话我就是说给你一个的。”
马禄说:“阿舅,我知道。”
马禄部被围的地方正是许山林G军指挥部所在的沙滩子镇。沙滩子约有二百多户人家,外围已被红八十八师占领,许山林的军指挥所就设在镇东面的一个地主庄子里。马禄部被团团围在镇子里。许山林通过俘虏之口,得知马禄是马步青的亲外甥。为了争取这个重要的统战对象,许山林、陈梦征命敌工部的人化装成老百姓,混进镇里,把红军的宣传品散发给马家官兵,又利用大喇叭向镇里日夜喊话。两天后,一个中药贩子来到红军阵地,说要见红军的长官,有要事相告。哨兵把他带到军指挥所。中药贩子亮出真实身份,原来他是马禄派来和红军进行谈判的,叫强毅生。强毅生拿出马禄的亲笔信,交给许山林。
信上草草写着:
红军长官:
多次收到大函。函中所陈大义,令人钦敬。兹派我部中校医官强毅生为全权代表前往贵部洽谈。若真如函中所云,贵军可否撤围,容我部返回凉州大营,不胜感激。交换条件,我部将沙滩子拱手让出。此议若允,日后或有答报之时。
谨颂
允与不允,此字望予烧毁。军中多事,长官见笑了。又及许山林看罢信,和陈梦征商量了一下,当着强毅生的面,把那封信放进炉子,炉口顿时飞出一些淡黄的火苗。
许山林看着跳动的火苗,对强毅生说:“放心了?”强毅生连连点头,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许山林说:“你们旅长想啥时候离开沙滩子?”强毅生说:“越快越好。”
许山林说:“今晚如何?”
强毅生说:“我看行,不过我得回去禀报一下,下午再给你们回话。”
许山林说:“好。”
之后,许山林、陈梦征又向强毅生宣传了红军的抗日主张,并望他转告马禄、马步青,红军希望在甘肃境内双方互不侵犯。强毅生连连点头称是。送走强毅生后,许山林、陈梦征将争取马禄旅经过电报了方面军总部。总部立即回电,肯定了他们的做法,并要求过河红军各部都要加强统一战线工作,利用马步青、马步芳兄弟的矛盾,瓦解敌军,争取马步青,最大限度孤立反共最坚决的马步芳。
下午,强毅生又来到了军指挥所。来时,仍是药贩子的打扮,还有一个跟班,一人骑一匹大红马。见了许山林、陈梦征,强毅生说马禄很赞同红军的抗日主张,感谢红军撤围让路,说就按红军长官说的,今夜就撤。说到具体细节,许山林说:“你们走镇子的西边,我们把那边的兵撤了,给你们让路。”
强毅生脸红了一下,说:“马旅长交代了,你们还不能撤兵,免得出闲话,还要……”许山林立即明白了马禄的意思,笑着说:“哦,我倒是疏忽了。不撤,我不撤兵,让战士们朝天放一阵枪,送你们走,如何?”
强毅生不好意思地说:“谢谢长官,为了掩人耳目,我们旅长正是这个意思。不过长官说的送,鄙军可是不敢当的。”他的脸涨得更红了,“真不好意思,丑话干脆都让我说了吧我们撤走的时候,也要放一阵子空枪装样子,不知可成?”
许山林说:“当然。”
强毅生高兴得连连点头。
分手时,强毅生指着来时骑的那两匹大红马,对许山林、陈梦征说:“这两匹马是马旅长送给两位长官的一点小意思。”许山林笑笑说:“这回该我不好意思了。”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陈梦征看着两匹好马,心中一阵高兴,眼下,红军要对付马家军,最需要的就是马。不过他没有表现在脸上,他说:“谢谢马旅长,我们万里迁徙,除了一身的虱子,可是什么都没有哟。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拿什么回赠呢?”
强毅生连连摆手,说:“长官说这话,是臊我们呢,比起贵军帮我们的忙,这情太薄了。”当天夜里,镇里镇外响过一阵枪声之后,G军指挥所带八十八师的两个团顺利地进驻到沙滩子。天亮之后,陈梦征带了几个参谋干事,到离的比较近的几个阵地查看了一下,在返回军指挥所的路上,绕路来到了这个叫天津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