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很大的煤场,在城外二三十里远的一个野坡上。陈村为着晓雷留下的一些东西,第二天往那里去了一趟。临走的时候晓雷告诉他,说是他的火机和香烟就放在枕头下边的干草里。另外,他还在下边藏着一个小本子,里边记着许多有关煤场和局长们的事情,他让父亲一定好好地寻找。他说,等你拿到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晓雷的床铺下垫着厚厚的一堆干草,可是陈村几乎翻遍了每一根干草,却丝毫不见任何晓雷说过的东西。
直到他守候着晓雷的第三个晚上,才突然收到了一包东西。
那是值班的护士转给他的。护士说,是一个中年人送来的,说是煤场来的一位民工。而当陈村追出去的时候,那人早已经没有了影子。
当时的时间已是深夜临近两点。
那一包东西里,藏着有一张字条、一个火机、一包烧了一半的红塔山香烟,还有,就是一个写字本。写字本上的字迹告诉陈村,那就是他晓雷的本子。
但那字条却是别人写的。
字条上的字歪歪扭扭地告诉陈村,说那些东西是他在晓雷刚被抬上煤井的时候,抢先在枕头下拿到手,然后收藏起来的,因为晓雷每一次下井,他都发现他把身上的火机和香烟收在枕头的下边。他想晓雷的被烧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事情。
陈村的眼睛,在那一个后半夜里被愤怒烧得血红!
晓雷死于第四天临近黄昏的时分,煤老板请了医院的车子,要把晓雷拉去火葬场火化,可陈村死活不给。他坐在太平房一旁的石头上,给教育局长写了一张十分简单的字条。他希望局长能到他儿子躺着的太平房来一下,他有话要对他说。他想那个煤场老板之所以有着那么大的胆子逞凶作恶,全都是因为他这么一个局长在后边撑着。他在太平房的旁边,找好了一块尖利的石头,放在他晓雷的身边,他想等到局长来到他晓雷身边的时候,就猛地砸死他。
那张字条,是求了一个年老的女护士给他送去的。
但谁也不会想到,没有等到局长的到来,陈村却把那一个本子给烧掉了,原因是他突然地想起了一件有关一千多块钱的事情。
那是他妻子要出院的那一天。他妻子的住院,一共花了三千多元,可他把屋里能卖的都卖了,还不到两千。他没有办法,只好去找局长,请局长让局里帮点钱算是照顾照顾。可局长告诉他,你缺钱我们可以想办法帮你,但局里不能出这个钱,也没有这个先例,要是给了你陈村,以后别的人也有了这样的困难,局里就不好做事了。局长说完就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了所有的钱来。局长的钱包里当时只有八百多,而陈村的妻子欠下的医疗费则是一千六百三十八块八毛。陈村说,医疗费医院一分也不让少。局长便带着他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走,让办公楼里的干部们,能帮多少就帮多少,有的给一百,有的给两百,有的只有不到十块,也整整齐齐地塞到陈村的手上。陈村便一个一个地给他们不停地叩头道谢,满眼的泪水不停地跌落着,从这个办公室的门口一直滴到另一个办公室的角落。
我对陈村说这可是两码事。
陈村说,事是两码事,可是人的心却就那么一颗。
我说你儿子都被别人害死了,你怎么还有那么多的良心留着干什么呢?我说你想告他们谋害了你的晓雷,你不留下那一个本子你怎么告他们呢?陈村说谋害晓雷肯定是煤场老板,留着那一个本子也告不倒他局长的。大不了因为那煤场老板是他的外孙,而把他的局长给撤了,那又怎么样呢?他原来就是在别的地方犯了错误才调到教育局来的。
陈村他们的局长确也不是平庸之辈,他也许早就看透了陈村的这一点,依照平常的想象,看了那一张纸条之后,他是不会来的,可他偏偏来了,而且就他一个人。他在太平房里看了一眼死去的晓雷后,便回头问了一声陈村,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说吗?陈村苦着脸指着刚刚烧在地上的那一个本子,对局长说,那是我晓雷在煤场上记下的,我已经把它给烧了。
局长眨了眨眼,当即就明白了陈村的意思,但他仍然蹲了下去,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十分认真地翻看了一遍那个已经烧成了一团黑灰的本子。
陈村最后对他说,还有一个事我想让你给帮个忙。
局长说,说吧,什么事?
陈村说,我的晓雷告诉我,说是他的妹妹晓雨跟了一个不知哪个外地来的老板,租了房子住在湖心别墅里,那地方不是我能随便去的地方,我也不想去,可我想,你一定是时常去的,你就当是我求你帮的,你抽个时间帮我去问问,看看她那跟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帮我劝她回家去,你就说她的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家里如今就剩了我和她两人,希望她回到家里,你就说我不能没有她。
局长点头答应了他。他说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陈村说没有了。
局长说,车子他们帮你联系好了没有?
陈村知道局长说的什么,他回答说联系好了。他说天黑后车子就过来。
局长说了一声那你多保重身体。说完就转身回家去了。
陈村根本没有叫过车子。他也不想把自己的晓雷送去火化。局长走后,他独自蹲在晓雷的身边,再次无声地痛哭了一场。天黑之后,就背起了他的晓雷,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往山里的路上。
死人是比什么东西都要沉重的,何况那是他自己的儿子!
那夜的月亮却是十分的明亮,但夜里的路,却是十分的遥远。陈村就那么背着,或者说是拖着,一步一步地走着。
走累了,他放下他的晓雷,自己坐在路边歇歇,但他总是让他的晓雷把头冰凉地枕在他的膝盖里,好像他的晓雷也仅仅是累了然后枕着父亲的身子歇下。那个晚上,他说不清在路上歇了多少次。他离开太平房的时候,月亮就圆圆地升了起来了。在陈村的脑子里,那月亮是一直地跟着他的。每次坐下来的时候,他总是眼光蒙胧地望着天空,那月亮就总是静静地停在他的头上,像是在等着他,好像它知道天亮前他是回不到村上的,它得慢慢地陪着他走。
然而,没有等到陈村把晓雷拖回到村上,两个不知冒自何处的歹徒,就在半路上把他给劫了。那是从前边的路上走来的两个黑影,当时的陈村正靠着路边的一块石头歇着,正点燃着一支他的晓雷没有烧完的那一包香烟。那是一包红塔山的香烟。也许那两个黑影一下就闻着了烟的味道非同寻常,他们在几步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在明朗的月光下,歹徒的眼里当然不是一个人。所以他们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但陈村没有回答他们的话。他的心当时已经完全的麻木,他望了他们一眼,依旧不停地烧着他的香烟。那样的香烟他从来没有烧过,就连摸都没有摸过。他只知道那样的香烟在乡下是卖十四块钱一包的。
歹徒在他的面前早已摆出了架势。他们的手里都分别拿着铲子。陈村想,他们也许是要去哪里盗墓的,或者是从哪里盗墓已经回来。或者,是从哪里干活回家去的山民?他们接着问他身上有没有钱?有钱就快点拿出来,要不就对你们不客气了!陈村的身上当时有钱,但他没有想到要交给他们。他只是麻木地望着他们一味地烧着他的香烟。那两个歹徒便不再说话了,挥着铲子就朝他扑了上来。陈村的头部被飞来的铲子像是掮着了一下,当即就昏了过去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月亮竟然还在头上,他的脸上流着血,他的晓雷被推翻到了一旁的地上。陈村努力把他的儿子从地上扶起来,但却如何也背不动了。刚要站起的身子,晃了晃就又无情地倒了下去。
最后,他只好把晓雷埋在了石头后边的一个窝坑里。那两个歹徒把他身上的钱全部掳走了,他们只给他丢下了那两把铁铲。陈村说,那两个歹徒肯定是文盲,不是文盲是不会将那铁铲丢下的。
陈村依靠着一把歹徒的铁铲,一步一撑地回到了山里,他每每经过一个村头,都把看到的人吓得大惊失色。他们的目光全都惊讶无比地落在他的头发上。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们的陈老师,头发可是黑的,但他们看到的却是白花花的一丛!他们都纷纷地走到路上来,都像是在怀疑那不是他们的老师陈村。但谁都没有做声。谁都没有挡住陈村的路。当陈村走到面前的时候,他们又悄悄地站到了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陈村摇晃着那一头白花花的头发,从他们的眼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陈村不知道他们的眼睛盯着的是他的头发。他想人们那是在同情他,可怜他。因为他已没有办法站直身子,他每往前迈出一步,都得依靠铁铲的帮忙。
当时的时间已是下午,吃过午饭的学生正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一个很容易流泪的女学生禁不住哇哇地叫喊了起来。
她说陈老师,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呢?
陈村这才猛然地站住了。他惊奇地看着那位女同学。他说你说什么?
那女学生又重复了一句说是你的头发。
陈村问你说我的头发怎么啦?
她说你的头发全白了。
陈村赶忙丢掉了手中的铁铲。他双手深深地插进了头发的深处,他只是轻轻地一抓,那指缝间的头发就像长在沙地里的野草,毫无疼痛地离开了他的脑壳。被他抓下来的头发,他说不清有多少根,但很少有几根保留着原有的黑色。
陈村的眼睛不肯相信。
陈村的心也不肯相信。
那头发是在哪一天的夜里突然变白的,还是一夜一夜慢慢地变白的?陈村一点也说不上来。他只知道,前前后后仅仅只是五个晚上!
就在那天晚上,陈村说他的心已经完全的干枯了,干枯得就像一片被太阳烘干了的树叶。
后来的每一个晚上,陈村都被同情的人们围得喘不过气来。所有的人都用自己的声音反复地给他壮胆,都苦苦地求着他一定要给晓雷告状,这样的状不告,就永远也对不起冤死而去的儿子。
本来,我也是有些看透了陈村的,我觉得让他去给他的晓雷告状,无异于是叫他双手捧着他的心,就像捧着一片树叶去接受火炉的烧烤。陈村有生以来就不是那样的人。陈村经不起那种折磨。但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劝动了他,我说有这么多的村人帮你说话,你就去吧。有一位都快走不动路的大爷,从家里牵来了一头大水牛,说是拿去卖了,然后用钱陪着陈村一同前去。我把晓雷给他留下的两千块钱拿出来。还另外给他添了三千,我说你还是去吧,不去你的心将会永远无法安宁。
陈村迟疑了几天几夜之后,最终在一个满天飘洒着细雨的早上迈出了家门。那一天是一个星期天,四下村里的孩子们,全都拉着他们的家长,一大清早就纷纷地跑到了陈村的家门口,拥护着陈村一步一步地走出村头。人们想把他一直送到搭车的那个大路口,但陈村坚决不让。刚刚走出村头,陈村就把人们给拦住了。
他说你们别送了,别送了好吗?
陈村的眼神就像那迷茫而凄楚的天空。
人们只好战战兢兢地停下了脚步。
就连我,他也不让送。
他闪着那双迷迷蒙蒙的泪眼对我说,孩子们上课的事就让你辛苦了。
我没有说话,我只是替他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塑料布。
他转过身就慢慢地往前走去。
村头上那是一个高高突出的土台,人们拥挤在那个高高的土台上,目光聚集成一片,随着陈村的身影,慢慢地往前移,呈现着一种少有的庄严和凄楚。
走去的陈村没有多远就迎面碰上了几个人。
那是一条干涸了的河床上边。
迎面走来的人里,有几个是穿着绿衣绿帽的警察。他们与陈村对面地站在河床上,不走了。
村头的人们想不出是怎么回事,声音乱七八糟地猜测着。可是,没有等到猜出结果,陈村在人们的眼里突然晃了晃,像一根枯朽的树桩倒在了脚下的河床上。
村头的人们哗的一声轰动,牛群似的朝着陈村跑去。
那几个警察是前来抓晓雷的。说的就是他在广东打工的时候,打死了那名姓杨的采石场的老板。
倒身在河床上的陈村就那样再也起不来了!
那是一条曾经在岁月里流水汹涌的河,可是这几年,河里的水渐小渐小,最后竟没有了。警察们都觉得很是奇怪。都以为陈村是脚下没有站好而滑倒的。因为河床上的卵石,早被细碎的雨水淋得湿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