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你的是,我是多么的热爱新疆。有一部电影叫《蝴蝶梦》,那里面的第一句道白说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了曼德利,月光很白,野藤爬满了庄园的小路。”然而对我来说,大约每个“昨天晚上”,我都会梦到新疆的。
从十八岁到二十三岁,我的人生的最宝贵的一段时光是在新疆度过的,是在中苏边界一个荒凉的边防站度过的。
一辆装满男兵和女兵的闷罐车从西安出发,途经河西走廊。车停在戈壁滩上,值星排长吹着哨子,让下来解手,以火车为屏障,男左女右。在乌鲁木齐,我们又改乘汽车,第一天歇在乌苏兵站,第二天歇在克拉玛依油田,第三天歇在布尔津兵站,第四天到达哈巴河县城。在县城新兵训练三个月以后,来到那个“白房子”。
我不厌其烦地写下这些地名,是因为每个地名都在我梦中出现过许多次,每个地名都能引起我许多怅惘和回忆。
我们是顶着珍宝岛和铁力克提的硝烟来到这里的,有一柄寒光闪闪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我们头顶。每一个从那时候过来的新疆人,相信他都会有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我们驻守的是一块争议地区漫长的中苏边界一百多块争议地区中由我方控制的三块中的一块。关于它形成的历史我在一部小说中谈过。和我们并肩站在一起的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十师一八五团的三个连队。我记得,有几次,拖儿带女的兵团战士们,将缝纫机和包袱埋在地下,女人和孩子准备“撤退两厢”,男人们则扛着老式的武器,和我们一起趴在边界线上。
当写到这里的时候,眼泪突然从我的眼角涌出来。让我为你骄傲,那些曾经为共和国承担过责任和苦难的老大哥们,让我借《绿洲》的一角,向光荣的你们,向那个早已过去了的年代,洒一把我心酸的眼泪。
当然,我也为自己骄傲,作为一个公民,一个小人物,我是对得起自己的。在那场已经势在难免的大规模冲突面前,我趴在掩体里,为我准备了十八颗火箭弹。我是火箭筒射手,按照教科书所说,火箭弹发射到十八颗时,射手的心脏就会因为剧烈震动而破裂。但是,我还是准备了十八颗。那次冲突后来没有继续。冲突是因为1974年3月14日对方一架武装直升机越入我境引起的。
主编限定我写一千字,因此我不敢再写了。我对新疆的怀念,我对新疆的眷恋,我对新疆的儿子之于母亲一般的感情,也只好找另外的机会去表达了。哦,我骑过的那匹额上有一点白的黑马,你好吗?你身上现在的骑手是谁?我的指导员张吉林大哥,你好吗?你的孩子大约都已经婚嫁和工作了吧?还有我的战友,我们班的士兵阿同拜、巴哈提别克、卡得尔别克,你们都好吗?还记得你们原先的班长吗?
如果编辑愿意再给我一点面子的话,我想把《陕西日报》1993年7月3曰我一篇长文章中的一段话,移抄到这里,算是我对五年前发生的那件事的检讨和解释。
“我始终缄默地宽容地看待中国文坛的这场争论。从心里讲,我很委屈,有一种百口难辩的感觉,我确实是抱着满腔热忱一片爱心来塑造萨丽哈的,我为中国的文学长廊中出现这样一个大俊大美的卡门式人物而骄傲;而且我所有的细节都有出处。但是,在客观上,它不被人类的一部分所接受,并引起愤怒,这使我于心不安。也许有一天,我重返白房子,会向民族朋友们解释清楚,达成谅解的。我爱你们,人哪!我的最宝贵的一段青春岁月是在白房子度过的,你不知道我对它怀着一种多么刻骨铭心的眷恋之情。”
我爱新疆。我没有办法不爱它。我的关节炎每逢阴天就提醒我怀念它,我的因为骑马而在阿勒泰草原上碰掉的那颗牙齿也时常来打搅我,而我的五年的白房子岁月所形成的那种“北方忧郁”,我此生将无法摆脱它。况且,我想,随着年龄渐老,怀旧情绪将会更为强烈。
能固执地爱一块地域是一种幸福,能和这块地方的朋友们进行一次对话和交流(哪怕仅有片刻),更是一种无限幸福。这个“片刻”是《绿洲》给我的,因此,让我对它说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