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住进"新居"的第一夜,他做了一个梦:
“彭老总,一路辛苦了。”在北京火车站广场,周恩来迎着他快步走上去,二人紧紧地拥抱。“彭总,请上车吧!”一辆崭新的"红旗"开到眼前。
“总理,你把我带到哪儿去呀?”他惊奇地问。
“是主席要我来接你的,他要宴请你。”周恩来激动地说。
他似乎闻到了茅台酒的醇香。他说:“总理,记得吧,那也是一个深夜,就在离遵义城不远的茅台镇精……”
“记得,”周恩来说,“你才两杯下肚就晕头转向了。你说茅台不好惹,性太烈。”
“的确如此嘛,”他说,“为了验证酒的浓度,你在一杯酒上划着了火柴,轰的一下子燃着了,一眨眼酒便烧光了。你说,如果喝了一肚子茅台,然后再点起一支烟,说不定会爆炸!可你一抿大胡子,竟痛饮了十几杯!真是没得说罗,海量!”
一阵舒心的笑,暖融融的,像三月阳春。
钓鱼台到了。
毛泽东还像前次在中南海会见他那样,已站在门口等他多时了。
他也仍像前次,一下车就快步小跑地迎上去,和毛泽东紧紧握手。
“德怀呀,你是有功之臣!”毛泽东握着他的手说,“庐山的事既往不咎,还要树你的帅旗,重震雄威!请--”
喝的还是茅台。还是他曾端过的那盏酒杯。
他向主席、总理敬酒。
主席、总理一起向他敬酒。
三盏酒杯碰在了一起。三盏酒杯同时发出一个声响,像清脆悦耳的音乐--世界上再也没有这般美妙动人的交响曲了!
突然,院外传出一阵乌鸦的啼叫:“哇哇--哇哇--”声音暴戾、喑哑,阴沉袭人。
怎么在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竟有乌鸦栖息呢?--他烦闷。他痛惜。他咒骂不休。那乌鸦的怪叫声一直在他耳畔嘶鸣,无论怎么赶也赶不走。
“喂,吃饭了!”警卫1师参谋崔满仓和军务科科长李树春将早饭送来了:两个窝头、一小碟咸菜和一碗米粥。
彭德怀霍地坐了起来,嘴里还不住地唠叨:“乌鸦,该死的乌鸦!”
崔满仓和李树春大惑不解:“喂,你怎么啦?”
彭德怀这时才真正醒过来:“噢,一只乌鸦破坏了我的好梦。”
二人打心里好笑:这老头,这时候还做好梦!
“天冷得很。洗个脸,快趁热吃饭吧。”二人催促他。
他抬起头,认真瞧了瞧两张很平静的脸,问:“你们是卫戍区的?”
“是的。”
“好!”他放心了。他简单洗了洗脸,几分钟就把饭吃得一干二净,连吃完咸菜的碟子和饭碗都用剩下的一口馍擦一遍,随后送到嘴里。
二人看在眼里,心中暗暗赞叹:他的艰苦朴素,果然名不虚传啊!
“你吃饱了吗?不饱,我们再去打。”
“饱了,饱了。好几天没吃过这么饱了,很香。”他站起来向二人表示感谢,“以后,你们可以领我去打饭,不必再麻烦你们送了。”
二人马上示意他:“小声点,隔墙有耳。对面屋里睡着北航、地院派来的红卫兵。”
他点点头。他想起来了,昨晚上那四个红卫兵吵吵嚷嚷,非要和自己同住一屋不可,这两位军人坚决不答应。结果一套三间房子分三截,他和红卫兵在两头各住一间,中间是警卫室。对此,他很满意。
他又想到了自己做的梦,梦中的画面仍是那么清晰、明快、生动感人。他下意识地在一页纸上写下了做梦的时刻:1966年12月28日夜……他想追回那逝去的没有做完的梦。
而现实却是从这一时刻开始,记载下了他的监护生活。
29日上午,周恩来亲自给傅崇碧打电话,询问了彭德怀的“监护”情况之后,再次做出指示:彭德怀同志的住处要保密,要绝对安全。不许武斗,不许游街,不许逼供信。
傅崇碧立即派王金岭去五棵松监护点传达总理指示。
王金岭先把崔满仓、李树春等人召集一起开了个“碰头会”,传达了总理指示,而后下达了傅崇碧的命令:不仅“监护”好彭德怀同志,还要对参与共同管理的红卫兵严加看守,严格限制他们,目的尽快赶走他们。
接着,王金岭向四位红卫兵传送了总理指示,并给他们提出规定:一、不许出去;二、不许打电话;三、不许写信;四、不许单独见彭德怀同志;五、谈话时不许说脏说、耍态度。
最后,王金岭特意对他们的临时负责人说:“从现在起,你们要过部队生活了。部队最基本的要求是服从命令,听从指挥。这对你们来说是个锻炼,兴许以后对你们的生活大有益处。”
那个负责人气呼呼地表示抗议:“这是存心刁难我们,我们要到中央文革告你们!”
王金岭冷冷一笑说:“不经允许,谁敢出大门一步,我就把他扣起来!”
对方软了下来。当听到开饭哨声时,不得不按规定整队到食堂掏钱买饭吃。
王金岭的话,被隔壁的彭德怀听得清清楚楚。等王金岭向他走来时,他马上认出来了:“噢,你是到火车站接我的那位王参谋吧?”
“对。你还记得呀?”
“记得,记得。你当时的举动别说叫红卫兵吃惊,连我也有点……哈哈,请坐。”彭德怀让出仅有的一把椅子给王金岭坐。
王金岭马上扶他坐下来,说:“不管怎么说,你是老前辈啊!”
彭德怀感到心里滚热,一把握住王金岭的手,好一阵子才问:“王参谋,你家是哪儿的?”
“江苏徐洲沛且,靠近山东。”
“噢,刘备刘玄德就是那儿的人。那个地方不错,出英雄好汉啊!你入伍后在哪个部队?”
“38军。提干后在军司令部当参谋。”
“啊?你在38军工作?”彭德怀突然显露出惊奇的神情。要知道,38军的334团就是他领导平江起义时的那个军官教导团!他接着问:“38军现在怎么样?”
“还好!我们这个部队挺能干,叫干什么都行,干起来玩命!”
“好啊!38军是支老部队,抗美援朝第4次战役中立了大功,摧不垮,打不烂!你在38军干挺好嘛,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北京向各大军区要人,领导找我谈话,说是调我到北京警卫部队,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我么,就来了。”
“来北京后干什么?”
“刚一来先到农村搞了‘四清’,回来后就在警卫处当参谋,别的事还没干,就接受了你这儿的任务。”
“噢,是这样。”彭德怀笑了笑,“这任务好吗?”
“好!兴许是咱们有缘分吧。要不然怎么能和您这位元帅在一起呢?”
彭德怀摇摇头:“可我是个犯了严重错误的人哪!”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王金岭深深叹了口气,愤愤地说,“现在,除了没人敢贴毛主席的大字报,谁的也敢贴,打倒***、邓小平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连周总理也不放过。”
“有人贴周总理的大字报了?”彭德怀惊愕地问。
王金岭一时没有回答,又长长叹了口气说,“算了,不谈这些,你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我不在,就找崔参谋、李科长,他们能办的一定会办,解决不了的也会通知我。”
“王参谋,你能不能给我找些学习材料?”
“好,我很快给你带来。”
等王金岭走后,那位红卫兵负责人偷偷溜到大门口,想给北航头头韩爱晶打电话,汇报情况。谁知刚跨出院门半步,就被两名执勤的卫兵强行挡了回去。他气得直咬牙:“好的,我们是来管教黑帮的,我们倒成了犯人了!不行,我要造你们解放军的反!”
门口执勤的卫兵冲他蔑视地笑了笑,喝道:“有种的来呀!你大哥来警卫部队两年,学了点硬功夫,正愁没处用哩!只要你肯承受,咱这百八十斤就豁出去了!来呀!”
他没敢迈出屋门半步,但他却把怒火转嫁到彭德怀身上。他向其他三个红卫兵一挥手,一拥而上,冲进彭德怀房间。
“彭德怀叼着烟袋锅,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你骂人家战士,就不许人家骂你呀?”
这位小头头一听,劈手夺过烟袋锅,扔到煤火炉里:“啊,你老混蛋不光在一旁说风凉话,还故意用烟熏我们!你不老实,我活埋了你!”
彭德怀狠狠朝地上吐一口唾沫:“你活埋了我,我喊你万岁!”
“你说什么?”
“你活埋我,算你有种,我喊你万岁!”
“好你个彭德怀,***我们都炮轰了,还怕你吗?我打死你!”
他正要抬脚踢煤火炉,只见一只大手像老虎钳似的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扯出好几尺远!
来是人崔满仓:“好哇,你带头违犯周总理的指示!违犯营区的规定!我现在就关你的禁闭!”
这位小头头辩解说:“是你们战士故意挑畔!”
那战士说:“是你先破口大骂,还扬言要造解放军的反!”
崔满仓说:“既然这样,那么好吧--全体集合!”他转身走到门口,把执勤的几位战士和四名红卫兵全部集中到院子里。
在萧萧寒风中,崔满仓领着他们学习毛主席语录,读了一条又一条,念了一遍又一遍--
20分钟过去了。
40分钟过去了。
1个小时过去……
战士们坚强地挺立着。
四个红卫兵冻得麻木了,用哭腔哀求着。
“这叫‘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崔满仓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
1967年1月1日,《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发表了一篇经毛泽东审定的题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社论,宣布“1967年将是全国全面展开阶级斗争的一年”,号召“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展开总攻击。”
一大早,那位红卫兵负责人就抱着收音机去找崔满仓:“中央电台有重要新闻,得赶快把彭德怀揪起来学习!”
崔满仓斜视他一眼说:“那好吧,你去叫醒他,大家一块学习。”
那负责人一脚踢开彭德怀的房间门:“老家伙,快起来收听广播,无产阶级司令部要发新号令了!”
屋里毫无动静。他火了,拉亮电灯一看,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彭德怀不见了!他火烧肉腚似地喊起来:“有人捣换,把彭德怀放跑了!”
执勤的卫兵冲他说:“瞎嚷嚷什么!谁放跑他了?你长上个眼睛是干什么的?”
他四下巡视,隐隐约约发现有个人影在墙角的一棵大树下缓缓游动。他马上奔过去,见彭德怀专心致志地打太极拳,便喝道:“彭德怀,快回屋收听元旦社论!”
“元旦社论?”彭德怀略迟疑一下说,“好,我是要听,还要好好学习领会呢!”
在早上那个黄金时间里,彭德怀一动不动地听着社论,神情是那样专注。然而还没听完,他便浑身发冷。他站起来端上碗就要去打饭。
“彭德怀,你不把社论精神领会透,休想吃饭!”那负责人吼道。
彭德怀说:“我领会得比你们透。夺权,展开全国性大夺权!向一切当权派夺权!我的权早被夺了,我现在一无所有,就剩下一条老命了,你们啥时候要,就啥时候取走吧,我不在乎!”
“你这是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向我们革命派施加压力!现在我勒令你,不准吃饭!”
这时,崔满仓又出面了:“怎么,一听社论又来情绪了是不是?饭也可以不吃了,那好么,就‘节约闹革命’吧!”说罢,转身对一名战士下令:“去通知食堂,不卖给他们饭了!”
“不不,崔参谋,我们得吃饭,我是说不让他老家伙吃饭。”
崔满仓责问:“老家伙怎么了?你到了老家伙的时候,那些混小子不让你吃,你答应?”
这位负责人马上变了脸色:“我看有人包庇坏人,刁难革命派!”
崔满仓也冷着面孔说:“既然你给我戴了一顶大帽子,那好,咱戴!”说罢,直对那一名跑去的战士喊:“打来一个人的饭,只给我包庇的那个‘坏人’吃!”
另三个红卫兵只好向崔满仓求和:“崔参谋,他是在气头上,就当他放屁,你别当真。饭,还是大伙都吃。”
“这话还像人说的。”崔满仓示意他们去食堂打饭。
这才算了结了一场冲突。
是日晚,彭德怀双眉紧锁,沉默无言。他耳畔轰鸣着元旦社论,脑子里却又回想着他做的那个梦。梦和现实在厮杀。梦被撕得粉碎。他的心也仿佛被撕得粉碎:
我被押送来京的事,毛主席知道吗?知道我关押在这个地方吗?
我是死是活,看来就由你主席一句话了!
我现在就在你身边啊,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吧?
他左思右想,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跟毛泽东诉说。夜很深了,他躺不下,睡不着。他找出纸和笔,又辗转反侧了一阵子,迅速写了一封短信,放在眼镜盒里藏好。等哨兵换哨时,他悄悄把下哨的战士叫进来,从眼镜盒里拿出信,放在战士手里,轻声说:“小同志,你把这封信交给你们的领导吧!”战士刚要问,他马上示意不要说话。战士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李树春很快就接到了信,展开一看,是写给毛泽东的短信。
主席:您命我去“三线”建委,除任第三副主任外,未担任其也任何工作,辜负了您的期望。12月22日晚(经考证,应为25日凌晨),在成都被北京航空学院红卫兵抓到该部驻成都分部。23日转北京地院东方红红卫兵。于27日押解到京,现被关在中央警卫部队与该红卫兵共同看押。向您最后一次敬礼!祝您万寿无疆!
彭德怀1967年1月1日
第二天一早,李树春和崔满仓商妥,立即派专人把信送到1师参谋长杨真荣处。杨真荣看后,立即通过保密室送到卫戍区警卫处。王金岭见信马上表示了傅崇碧和刘光甫,按“要件”呈送毛泽东。
遗憾的是,毛泽东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同乡战友最后一次写给他的这封信。信到了江青、戚本禹手里,被作为彭德怀反党反毛泽东的又一罪状,由戚本禹整理存档。直到彭德怀平反后,清理“五大学生领袖”之一韩爱晶迫害彭德怀一案时,才从戚本禹卷宗中找到了这封信。在后来审讯戚本禹的时候,戚本禹供认自己“充当了江青的走狗”。
彭德怀把信送出后,切切企盼着回音。
送走信的第3天,李树春告诉他:“王参谋打电话来了,叫转告你,你写给毛主席的信,他已经呈送上去了,还是用“要件”呈送。”
彭德怀大为惊喜:“好啊!主席能看到吧?”
“估计能看到。”李树春思忖着说,“不过,也很难说呀,主席那么忙。”
“主席当然忙了,”彭德怀说,“可是我想,他只要知道是我彭德怀的信,是一定要看的。”
“那就等待着好消息吧!”李树春朝他笑了笑,“我们真希望哪一天突然有一辆‘红旗’车开过来,毛主席派人来接你,那该多好啊!”
“不瞒你说,我来这儿的第一夜就做了个梦。”彭德怀乐滋滋地回味说,“是毛主席派周总理来接我,接到钓鱼台,主席、总理还向我祝酒哪,酒杯叮咚响!”
“是啊,要是真的该多好!如果毛主席再点你的将,让你助他一臂之力,一起搞这场文化大革命,你干吗?”
“我当然干了,我很高兴!不过,不能像现在的搞法,要先解决温饱问题,让国家富强,人民幸福!”
“现在不是讲温饱问题,是讲革命。”
“吃不饱饭,怎么革命?”
李树春不忍目睹老人那虔诚得近乎天真的神情,不愿再拿话激他,就简单搭讪了几句,走了。
彭德怀仍然企盼着。
1月5日晚,五棵松监护点果然开进来一辆轿车,但不是毛泽东派来接彭德怀的,而是送来了5个与彭德怀同样命运的人--黄克诚、谭政、杨尚昆、薄一波、徐子荣。他们分别走向各自仅有的几平方米的小天地。
多么难得的相聚啊!可是,他们虽然近在咫尺,却不允许相见。
彭德怀怎么也想不到新来了5位战友,更想不到这5人中会有他的“同党”、他的“军事俱乐部”主要成员黄克诚。自从庐山一别,已有7个年头了,虽说不曾见面,可彼此谁不时时挂念呢?1966年春,已任山西省副省长的黄克诚带领省直机关干部到高平县抗旱。高平县是他和彭德怀共同战斗过的地方。1939年底,黄克诚曾在这里迎接过从延安到前线指挥作战的彭德怀。正是这里的黄克诚的司令部里,彭德怀指挥部队打败了反共顽固派朱怀冰的磨擦军,一举稳固了太行山抗日根据地。旧地重游,触景生情,黄克诚写下了一首《江城子》词,以怀念赴西南“三线”任副总指挥的彭德怀:
久共患难真难忘,
不思量,
又思量。
山水阻隔,
夫从话短长。
两地关怀当一样,
太行顶,
娥眉岗。
经常相逢在梦乡,
宛当年,
上战场。
奔走呼号,
声震山河壮。
富国强兵愿已偿,
且共勉,
莫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