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希珍说:“彭总,看情况很快就得动身了。我回去给你取衣服和常用东西来,随你一起上北京!我决心已定,你上哪我上哪!”
“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彭德怀固执地摇摇头,“你回去吧,保险柜里还有中央文件,赶快收拾一下,不要丢了。还有我在红军、抗战时期的文件和我写的一些材料,千万不要丢了!”
景希珍说:“綦秘书正在家收拾呢,那些东西不会丢失的。”
“不行,我不放心你现在就回去!”
景希珍万般无奈,退身出去跟警卫班的战士交代了几句,疾步返回永兴巷。
在一个出乎意料的场合,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干出了一番出乎意料的“壮举”,这个人就是王大宾。
王大宾派人侦探到彭德怀在押的确切地点之后,抢先赶到永兴巷7号,抄袭了彭德怀的住处,连綦魁英的办公室也抄了,把大量的历史资料、书籍、照片、笔记等,整整装了几大箱,运到了地质局。等綦魁英赶到,扔给他的是这么一句话:“用不着你多费力,我们替你代劳了。有事请到地质局找我王大宾!”
中午,12点30分,王大宾趁北航“红旗”的人和军区警卫班的战士吃午饭,率一班人马突然闯入地质学院,一拥而上,冲进楼内,打倒看守,架起彭德怀就走。等北航的大队人马闻讯扑来,“东方红”的人已驾起汽车,横冲直撞地开跑了。
成都军区迅速将情况向总理办公室报告:“彭德怀同志先被北京航空学院‘红旗’战斗队绑架至成都地质学院,后被北京地质学院‘东方红’战斗队抢走,现关押在地质局大院。”
周恩来心急如焚,随即回电:
“成都军区应迅速派出负责干部率警卫部队赶往省地质局,向北京地院‘东方红’战斗队同学传达中央指示,做好思想工作,绝对保证彭德怀同志的生命安全。”
“同时,迅速与成都铁路局取得联系,尽快做好彭德怀同志回京的工作,保证安全返回北京。”
于是,成都军区再次派出警卫部队,由某师参谋长谷正岭率领,马上赶到地质局。谷正岭严肃地向王大宾传达了周总理的指示。王大宾不得不同意与成都军区一起护送彭德怀回京。
12月25日上午11时许,北京卫戍区从总理办公室接到通知:
据成都军区报告,彭德怀同志一行,定于25日晚出发,预计27日晚抵达北京。
1966年12月25日晚。成都火车站。
当一列客车缓缓驶过来时,早已挤满站台的旅客和四处串联的红卫兵便像沙丁鱼似的从车门、窗口拥进车厢,嘈杂的喊声、叫声、哭声、骂声混成一片,空气令人窒息……
然而,人们不知道,这是一列“特别”客车。一位昔日的功臣、今日的“罪人”就坐在车上!若在以往,人们会因此而庆幸,一生都不会忘记这次值得炫耀的旅程!可眼下,又当别论了。
一节软卧车厢悄悄挂在了列车尾部。由成都军区和北京地院“东方红”战斗队联合组成的护送队,以闪电般的速度,把一位面色忧郁、疲惫不堪的老头送上了车--尽管如此,许多围观者还是禁不住把惊诧、迷惑的目光投向这节笼罩着神秘气氛的车厢:这老头是谁?是犯人还是大官,为何这般装束?若是犯人,为何受此待遇?
王大宾立即在这节车厢派了足够的“禁卫军”,而军区护送部队和景希珍、綦魁英却被堵在车厢的二道门过道上。
北航“红旗”的人趁机也登上了此次列车,并派代表找王大宾谈判,要求加入“护送”行列,平分“功劳”,但遭到王大宾的断然拒绝。
景希珍两眼虎视着不可一世的王大宾,手不听使唤地几次去摸腰间的手枪,他真想就此干个痛快。綦魁英和谷正岭几次给他使眼色,对他摇头,劝他冷静。
正是慑于几位军人的威力,王大宾才不敢对彭德怀放肆。然而,他决不会放过这一路途的大好时机。他要在这位蕴藏着历史的深奥和神秘的“老头子”身上展露一下斗争的触角,他要从“老头子”身上捞取政治稻草。他让轮流值班者展开政治攻势,轮番“进攻”。
“可以,谈吧!只要不强加于人,我很愿意和你们谈。”彭德怀坦率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接着,他讲自己的历史,讲中国革命战争史,讲一个共产党人对革命、对人民的责任、使命和良心,评述人们对他的这样那样的揭发和责备。
王大宾怕造反战士被这“老头子”的花言巧语所蒙骗,便马上改变策略,进行审讯式的批斗。
问:你为什么公开反对唱《东方红》?这难道不是反对毛主席吗?
答:你的话不对!我一生最佩服的人是毛主席,毛主席对中国革命贡献很大,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比我强得多。没有毛主席,中国革命不知要吃多少亏。但是,我不同意喊那么多万岁,不同意喊那么多伟大、红太阳、大救星,唱那么多《东方红》,这不好嘛!毛主席也不造成嘛!你们说我这是反对毛主席,我不同意。我劝你们要好好学学历史。如果毫无事实根据地妄加罪名,还有什么是非标准呢?
问:你要把庐山会议的情况说出来!
答:那是党的机密,我无权奉告!
问:你的《意见书》是怎么出笼的?
答:哈哈哈!年轻人,你们不懂。根本不存在什么意见书,那是我写给毛主席的一封私人信件。所谓《意见书》是强加于我的。
问:你历来就反对毛主席,早在遵义会议后,你就暗中指使别人写信,逼毛主席交权……
答:不对!你所说的那个人是林彪,他在庐山和军委两个会议上声明过,信是他写的,与我无关!
问:你承认不承认,百团大战是你欠下人民血债的铁证?
答:胡说八道!要说我欠了债,那是我欠了日本鬼子三万条狗命的债!
问:抗美援朝你为什么抢着出兵带兵,贪天之功为己有?
答:混帐话!出不出兵,那是中央、主席决定的。至于我带兵,不要说是组织决定的,就算我抢着去消灭敌人有什么不好?请问,难道让他去他不去的人,比我这抢着去的人还好吗?
问: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答:对不起,无可奉告!
问:彭德怀,你老实坦白,毛岸英同志是怎样被谋害的?
答:怎么能这样血口喷人?毛岸英同志是被敌机扔下的汽油弹炸死的,怎么说是被谋杀的呢?谁谋害的?是我,还是你们?岸英牺牲已经16年了,可一直是我的心病,什么时候想起来就心里难过。现在你们不是用刀子剜我的心吗?
他依然挺着一副坚硬的脊骨,昂着一颗不屈的头颅。他面对一个气势汹汹,声称要把他打翻在地的人笑着说:“来吧,你打吧,朝我的致使处打!我老了,今年快70岁了。年轻的时候,我一个人打得过20个人,打得他们逃跑的逃跑,告饶的告饶,却没有打过一个老人!”
列车在茫茫夜色中疾驰。
夜的诱惑引得车厢一片鼾声。
从被绑架到现在已经3天3夜了,除了在那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睡了几小时外,他几乎没得得到1分钟的安静。现在好了,一批接一批轮番“进攻”的挑战者,都没精打采地进入了梦乡,他也可以躺下来睡一觉了。可是,他睡不着。
他在思考:此次回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无论怎样,这次一定要找毛泽东彻底谈谈!把我的一切都公开,向全世界公开,就是焚尸扬灰也心甘情愿!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像是倾泄出他那波澜起伏的心潮和无处诉说的话语,又像是以宽阔的胸膛纳进这无边的黑夜。他望着那一张张被睡神支配的脸,那完全隐去了善与恶的脸,那如同梦一样的脸,不由得长叹一声。
他轻轻地拉开门,走了出去。昏暗中,他看到两张熟悉的此刻却十分倦怠的脸,霎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袭上心头。他伸出粗大的手抚摸过去:“你们两个,还是来了……”声音颤抖得难以辨清。
景希珍和綦魁英从迷糊中醒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彭总,您可要多保重啊!”“你不要跟他们说那么多,他们人多势众,变着法儿整人!”
彭德怀摇了摇头:“我不怕。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一张嘴了!不抓紧时间说,恐怕以后连说话的机会也不多了!”
他不让他俩搀扶,独自摸着走进厕所,然后到洗漱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洗脸,又接了几捧水喝下去。没有毛巾,就撩起旧棉袄的前襟擦了擦。接着,他用手抹去车窗玻璃上的冰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时隐时现的灯光流星似地划过去,划过去--就这样,他把脸对着窗外凝视了许久。突然,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腿一颤,跌倒了。他马上挣扎着,挣扎着站了起来。隆隆的车轮声使他想到了跑步,于是便在原地踏起步来。不知是受怎样的感情的驱使,他向紧挨着的一节普客车厢走去。
啊,普客车厢里拥挤不堪,连车顶两旁的行李架上都叭满了人--而在这么多人中,大都是青年学生。他们胳膊上戴着鲜艳的红卫兵袖章,胸前佩挂着各式各样的精美的毛主席像章。那一张张纯真、浪漫的脸,像盛开的春花,像晶莹的秋水!他们没有历史经验,没有人生挫折的疑虑,没有严肃的沉思,一味地憎恨一切、横扫一切、打倒一切,接着便是胜利、庆祝、欢呼、歌唱,世界一片红海洋--这便是生活,便是被信仰支配的生活。在他们的瞳孔里,每一事物的存在,小至脚下的地球,大到银河系所有的星星,都是为着一种信仰而生存。
他望着那一张张青春的面孔,真想告诫他们:信仰是神圣的,但要讲科学,不能盲目。不要光靠“望远镜”、“显微镜”、“照妖镜”去认识事物,更不要把曲解的词句和作崇者的邪说当成灵丹妙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耳朵去倾听,用自己的大脑去过滤,寻求出美好的东西并把它和丑恶的东西区别开,从而决定拥护什么,反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