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8日,毛泽东突然回到北京。***闻讯立即驱车前往毛泽东住处,打算汇报前一段时期的工作。只见毛泽东住所门前停着几辆小轿车,屋里灯光明亮,显然,毛泽东在接待客人。然而门卫却告诉***:主席刚刚回到北京,很疲劳,早已休息了。***吃了闭门羹怏怏返家。
7月19日,毛泽东听取了***的汇报后,十分严肃地说:回到北京,感到很难过。冷冷清清,有些学校大门都关上了。甚至有些学校镇压学生运动。谁去镇压学生运动?只有北洋军阀。凡是镇压学生运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运动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赶快扭转,把一切框框打个稀巴烂。
对于毛泽东的尖锐批评,***毫无思想准备,犹如当头一棒,却又摸不清头脑。他做了自我批评,承认工作中有缺点,但对彻底否定工作组仍持异议:“这么大的运动,党的领导总得通过一定的形式……工作组大多数是好的……”
不等***讲完,毛泽东驳斥说:“谁反对文化大革命?美帝、苏修、日修、反动派。共产党怕学生运动是反马克思主义的。有人天天说走群众路线,为人民服务,而实际上是走资产阶级路线,为资产阶级服务。”
7月24日,毛泽东当着中央文革小组负责人和中央政治局常委成员的面说:“中央好多部,没做多少好事,文革小组却做了不少好事,名声很大。”
7月26日,毛泽东在接见“中央文革小组”全体成员时指出全国95%的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并下令撒销。当晚,陈伯达、康生、江青去北大,组织召开第2次万人辩论大会。江青做了长篇发言。她激动过分,无法自控,竟将她与毛岸青爱人张韶华的矛盾也抖落了出来,并声嘶力竭地高喊毛家不承认这个儿媳妇。
7月27日,***想找江青、康生谈谈。但他知道江青是不会给面子的,她是一个没有仁爱之心、在狭隘的胸间职压着极度的妒意、仇恨和野心的女人!***只找了康生进行单独谈话。***坚持认为搞运动要有党的领导。他说:“工作组是中央决定的,蒯大富炮轰工作组不是革命行动,而是反动!你们说镇压是不对的,不是镇压。”康生根本不把这位党中央副主席、国家主席放在眼里。于是二人发生了冲突,各不相让。
7月29日,人民大会堂召开了一个盛大的会议。清华大学学生蒯大富作为一个显要代表参加了大会。会上,宣读了北京市委关于撤销工作组的决定。***、邓小平、周恩来被迫做了检查。***在讲话中掏出心里话:“至于怎样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们不大清楚,不大知道,你们问我们,我老实回答你们,我也不晓得。我想党中央其它许多同志,工作组成员也不晓得。”他称自己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会议快结束时,毛泽东来到会场接见与会代表。经久不息的掌声、连绵不断的“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使大会气氛骤然生辉。当毛泽东踏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雄浑的旋律率先离开会场时,***等人的心境大概与其有天渊之别吧?
两个“司令部”泾渭分明,决战的时候到了!
8月1日,由毛泽东主持的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就在这天,毛泽东给清华附中的红卫兵写信说:你们的行动“说明对反动派造反有理。我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在这里,我要说,我和我们革命战友都是采取同样态度的。不论在北京,在全国,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凡是同你们采取同样革命态度的人们,我们一律给予热烈的支持。”于是,被领袖点燃了心扉之火的青少年学生们把革命造反的锣鼓敲得震天响。于是,红卫兵组织像雨后春笋般在全国勃起。于是,一种狂热的政治集团在神州大地大显威力。
8月5日,毛泽东在中南海大院里贴出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全文虽只有230个字,但却气势磅礴,言辞激烈,可谓字字千钧。周恩来看了大字报后,对其中提到的“1962年的右倾和1964年的形‘左’而实右”一语颇费思索,脸颊上两道刀刻般的皱纹愈显深沉。他找到毛泽东询问:“主席,这是不是指那个‘马鞍形’的问题(指他主持制定年度钢生产计划时,曾一度压缩指标,与上、下年份相比,形成一个‘马鞍’状)?我要重新加深认识吗?”毛泽东摇摇头:“那算不得一回事。”看来此时毛泽东的意思是集中炮打***的“司令部”,还不打算四面出击。
8月8日,林彪在接见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时,激情满怀地说:“这次文化大革命最高司令是毛主席。我们就是要跟着毛主席弄得翻天覆地,轰轰烈烈,大风大浪,大搅大闹,这半年就要闹得资产阶段睡不着觉,无产阶段也睡不着觉。”
8月18日,毛泽东登上天安门城楼,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代表。毛泽东神话般地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所有的人都在刹那间被震撼了,顿时热血沸腾。“我--们--要--见--毛--主--席!”一千遍一万遍的欢呼声通过广播电台振奋着全国人民。
这一切,对彭德怀来说既新奇又新鲜,既神秘又生动。他显得书生气十足,天真气十足。他不再有愤懑,不再有指责,甚至不再摇头叹息。他总希望相信点什么,并把相信的东西神圣化。
他久久凝望着毛泽东身穿绿军装、神采奕奕地向红卫兵招手致意的照片,仿佛得到某种享受和安慰。
然而,当一个美好的“新纪元”像江河洪峰冲下来的时候,有谁还能维持着冷静的大脑思考呢?
8月的成都在滚滚红尘里骚动着。
彭德怀被圈得百无聊赖,一上午他竟让景希珍和綦魁英给杨焙打了七八次电话。看情形,不叫他出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杨焙休想安静!
杨焙最后只好回话:“这个老头啊,依了他,依了他。他只能悄悄地去机关看大字报。要是到街上去,千万不能暴露了,要绝对保证不出问题才行。”
景希珍将这一意见转达给彭德怀后,老头高兴极了,起身就要走。景希珍和綦魁英慌了,跑过去把他拦住:“彭总,您不能这样出去!”
“怎样出去?”
“得给你化装。”
“啊,演戏呀?”
“是的,不化装绝不让您出去!”
尽管他老大不高兴,但无奈身不由已,只好听任二人的摆布:头上压了顶太阳帽,鼻上架了副茶色镜,身穿宽构的浅色布衫和深蓝色工作服裤子,脚蹬圆口布鞋,看上去俨然是一位退休老工人。
“师傅,这样可以走了。”景希珍忍俊不禁地下达“通行令”。
“这么说,你们二人甘当我的徒弟了?”他打趣道。
“不得不委屈你了,”綦魁英说,“我们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就把您的官罢了,一罢到底。”
“不过您不必担心,”景希珍说:“我们根据情况,随时给您官复原职。”
“不,官我是坚决不当了,就当个老工人或者老农民,蛮不错哩!”
就这样,经过一番“伪装”,彭德怀上街去看大字报了。
满街全是人的洪流。大字报铺天盖地。无数的扩音器呜哇乱叫。宽阔的马路被争论不休的人群堵塞得水泄不通。
这位工人“师傅”硬往人群里挤,听人家争吵得听不清的辨论,不听清了绝不肯走。
当他在西南局大院看到有人贴出揭发他的大字报时,他丝毫没有生气,反而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那大字报上说他到西南后,“开足马力,营造反革命大本营,”“到处放毒,搜集炮弹,妄图东山再起”。他看后竟然笑了,笑得悠闲自得。
看完大字报回来,已经很晚了。他脱下“伪装”,毫无倦意,非要和景希珍杀盘棋不可。
景希珍说:“算了,师傅,我装不出唱空城计的诸葛亮!”
他开心地笑道:“你以为我是在唱空城计吗?不,我有后台!”
“谁是你的后台?”
“毛主席啊!揭发我的人不了解我,可是毛主席了解我呀!要是毛主席看到这样的大字报,他一定会说:这个彭德怀不错,到西南干得很卖力气咧!你说,不是不是?”
景希珍没有点头,吐出一丝苦笔。
他好像看透了景希珍的内心,温和地说:“小景,恐怕你是‘杞人忧天’,大可不必呀!这么大的运动是前所未有的,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得跟上形势呀!我还是那句老话:彭德怀宁可毁灭自己,也希望看到有个什么好路子把国家整治好!我们都是马克思的信徒,要让他在天之灵高兴,不能叫他难过,哭!”
第二天,他仍旧去看大字报。
当他刚刚挤进人群去看那满墙墨迹未干的大字报时,突然有人惊奇地朝他发问:“老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他马上回答:“噢,我是退休工人,出来看看热闹。”
两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我看你不像老工人吧?”
他笑了笑:“你看我怎么不像呢?”
那个摇摇头,断定说:“我认得出,你是彭德怀元帅!你可真厉害,别人都跑了,你还敢来看大字报。真厉害,果真名不虚传!”
这一声张不当紧,人们呼啦一下子把他包围了。谁不想看看这位大名鼎鼎、在庐山上威风扫地的元帅呢?被惊奇震撼了的人们潮水般涌过来,都想一饱眼福。
景希珍和綦魁英都着实紧张起来。二人护驾着彭德怀往外冲,可四周都是一堵堵人墙,无论怎么“突围”都无济于事。
就在二人不知所措的当口,不远处骤然响起喧闹的锣鼓和鞭炮声。綦魁英急中生智,跳起来对人群大咕:“快去看哪,那边出了特大新闻!快去呀!”
这一招真灵。围观的人群闹不清出了什么事,听他这么一吆喝,纷纷向那喧闹处奔去……
这下总算解围了。二人毫不迟疑地拉起彭德怀就往外跑。
“慢!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不知道。”
“不行,咱们得去看看!说不定真是重要新闻哩!”
景希珍和綦魁英拗不过他,只好向他妥协:由景希珍陪着他在不远处一个角落等着,让綦魁英去看个究竟回来禀报。
那是一家新华书店。门前高悬朱红宫灯,张贴大红“喜”字,大幅标语醒目地写着:“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忠实执行毛泽东思想,热情宣传毛泽东思想,勇敢捍卫毛泽东思想。”高音喇叭里广播着《人民日报》刊登的“全国人民的大喜事”;为了让《毛泽东选集》“人手一册”,普及本规定了新价格,一至四卷,售价两元。雨雾中,一字人蛇阵痉挛般地蠕动着,吞食着高大的书山。
等了许久,綦魁英大汗淋漓地跑回来,手里捧着一套《毛泽东选集》。
彭德怀接过“红宝书”,兴奋地说:“怎么样,这趟出来收获不小吧?得到了无价宝!干革命没有武器可不行,咱们要好好地学习和掌握它!”
在返回的路上,一个又一个奇迹出现了:
一队队“牛鬼蛇神”被押解过来,接受“战火洗礼”;
一箱箱龙衣蟒袍、风冠霞帔从剧场拉向火堆;
一件件价值连城的名画、雕塑成了粪土不如的殡葬物;
“破四旧立四新”突击队员手挥剪刀,强行给过路的妇女们一律剪成三八式齐耳短发,穿火剪式尘头皮鞋者当场削去尖头,着奇装异服者立地受罚。原有的商店招牌被砸得稀烂,统统换上了“卫东”、“向阳”、“反修”一类的名字。
“这么搞太过分了,简直是胡闹!”彭德怀看不下去了,怒不可遏地吼起来,撒开步子奔将过去。
“你要干什么?”景希珍和綦魁英立即死死地抱住他。
“别拦我,我要去劝劝这些年轻人,不能这样搞,这样搞是犯罪呀!”
“算了吧,你这是螳壁挡车!”
是啊,这是一个狂乱的时代。内心狂乱的青年们要推动时代车轮去冲垮历史,划破时间,以千千万万颗高昂的头颅去支撑起新时代的崇拜和信仰,去实现历史的直角转折!任何纯真的、忠诚的奉告和劝说,都将受到嘲弄。
彭德怀的迷惘、痛心,是替这个时代,替这一代年轻人而过早吟哦换歌么?
永兴巷小院再也不是一块“安定的绿洲”了。名目繁多的红卫兵组织频频派代表到此“拜见”彭德怀。
“来吧,我敞开大门请你们来,时间由你们定,我随时欢迎。”彭德怀很坦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还特意向景希珍等人交代:来者不拒。买烟、茶、糖、果,盛情接待。
他要以父爱之心,去唤醒一代麻木的灵魂。
一支整装待发的红卫兵长征队开进小院。他们大都是十六七岁的中学生,他们要彭德怀讲讲当年红军长征的路线--那次长征离他们太遥远了,那时的故事也已经老掉牙了。所以,他们要进行革命的大串连,走出一个新时代的“二万五”,重新编织新的长征故事。!
彭德怀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说:“我作为当年的一个红军战士,向你们学习致敬!当年红军长征是为了寻找中国的解放不得已才进行的,而你们今天的长征是为了什么呢?小将们,时间对你们很宝贵呀,应该抓紧时间学知识,长本领,建设好我们的国家。我敢说,你们只要不怕艰苦,努力学习,那就是同样伟大……”
一位学习生断他的话说:“彭德怀你不要放毒蒙骗我们了!你要我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走白专道路,当资产阶段的牺牲品,你用心何其毒也!”
又一位学习说:“彭德怀,你们当年的长征有什么了不起?那是老皇历了,摆什么老资格!告诉你,我们不但要长征,而且还要大军南下,挥师北上,东征西进,而且还要进行全球旅行!你们做到的我们能做到,你们做不到的我们也能做到!今天的革命比你们那时的革命更伟大。你要是反对我们革命,我们就坚决斗倒斗臭斗垮你,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彭德怀笑了笑:“十八层?多少米?能打出石油吧?”
哗!逗得满屋哄堂大笑。
紧接着响起一阵口号:
“我们坚决长征!”
“活着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死了是毛主席的红小鬼!”
“谁反对串连就是镇压革命,就是白色恐怖,我们就坚决和他血战到底!”
彭德怀望着这一张张生动可爱、天真烂漫、被革命激情冲得忘乎所以的青春脸庞,一股凄怆和慰藉相交融的辛酸涌上心头:他们是一群孩子啊!这种所谓的革命把他们引入迷途,在难于忍受苦难的年龄去忍受苦难。这样会把他们毁了啊!
他只好万般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检查了他们那简单的装束,问:“你们就这样长征吗?”
小将们回答:就这样长征!
他说:“你们这个样子是过不了雪山和草地的。”
小将们回答:我们不怕!我们比你们更能克服困难,更能吃苦!
多气派!气派一时的小将使气派大半辈子的老将无言以对。他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他们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神不怕……世界上什么都不怕。其志可嘉,其情可敬,然而目的呢?
彭德怀还是再三嘱咐他们,到了雪山下,要做好御寒准备,过草地前要找个熟悉地形的向导……并给他们讲了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情景。最后又语重心长地说:“说到底你们还是些孩子,光有一股子热情只能打莽撞仗,要学会思考,弄明白为什么革命?怎样革命?革谁的命……”
没听完他的话,“只争朝夕”的小将们就急不可耐地出发了。
“我祝你们成功!”他一直送小将们到大门外,久久凝望着他们走远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他还站在那儿,嘴唇蠕动着,不停地嗫嚅,像是在祈祷……
祈祷又有什么用?
此时,“革命大串连”的犯潮已席卷全国。被称颂为革命摇篮和圣地的韶山、井冈山、遵义、延安……一夜间熙熙攘攘,人满为患。一代青少年为了一种泛滥的激情所鼓舞,不远千里到这里朝圣,瞻仰者的自豪不亚于外国人成功地登上月球。然而,摇篮和圣地却又一次悲恸泣血:他们有的冻馁而死,有的染病而亡,有的死于沉船、撞车……
当然,这一代人后来终于觉醒了,但那毕竟是在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之后。
要对一种重大的社会现象做出判断,并不容易。随着局势的恶化,彭德怀原先怀有的愿望很快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