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说法由来已久,认为只有洋人才有幽默感,中国人天生没有。这其实是不值得一驳的胡说。我们民族固然在很长的时间里活得沉重,充满苦难,不大顾得上幽默和耸肩膀,但是,倘若不把幽默调笑化,轻薄化,而论真正的幽默,我们文化传统中的此类遗产是决不逊于外国的。且不必远说东方曼倩之徒的高等幽默,只消翻开《笑府》、《谈谑》、《笑得好》、《雅谑》、《笑林广记》及至《儒林外史》、《聊斋志异》一类的书,里面的一些条目,定能叫你粲然一笑或捧腹大笑。比如,有这么一条:一信徒对诸屠户苦口婆心地宣传佛理,规劝诸位千万莫要再杀生,说,你们杀什么,来世就转生什么,杀鸡变鸡,杀猪变猪,杀牛变牛啊。屠户们听了半晌,遂慨叹道:“看来咱们只好杀人了。”这好像是在讥笑佛教,其实并不那么浅,它讥笑的是对佛教的庸俗化理解。又如这么一则:有暑月戴毡帽行路者,遇大树下歇凉,即将毡帽当扇,曰:“今日若无此帽,真热死我了!”这里“戴毡帽”三字是关键,毡帽本是行路者遭受酷热的原因,反而变成了他感激的对象,岂不可笑?现实生活中找错对手或谢错恩主的事频频发生,正与此同。由这里不难看出中国式幽默的某些特点。
幽默是不该分国界的,我们既要看到中国的绝,也要承认外国的妙,比如这则二战时期的幽默,是带动作性的,如同哑剧:火车进入隧道,车厢一片黑暗。黑暗中传来亲吻的声音,紧接着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火车出隧道后,车厢内四个素不相识的人都不吱声,惟见德国军官的眼窝发青。老太婆想,这姑娘人美心更美。姑娘想,真奇怪,这德国人宁愿吻老太婆却不吻我。德国军官想,罗马尼亚人真狡猾,他偷着亲嘴,让我暗地里挨揍。罗马尼亚人想,我最聪明,我吻自己的手背,又狠揍了德国人一记耳光,没有人发现。
有些历来为人津津乐道的东西我倒一直不喜欢,比如苏东坡与苏小妹的“互相攻击”:苏小妹眼窝深,被东坡嘲笑为:“数次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苏东坡胡须长,则被小妹讥为:“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须内有声传。”尽管苏小妹其人子虚乌有,历来的文人谈起这些,还是如数家珍,笑不可抑。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眼窝深,胡子长吗,恐怕都很难称之为幽默。
那么,到底什么是幽默呢?
在我看来,幽默是一种智慧,是心灵自由的表现,与呆滞和僵化无缘;幽默是一种解脱,能抚平烦恼,遏制焦躁,回归宽容和善良;幽默是一种发现,能让你从错位和虚幻中认清真实的自我,变得冷静而明智;幽默是一种润滑,能消除对抗并拉近你和他人的距离;幽默是一种美丽,能使你在异性面前魅力十足,大受青睐;幽默是一种狡猾,能使你从尴尬和狼狈中逃遁,刹那间恢复从容;幽默是一种优越,能使你站在高处看自己,看世界,看命运,在嘲笑不确定对象的过程中获得自我实现的满足:幽默是一种自嘲,自嘲正是自信的表现;幽默是一种按摩,用笑声按摩躁动的灵魂,达到心平气和;幽默是一种释放,释放压抑下的忧郁,加速血液循环,产生内啡肽;幽默是一种灵感,它不请自来,过时不候,是人与情境偶然遭逢的产品,不可重复;幽默是一种天性,是身心健康的外化,水到渠成的漫溢,学是学不来的,做也做不出的,硬要模仿、制作,只能令人啼笑皆非,勉强进行面部肌肉的拉伸运动;幽默是一面明镜,能照见世人的可笑可气可爱可叹;幽默是一种真实,它把你引进荒诞和悖谬的死胡同,在哈哈一笑中,撕开遮蔽物,把真实还给真实。
说了幽默是什么,还想说说幽默不是什么:
幽默不是胡编乱造,神侃瞎吹;幽默不是泼妇骂街,莽汉逞能;幽默不是龇牙咧嘴,装神弄鬼,努着劲儿逗人笑;幽默不是恶作剧,专从生理缺陷,性,丑陋,病态上下手,博人苦笑;幽默不是尴尬--尴尬是在某一情境中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和事,或者是人的自尊与人的生理需求之间发生冲突所引起的难为情,而幽默恰恰是人对尴尬的超越和俯视;幽默也不同于滑稽--滑稽主要靠外在变形,乖张的动作,耍贫嘴,惟妙惟肖的模仿来逗人发笑,它作用于感官,比较轻薄,而幽默在骨子里是严肃的,有人类自我反思的无奈;幽默不能刻意制造,不能批量生产,不是胳肢人,不是自己笑得不行,别人无动于衷。
一九九九年三月
8.论辩诬
人落到辩诬的地步,就有些可悲了。你想,逢人便申述,“事情不是这样”,“这怎么可能呢”,竭力要说服听众,能不累人么?莫泊桑的小说《绳子的故事》中,老农奥士高纳,素来勤俭,发现地下有一小段绳子,就掖了起来,此时恰好有人丢了钱夹子,他便遭到怀疑。在乡公所,在集市上,尽管他不断展示那段绳子,用良心和生命担保他并未捡到过钱夹子,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后来钱夹子有了结局,他以为他清白了,就整天讲他的遭遇,奇怪的是,人们还是一味地笑,并不信服。他于是以更复杂的辩解,更充分的理由,更庄严的发誓讲他的遭遇,人们竟愈发地不相信他。奥士高纳终于消瘦下去了,卧病不起了,临终还在喊:“一根绳子,一根绳子……”有人说,这是在批判资本主义的冷酷,未免牵强了些,因为奥士高纳的听众全是跟他一样的劳苦的农夫,若说这里包含着人类性的弱点和习惯心理,倒比较真实。
辩诬的人处在一种两难境地,虽说最高的轻蔑是无言,沉默是金,但水落石出需要时间,不大力辩解,别人会说:“看,他也默认了,要不他怎么不说话呀?”要是不停地辩解呢,别人表面上同情,心里却抱着无风不起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而且客观上起到传播作用,事情会越辩越诬。那么,水落石出就了结了吗?也未必。由于无关者大多是从能否获得趣味、谈资、优越感来听取辩诬者的申述的,过早地中断过程,他是不高兴的,他总要想出一些理由来延长他的趣味。奥士高纳便是这种潜在趣味的牺牲品。对于辩诬,目前即使在全球范围内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付诸时间,到时候人们自会找到更有趣的话题,不再关心诬不诬了。大约只有律师和法官才有超常的耐性。
一九九五年三月
9.论牢骚
如今好像是个牢骚的世界,牢骚声无处不在,无处不闻:钱少的发牢骚,大款也发牢骚;乘客发牢骚,司机也发牢骚;青年发牢骚,老人也发牢骚;知识分子发牢骚,体力劳动者也发牢骚;工薪族发牢骚,倒儿爷也发牢骚,百姓发牢骚,当官的也发牢骚……倘若把大家的牢骚声汇集起来,足以震破耳膜。然而,奇怪的是,牢骚不过是牢骚。好像大家都知道卡莱尔的一句妙语:“诅咒太阳毫无意义,因为它并不能为我们点燃雪茄。”
作为一种时代病或一种时髦,牢骚很值得研究。牢骚是因挫折和失望而产生的恶劣情绪的发泄,但在特殊的历史折光下,它本身未必是坏东西。多少年前,我们曾经度过了一个不知有牢骚、不敢有牢骚和不敢发牢骚的时期。那时,经济是计划的,人生步骤也是计划的,一个人从出生决定其户籍和血统,到上学戴红领巾,到下乡或分配工作,到领结婚证,到生儿育女,到老死开追悼会,都是规范的,同等级者大同小异,用“一切听从组织安排”一语即可囊括殆尽。倘若阶级斗争对某个人触及不深,此人完全可以不动脑筋地活下去,于是不知有牢骚,但那时也并非没有不平、打击、灾祸,因而也并非没有牢骚,只是经验证明,发牢骚的比不发牢骚的,结果要坏得多,于是不敢发牢骚。不知有牢骚和不敢发牢骚,均极可悲。
今天的国人终于有牢骚了,会发牢骚了,乃是一大进步。然而,牢骚终究是恶劣情绪的外现,就像现代都市里空调机、汽车、烟囱中排不完的恶浊空气一样,终究有碍于健康,对其发生的原因不可不察。在一个时代结束和一个时代刚开始的巨大缝隙中,最易滋生大量的牢骚:旧秩序打破了,新秩序尚不健全,难免混乱无序,而混乱正是牢骚的温床;旧计划解体了,个人每时每刻都面临选择,但负重的主体与变动的客体不适应,难免失重眩晕,而失重也正是牢骚的起源。总之,无序,脱节,错位,找不到对手或找错了对手,牢骚便普遍产生了。
细想起来,牢骚跟牢骚并不一样,不但因人而异,而且因对象和品位而异;牢骚也有高质量与平庸之分,有空洞与深刻之分,有消极与积极之分。对物价暴涨的牢骚是大众化的牢骚,最具人民性;因求官、求财、求名、求色的受挫而起的牢骚,或有可悯成分,但终究不高尚;由历史的错位造成的怀才不遇或英雄失路的牢骚,也许含有深刻性;对官僚主义和腐败现象的牢骚,则含有可贵的革命性因素。
看来,在从必然通往自由的长途列车上,我们注定要与牢骚声为伴了。但愿低劣的、动物性的、充满贪欲的牢骚声愈来愈少,高级的、深刻的、为着人类的自由和解放的牢骚声愈来愈多--最终由牢骚转化为幽默,成为人类灵智的音乐。
不管你信不信,牢骚的水平确能反映一个民族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水平。
一九九五年七月
10.说电脑
你也买电脑,他也买电脑,连我也买了电脑,个人电脑确乎成了潮流。一项权威调查报告显示,去年的电脑销量达五十五万台,比前年翻了一番,电脑在日常生活中的地位可见,有人说,电脑是男人的第二个妻子,是妻子的第二任丈夫,不管它性别若何,买电脑者都有家庭添了个新成员的感觉大约是不错的。
谁敢怀疑电脑的魔力呢?它是手指的加长,脑容量的扩张,是人类超越自我的绝妙创造。遥想人类文明史,先是划墙壁、打绳结,继而用刀刻竹简,再继而用笔书帛,再继而蔡伦造纸,再继而毕昇的活字印刷,再继而现代印刷术,直至电脑的发明,每一进展都是人类文明史上的里程碑。有一种观点认为,是印刷术引发了文艺复兴运动和宗教革命,帮助人类走出了中世纪,未免言过其实,但马丁,路德提到印刷术时确实说过:“它是上帝无上而终极的恩典,使福音得以遐迩传播。”纸和印刷的确为现代政治经济文化带来过深刻影响。电脑就更不可小看了,它和卫星、光缆、飞船、信息、高速公路等等,正在翻动着人类文明新的一页。
电脑对作家的诱惑也格外强烈,谁不想日产万言?谁不想文思如泉?何况,抄稿、改稿、储存、复印之劳就此去矣,电脑之功盖莫大焉。然而,电脑好像并不万能,它因操作主体而异。有人使用电脑,觉得有个对立面竖在面前,颇能激发征服欲,其思路因电脑而更为敞开,在对抗中感受到创造快感;有的人就不行了,总觉得有个异物卡在眼前,成为障碍,主体压抑,注意力分散,思路梗阻无法深入。这不关熟练与否的问题,而是天性使然。
如果只有这点不同倒也罢了,问题是,我们的作家使用电脑,另有潜在的危机。我是相信,一定的用笔方式是与一定的文化传统密切相关的,是用电脑还是用钢笔、毛笔,不仅仅是个工具问题、技术问题。我们常常感慨语言的极限,为人类的某些瞬间情绪、闪念、异感、幻觉,用语言“不可言说”而惋叹;那么电脑对此是改进了,还是更加无能为力?电脑是电子化、精密化、平均化、标准化的产物,它与个性、通感、直觉、意象、情调、禅趣之类是不协调的,不管字库多么丰富,它仍有削平个性,力求标准化的性质,在人和电脑的关系上,我们现在只看到了利用,却看不到反利用,孰不知就在人利用电脑的同时,电脑并未完全“臣服”,它也在偷偷地、悄悄地改造着人。就像爱坐小卧车者易骨折,爱住带空调的豪华住宅易感冒一样,电脑师面临着保持个性和天性的问题。有人告诉我,书摊上凡是语言如倾盆暴雨倾泻不止的作品,大都出自电脑,我试看了几本,一问作者,果然。一位告诉我,由于太熟练了,打到后来思维跟不上手,想停也停不住。所以,语言中的虚词和水分就大量增加。我有意将同一作家用笔时期和用电脑时期的作品加以比较,细看还是有差别的,那种风格化的,尖新的,微妙的,一次性的感觉描写,现在就不时以通用化词语代之,文章带上了“电脑味”。当然也有用电脑发挥得极为出色的文章,不可一概而论。
西方的技术乐观主义认为,科技万能,只要技术高精尖,即可永立不败之境;不久,西方又冒出了技术悲观主义,认为技术是物压抑了人,技术愈发达,人的解救愈没有指望。对我们来说,这种悲观或乐观都还谈不上,恐怕先得乐观起来。但我们的困难在于,总是错过时机,总是人与背景脱节,总是文学的进程与社会的进程错位--正要充分培育和伸展创作个性的时候,电脑来了,它既来得好,又来得让人担心。我想,只要能最充分地发掘创作潜能,对用电脑者理当尊重,对用文房四宝者也无须鄙薄。
一九九五年四月
11.论世俗化的折旧过程
他狠了狠心,买了辆最新型的变速自行车,鲜亮、快当、轻巧,人骑在车上流星般飞过,多么矫健多么潇洒!这也许是他购物史上破天荒的壮举。但他旋即发现,他整个儿被不安全感包围了:因为此类车被窃者最多,他须得加两道锁,处处小心,步步提防,因为此类车异于普通车,他上街存车须交双倍的钱;倘与骑旧车者发生摩擦,对方的脸色格外严厉,好像他买了高档车就损害了别人的尊严;晚上车放到楼下,不是铃铛被卸,就是尾灯被拧……总之,为这辆车,他尝够了冷眼,受够了歧视,此车遂由原先的可心之物变成了不祥之物。他想,怎么就不能像对待平常的车一样对待它呢?
万般无奈,他只好又骑上了旧车。这一回他的感觉妙极了:车落满尘垢,无须去擦;天降豪雨,任它淋个痛快;与人相撞,对方发现自己的车比他的还旧,便格外知趣,理亏似的乖乖离去;存车费也极合理,有时简直可以不付;小偷也很尊敬这辆车,随便扔在哪里都不要紧,某日他把车忘在一家商店门口,过了一夜竟安然无恙……总之,这旧车使他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自由感。他遵从了世俗,照世俗摆正了人和物的关系,他便得以自全。别人的新车丢了好多辆,这辆旧车依然健在,好像它的寿命可以无限延长。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人硬是把新衣服弄旧了再穿出来,为什么有人遇到喜事却绷紧了嘴角,为什么有人发了大财却面露忧色,为什么有人一到关键时刻就装出老态,为什么前排明明有空位,有人坚持要在后排落座,为什么有人明明是急性子,却要学着用拖腔说话,走路慢慢悠悠……
他终于读懂了庄子,为什么他老先生要描绘一棵无用的大栎树,刻画一个叫支离疏的畸形的人--大栎树因其无用而免却了斧斤之苦,长得比任何树都大,支离疏因畸形而躲过了兵役,做到了保身、养亲、尽年,活得比健全人还要长,这可真是有用有为必有害,无用无为才是福呵,我们老祖宗的生存哲学,真是机巧得令人咋舌。当然,剖开来看,也并非没有破绽,所谓无用,乃无用于世,所谓有用,只是有用于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