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是管理与训练。我不是专家,没有发言权,但我固执地认为,足球国脚应该是一群特殊材料构成的人,他们应该比常人更少商品意识的污染,更能排拒声色的诱惑,在眼界上他们需要开放,在生活方式上他们倒应该具有某种封闭性,与繁嚣的社会相对隔离,需要用铁的纪律管理,培养勇猛的性格,他们应该是最先摆脱国民弱点的刚健的人。只有这样,我们的足球才有希望。由于落后,我们应该比别人更少享乐,更多吃苦。我曾有过恭请马俊仁出山,任中国队足球教练的想法,他的方法原始一些,但可收实效。我的想法不是玩笑,马氏训练法未必不可借鉴。
中国足球的革命已迫在眉睫,这是个绕不开的大题目,我无力全面陈述,但我自信,以上我所指出的中国队最突出的弱点,倘能有所克服,必定会谱出新的英雄乐章,到那时候,我以惟愿杂在狂欢的人群中与大家一起流淌热泪。
一九九八年四月
20.观球意识流
几把金交椅,虽然摇摇欲坠,但你就是怎么也掀不翻它们,因为它们的根子太深了。一种旧格局,虽然力不从心。英雄迟暮,但几张老脸总还能轮番晃动,眼看着几张生气勃勃的新面孔要伸进来了,可惜太嫩,在多种因素合力下,很快就相继失踪了。于是,原先的强者还是强者,原先的弱者还是弱者,风光依旧。大概只有克罗地亚队是个例外,其实前南斯拉夫的底子很雄厚,脚法精湛,只是人们对东欧那一块不特别注意罢了。于是,人们企盼的欧美非三足鼎立的格局没有成形,以欧美为中心的旧秩序,仍可放心维持到本世纪的终结。正像中国怎么也冲不出亚洲一样,亚非拉怎么也称雄不了世界。
说什么冷门迭出,意外频频,我看一切像精确设计好的一盘棋,谁在哪个位置,大致不差,到哪里去寻找黑马的踪迹啊。意法之战被提前预告为世纪之战,我看乏味透了,功利主义的算计压灭了全部灵智,没有才华,也没有激情,只有你来我往的窥探,谨小慎微的龟缩,区别只在前者祭起罗伯特,巴乔这老法宝,后者祈灵于新星,遂使法国人声势稍胜。那点球大战也并无心儿悬在喉咙眼上的窒息,反正准上都一样,并无实际意义的不同。高龄老爷车德国队依然所向披靡,它像一只老而精密的劳力士手表旋转着,除了让我们重温“姜还是老的辣”这句祖训,还有什么呢?一场球即使踢得糟透了,靠比埃霍夫的暗器,克林斯曼的釜底抽薪,还是能得手。要是封杀了暗器,冻结了飘忽者的诡步,老爷车的好日子怕也就到了头。挪威等队似乎在使足球日益橄榄球化,蛮力可嘉,实难赏心悦目,我担心它们在降低足球的魅力。欧洲数风流人物,还看荷兰,那航线似的准确,豹子似的强悍,梅花鹿般的快捷,闪电般的一击,把高度的理性与浪漫的感性巧妙融合。看他们踢球,真如听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水银泻地。还有斗牛士西班牙,充沛着酒神精神,它过早地被淘汰,好似比才的《卡门》刚奏了序曲便戛然而止,令人慨然。
都爱把亚非并提,其实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非洲优秀选手的个人能力早在欧人之上,一对一的较量,他们占优,他们的柔韧、弹跳、长腿、盘带,真是没的说,可叹他们像一台零件虽精美,螺丝总也上不紧的机器,整体是松垮的,只有佳句没有佳篇,只有瞬间美没有无懈可击的整体美。奥克查也罢,卡努也罢,每每孤掌难鸣。喀麦隆足协提抗议,雅温得发生了袭击白人商店的事件,不是全没来由。红牌罚下两个,以九人应战,居然咄咄逼人之势不减,有种每一分钟都可能进球的恐怖感。这是任何一支强队也很难做到的,不抑制一下行吗?明明进了三个球,只算一个,怎能不气?怎能不冲动?国际足联则对此不屑一顾,因为他们还没有强大到值得理睬的地位。世人也很快忘了他们的委屈和泪水,因为他们还不足以让世人彻底尊重和同情。进了的球不算,并非裁判个人的偶然失误,也非接受了什么秘密指令,而是有着深刻的说不清的文化原因,甚至用种族歧视都解释不了。喀麦隆人应该懂得,光是球踢得好还不行,换句话说,足球并不仅仅是游戏,有些事需要等待。摩洛哥就更悲壮了,要是他们都能进十六强,这届世界杯该多么色彩缤纷。可惜呀可惜!
一看到巴尔德拉玛我就有气。此人号称金毛狮王,好像连教练也惧他三分,凭什么?就凭他以大师自居,洋洋得意,不紧不慢地跳狐步舞吗?他好像瓶颈,把全队的速度都给扼制住了。他的积极性越发挥,别人的积极性就越是发挥不出。该开除的不一定是阿斯普里拉,倒该是他。也许不该过多责备他个人,而是他所代表的优雅婉约的风格,该结束了。同是美洲,同是坚执一种传统风格,巴拉圭却悲壮得多,它把铜墙铁壁般的防守推向极致,险些让法国重蹈滑铁卢之厄运。墨西哥的刚健与锋利留给世人多少怀想,两次挽狂澜于既倒,非大智大勇者难达此境。谁能说,赫尔南德斯就比罗纳尔多差多少,喀麦隆的姆博马就比克林斯曼弱多少,其实,就看你把光环罩在谁头上了。
没有任何一届世界杯比这届更叫亚洲人难堪并且清醒了,这回全面暴露了火力,也就真正发现了差距之大,幻想之渺。韩国人是以“出不入兮往不返”的决绝投入每一场战斗,惜乎意志无法帮助实力的极限。赢得惟一一场胜利的伊朗证明了他们代表亚洲目前最高水平,但他们似乎不算标准的黄种人。我真担心,这盆冷水别把希望的火种彻底浇灭。估计“人种沦”又该冒头了,不是有人庆幸中国队幸亏没参加上,不然还不知怎么丢人现眼哪。我看唯意志论不灵,人种论也未必全有理。中国男篮不是拿过世界第四,女篮不是拿过世界亚军吗?如果说,二十年前你还可以关上国门,说咱们干脆不踢足球啦,现在传媒发达,球员互访,全球一体化,这样做已不可能了,踢也得踢,不想踢也得踢,只能想办法越踢越好,后退是没有出路的。首要的是,面对世界,认识自我,步步为营,循序渐进。前些时咱们那几个飘飘然的球星,动不动就吐唾沫,打人,骂裁判,撂挑子的,是不是也该冷静一点了?
一九九八年七月观第十六届世界杯足球赛记
21.我与古生物化石
我查了日记,发现我迷上古生物化石已有八年光景了。事情好像是从硅化木开始的。有天在集市,我瞥见一截树桩孤零零戳在那儿,便用手去摸,感觉冰凉至极,再去掂分量,竟沉重得抱不起来,不由大为骇怪。这便是硅化木了,俗称“木变石”。若说它是石头,分明呈现着树的形貌,那弯曲的树干,鼓突的树皮,回旋的年轮,甚至树结子,都跟真正的树桩毫无两样;若说它是树桩吧,其硬度、质地、重量分明是一块道地的顽石。这可真是生命与石头的绝妙交合,生命进入了石头,遂化为永恒。我们一直在赞美艺术的不朽,其实这才是最伟大、最浑茫、最自然的艺术,是无可比拟的雕塑。不独硅化木,品类繁多的古生物化石都不是单方面的创作,而是集合了宇宙、地球、生命的共同智慧,以极大的耐心在时间的长河中孕育的珍宝。
我爱化石,因为化石的世界无限瑰丽和复杂,每一件化石,无论是动物的还是植物的,都能勾起我对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的生命奥秘的无尽遐想。在这里,时间往往是以百万年、千万年、几亿年来计算的。科学家们有个大致估算:平均一万只动物死后,大约仅有一只会成为化石;而设若一万块化石藏在地下,平均也只有一二块能被人发现。化石之珍稀,可见一斑。并不是什么动物死后都能变成化石的,绝大多数在迅速腐烂和风化后无影无踪了,如果是被火山滚烫的熔岩吞没,更会烧个片甲不留。昔有火山爆发后形成化石一说,其实是不确的,惟有火山灰的掩埋还有可能。于是,只有极幸运的死者恰好被尘泥或沙浆覆盖了,又遇上水的包围,沉了下去,经过千百万年和几亿年的“置换作用”,其硬壳和骨骼部分才会变成“石的内涵与物的外形”相统一的化石。化石只能存在于沉积岩中,就是这个道理。
每当我抚摩每一块动物化石,不管是震旦角石,是三叶虫,是鱼,是龟,是蜻蜓,还是贵州龙,我总惊讶于它们灵动的身躯何以在一刹那间凝固了,忍不住要猜想,是在一种什么情况下它们突然停止了呼吸,这从天而降的大祸究竟是什么呢?这生死之谜作为极大的悬念,作为永恒的悲剧美,久久郁积在我的心间。我迷化石,主要迷的就是这种不可索解的美感。有些情况是比较清楚的,比如剑齿象群不慎失足陷入了沥青湖,久而成为化石;又如,树枝折断,带香味的树脂溢流,引来昆虫却把昆虫给粘住,再滴落到地下,久之而成为琥珀。至于猛犸掉入西伯利亚冻土层中,一朝掘出,鲜艳如生,连皮毛都还有弹性,那属于雪藏,已非化石矣。
吕雷曾送我一只茂名龟化石,因基岩已近铁矿石化,非常沉重,他从湛江一路拎到大连,我恰不在,就再由高洪波从大连转带给我,两位所受辛劳,使我由衷感动。但这只龟的形象有点呆头呆脑,只留下一个躯壳。我知道,任何龟化石都不可能有头和爪的,因为它缩得太快。另一块我自甘肃河州购得的陆龟,也无头爪,但那高耸的背脊和微凹的腹甲甚是憨厚。它属于新生代晚第三纪的产物,因而石化程度不高,近乎硬石膏壳。这些化石,也包括寒武纪的三叶虫、鹦鹉螺,三叠纪的海百合,中生代绝灭的菊石,它们临终前的模样大多比较自然、从容,有种寿终正寝的坦然,原因是或者其物种已不能适应环境,或者遇上了海陆变迁,冰川融化,海侵和海退等等。这是很合乎达尔文的物种进化论的。
然而,小到贵州龙,大到恐龙,喜马拉雅鱼龙,还有甘肃鸟,辽宁鸟,它们本来活得好好儿的,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可为什么突然就被“定格”在某一瞬间,成为永远的雕像?有些情况仅用进化论是解释不通的,恐怕要往灾变论上去想。我当然不可能有恐龙化石,尔等庞然大物,就是白送我,我也要不起,只能放到博物馆。我自然也不可能拥有鸟化石,一来价格是天文数字,二来私下买卖要坐班房。但是,像贵州龙之类,还是有机会接触的。贵州龙据说是一九五六年的某一天,地质学者胡某在黔西南乡间公干,走累了在一茶摊歇脚时,蓦然看见旁边猪圈的石墙上有此化石,大奇,遂告发现,故有“胡氏贵州龙”之称。别看贵州龙仪有十几厘米大小,生活在二亿四千万年前的它还是恐龙的远祖之一呢。现有这么一只贵州龙,它藏在哪里暂且保密,它前肢雄壮,后肢劲健,指爪关节历历可见,整个沥青色的骨骼架浮雕般凸现于岩板之上,当它长长的颈牵引着三角形的脑袋正要来个大回环,一双大眼孔正回眸射出惊愕的目光时,它就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姿势上不能动了。它显然不是日渐衰竭致死,而是突然死去的,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山崩?地陷?窒息?电击?她出土于海相地层,当时的海洋会发生什么呢?我有时会想到头疼也想不明白。关于恐龙在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大灭绝,更是着名的疑案。最新的权威的假说是“小行星撞击说”,说是当时有小行星突撞地球,撞出了几百公里的深坑(据说在加拿大海域已发现此大坑),刹那间尘埃蔽日,天地漆黑一团,巨石如暴雨倾泻,气温骤降似冰,氧气缺失,破坏力相当于一千颗氢弹同时爆炸。众恐龙不被砸死,冻死,也得憋死,可叹中生代的霸主英雄一时,却来不及告别一声就在白垩纪末尾绝灭了。人当然不可能窥见这一旷世悲剧,因为人的历史满打满算也才三百万年,但人却是可以幻想这一悲剧的,幻想可能比亲眼目睹更具刺激性。喜马拉雅鱼龙的遭遇则更富戏剧性,它本是海洋骄子,腾上跃下,自负得很,可是印度板块忽然向北漂移了,猛烈地与亚洲板块相撞,一眨眼就把它高高举上了世界屋脊。在那里,今人发现了它的牙化石。我想,倘若要吟味生命现象的风云莫测,大起大落,恐怕莫过于这一块块的化石了吧。
然而,化石给人的启迪并非全是任凭大自然摆布的消极,面对着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壮阔图画,那优胜劣汰的竞争和自强自立的奋斗不是显得更重要吗?比如奥陶纪的震旦角石,呈圆锥体,流线型,要沉底它就吸进水,要前进它就喷出水,据说潜水艇还是模仿它的结构制成的。但它终究是无脊椎动物,没法跟鱼竞争,于是泥盆纪成了鱼的世界。后来,一部分鱼生态日蹙,便又有了变鳍为腿,登陆求生的壮举,带来了两栖类的繁荣。接着,为向陆路全面进军,两栖类又演化为爬行类,终有伟大的恐龙时代。可惜恐龙的适应性毕竟不能与哺乳动物相比,尽管那时哺乳动物极渺小,但继恐龙灭绝之后,就迎来了哺乳动物的大发展。说恐龙完全灭绝也不对,它的一支眼看陆地呆不下去了,便发疯般地训练奔跑,向天空发展,终于出现了始祖鸟……看啊,一批物种灭绝了,另一批新的物种又崛起了,开拓,发展,变异,真是前仆后继,生命不息。谁的抗灾变能力强,谁就是胜利者。
那么人呢?几乎从四十五亿年前地球诞生,继而有了水,有了真核细胞起,生命就踏上了向人演化的长途,延至今天,才变出了人这个最高级的生命。人肯定也是要绝灭的,他由非人(硬骨鱼,哺乳兽,古猿等)变出,终将再变为非人或者超人。知道了这一宿命的人类,至少应该学会尊重规律,善待生灵,强化自身,切莫过早地被文明阉割了生机。人们常说,化石是地球的史册,每当我抚摩着手边的化石,翻动着这部大书,我总会作此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
一九九九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