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御街行》
谁知,我强着自己依从你,才能够彻底改变一个人。话虽是这么传的。别忘了隔墙无真信的古语,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惜玉是个性格坚强的姑娘。自从九岁那年开蒙读书起,八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借诗书传奇,写诗临帖,打发闲暇的白昼和寂静的黑夜。一本传奇捧在手中,两眼便粘上了字行。一册《卫夫人簪花小楷》,捎物捎少了,把笔临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花格窗外的一切,什么风摇碧梧,雨打芭蕉,春燕呢哺,黄鹂长鸣,甚至是聒耳的蝉噪,统统难以进入她的耳鼓。
她是一个耐得深闺寂寞的小家碧玉。
谁能料到,伴随着北归的春燕,一位京城名伶蓦地闯入她的深闺。三天夜戏之后,一种奇异的思绪,似激动,似狂喜,似渴念,似不安,齐集心头,纠结缠绕,再也驱赶不开。诗词曲赋没有了往常的魅力,山珍海味失去了昔日的甘美,连天井上方那轮暖煦煦的太阳,也磨磨蹭蹭,失去了往日的快速。
为了祛除无日无夜的撩乱与骚扰。她听从母亲的劝阻(她知道主意是奶妈出的),一古脑儿全部交出了她心爱的书册,接下了并不喜爱、十分生疏的绣花活计。满以为,一门心思飞针走线,捎话捎多了。俺就不信,三天未绣到黑,思绪照旧飞到了清歌曼舞的戏台上。手里捏着钢针便鼓起掌,不但扎得手指直冒鲜血。还鬼差神使地在快要绣完的枕头上,写上了那个使人又惊,又喜,又爱,又伯的名字一一杨月楼!
奶妈的长夜晤谈,她听着句句入情在理,难以驳回,可就是无法鄙弃和忘记那个“优伶”。哼!名卑未必入卑。什么“下九流”“臭戏子”!还不是那些无处消遣的大人先生们,酒醉饭饱之后,给人家拍完巴掌,叫完了好儿,嚼舌头编派人家。不知哪儿来的那么些歪德行!况且,外加的轻贱,败坏不了人家的道德人品。在《红楼梦》里,那个使尤三姐甘心“等待一百年”的柳湘莲,不过是个“玩戏的”票友,只能算是半个“戏子”却有着那样的人才品行。正儿八经的戏子,焉知不更是让人敬羡十二分。的高尚义士?两人来自天南地北又有啥?难道风俗习惯不同,能成了拌嘴吵斗的缘由?一个女子“嫁鸡”还得“随鸡”呢,嫁了男人能不心甘情愿的随从人家?再说,吃罢合卺酒,两人就是一人。还分什么他乡我乡,南俗北俗!你强着自己依从我,他杨老板,不是更增添几分甜蜜和乐趣?
王奶妈磨了半夜嘴皮子,所说出的几萝筐大道理,让韦借玉一件接一件地在心星推翻了。
在理的话语,未必句句都能服人。
可是,其中有一句话,虽然奶妈说是自己的“瞎估摸”却象一根刺上心尖的钢针,使她的心口儿一阵阵收缩、剧痛。是昵,邪种打情骂俏场面,她在“三小”戏里没少见过。那些乾角、坤角,在戏台上调起情来,脚步儿趔趄,胸口儿起伏,眉梢儿传情,眼珠儿喷火,痴了醉了一般。她长到十七岁,掐大腿,俯身扑到床上,一个仆人,既然劝阻无效,腰儿细,我就去跑一趟。要是只挂个空名声,天王老子与我何干?呸!
银针扎到病根上,针到病除。顶用的话不须多。王妈的一句话,一度使她从多日痴迷中醒悟过来。当时,她扯着奶妈的手,下定了“永远不再想到那戏子”的决心。
永不更易的决心,那样响当脆的名角几,从来都是说-不二。她的决绝的回话,刚毅的神色,使王妈无比高兴。韦王氏听、了王妈的回禀,坚信王妈的深夜苦劝奏了效,终于收回了女儿脱疆野马似的春心。从此以后,永远忘记那戏子,潜心读书刺绣,耐心等待她的老子,给她选配一件门当户对的如意亲事。韦王氏打算买副镶翠的金耳环送给王妈,以表达自己的感戴之情。
殊不知,决绝的誓言,制服不了激荡的春心。惜玉表决心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发誓“永远不再想到”的优伶,又矗立在她的眼前:亮相,起霸,开打,谢幕;一招一式,一举手,一投足,都象吸铁石似的,紧紧抓住她的视线。那高亢嘹亮的京腔漫唱,也。直往耳鼓上敲。不论是醒着,还是在梦中,总是象无数小虫儿,在她的体内爬行。使她心结撩乱,烦躁难耐。她又气又急。拧胳膊,老大不小的年纪啦,想找到那些可恶的“虫儿”。可是,摸不着,捉不到。气得她只能咬着下唇低声啜泣。她觉得,近来流过周身的血液,也失去了往常的轻悠舒缓。平静潺谖的小溪流水变成了崎岖峡谷中奔腾的激流,横冲直撞,冲击得心窝儿一阵接一阵地颤抖不止……
生在上海,长大在十里洋场的韦惜玉,法国租界的市肆繁华、歌场的钗影鬓光,从来没能引起她的兴致。焉知不是台前假做戏,后台办真事?果真嫁了那样的男人,明地里挂个夫妻名分,暗!里却被扔得床头生霜,被底结冰怎么办?嫁个男人贪图啥?图的是你恩我爱,两心合一。你会有啥事,对不起俺哪?”
“奶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壬妈剐刚爬上楼,走进闺房,借玉便扑进她的怀里,一面涛泪,一面赔不是。
愣了好一阵子,王妈双手板起姑娘满是泪痕的俏脸,不解地伺道:“姑娘,别发傻。不过,什么事都不瞒他。可今番,我不能照你的话办呀!”惜玉松开手,还会剃头挑子热半边,出声地哭了起来。
一切全明白了。王妈惊得半晌无语。她觉得,一手照料大的姑娘,一夜之间,变成了个陌生人。她走上前去,在床沿上挨着姑娘坐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惜玉,你不是说,再也不想那杨……”
惜玉打断了她的话:“我想恨他一可我做不到呀!”
王妈害怕借玉会说出她想说的话,急忙挡在前面相劝:“惜玉,你是个有志气,明理的姑娘,不会让太太担心。”
“奶妈,你再劝也没用!”借玉几乎吼起来。她在绣花枕头上蹭蹭脸,抬起头来反问道:“奶妈,你说心里话。是不是打心里疼我?”
“看你说的!”热泪滚下王妈的脸颊,她抽抽答答地说道,“你长到十七岁,这当中,俺除了给庞家奶过三年孩子,不是俺一把屎,一把尿,服侍你长大的?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婆子,石疼你,俺还能去疼谁?”
“那--你就得真心帮助我。”
“借玉姑娘一一”王妈感到一阵恐惧。“凡事要前思后想,可不能由着大性儿……”
“我想了一万遍啦。”
“怎么?”
“我一定要嫁给杨月楼!”
“啊?”王妈低头想了好一阵子。然后嚅嚅嗫嗫地答道:矗姑娘,这可是终身大事呀!没有先生、太太的允诺,打那冷光棍儿!”
“哼,俺怎么能帮得了你哟?孩子!”
“不,我的事,绝不能让我爹我妈知道:他们只会坏我的事!”
“孩子,自古以来的老规矩,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个敢不遵……”
“我就不遵这害死人的老规矩!”惜玉翻身爬起来,乞求地望着王妈:“奶妈,这世界上,你是比我亲爹亲娘,都亲百倍千倍的亲人。要是你再不肯帮助我……”
“姑娘,不是不帮,俺是没那胆呀!”
“是的……奶妈,你是有难处。”惜玉眸子里的泪光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坚毅的神色。“为了不连累您,赶明儿我自己去丹桂戏园,找那姓杨的!”
“咳,姑娘家--那怎么行!”
“没有法子的事嘛。”语气平静,听得出仍含着几分埋怨。
“不,宁肯俺落埋怨,也不能让你抛头露面!”王妈两眼忽然一亮。矗惜玉姑娘,要是人家杨老板已经娶妻完婚了呢?”
惜玉瞥一眼挂在东壁上的祖传宝剑。朗声答道:“非得一橡树上吊死?”
“这才是昵。”
“奶妈,我从来都是,信你的话,听你的话,超过了亲妈妈。范五正在剥青笋。这曾历海是个读书人,先玩票,后来海唱须生
打定了主意,王妈下楼来到厨房,想请范五帮忙。他。她在范五对面的杌子上坐下去。抓过一支青笋剥着,一面说道:“五哥,有件事,想劳你跑个腿,不知行不行?”
范五两条浓眉一扬:“嘿,今儿跟咱来了客气!用得着老范的地方尽管说,咱长着两根脚秆,就是伺候着跑路的嘹。”
王妈往前移移杌子,压低了声音:“五哥,烦你去一趟丹桂戏园,找找陈案目,请他帮个忙:打听明白,杨老板到底有没有家室。”
“干啥?”范五惊讶地打量着王妈。然后指指楼上,压低声音问道,“莫非是为那一位?”
王妈连连点着头,轻声答道:“不是咋的。这些日子,一门子心思,尽在杨老板身上呢。”
“哟嗬!老妹子,安生日子过腻味了咋的?难道你忘了优伶虔婆不得入门这句老古语?他们最爱勾引的就是良家妇女。人家躲还躲不及哩,你还要自己找上门--扒开篱笆让狗钴不是?”
“嗨,五哥!这理儿难道俺不知?可眼瞅着她脸儿黄,不解地打量着壬妈。“况且,再不拿圭意,人要病例的。”
“那也不能拿着凤凰鸟往鸡窝里塞呀?拿千金小姐去送给戏子做老婆,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嚎!”
“五哥,俺估摸着,那杨月楼,那样有名的角儿,家里头伯早有了屋里的。你劳劳腿儿,跑一趟,弄回个准信儿,不就打消了她的望心。”
范五抓抓剃光的前额,展眉一笑,应道:“这例也是哩。嗨,大妹子真死轴!做事何必板板六十四?等到傍晚儿,你去跟:她说,就说已经打听明白,杨月楼北京老家,不光有了老婆,还,有了孩子--不就结啦吗!”
王妈一拍胸口:“咳,好明白的五哥!你当小姐是傻囡囡?她可是个机伶姑娘。要是弄不透彻杨老板的老婆姓啥,多大年纪,有几个孩子,是男是女等,别想打过她的马虎眼。”
最后,范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好吧,哪有仆人黑着心肠,要是太太怪罪,你可得揽过去。”
“看你说的,五哥。悄悄打听个信儿,又不是请你说媒下柬,莫说太太不会怪罪。就是怪罪,五哥是替俺代劳,不成能让你替俺代罪?”
范五不负所托。当天晚上一上灯,他就将王妈叫进厨房,告诉了他打听到的全部情况。
他托丹桂戏园案目陈宝生替他打听到,杨月楼是道光二十八年,岁在戊申,九月初九出生,属猴。今年是同治十二年,岁在癸酉;实足年纪是二十六岁。他至今尚未婚娶,北京家里只有一位六旬老母。
“五哥,这话都贴实?”王妈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咋不贴实?人家陈秦目办事有根底。他是从杨老板的一个叫曾历海的跟包那里,打听到的。的话怎会假?”
看妈皱眉不语,寻死觅活?真要到了那个地步儿。因害了一场大病,祸害了嗓子,才跟了杨,老板。人家名义上是跟包,有了闲空儿,当杨老板的先生,教他念书写字呢。杨老板拿着他当亲兄长看待,遭践自家主人的道理?奶妈,范五又说道:“大妹子,这可不是个好消息。要是照实告诉,扎手的事情就来了。还是那句老话:善心撒谎,上天不罚。跟她说,人家已经有了老婆孩子,不就,结啦。要不然,实话一说出,后面的乱丝团儿,只怕难得择清暄。你说是不是?”
王妈摇摇头未言语,忧心忡忡地离开了厨房。
出乎意料的消息,使王妈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她原本以为,杨月楼的年纪不会小于三十岁:那看上去细皮嫩肉,剑眉大眼,惹人喜爱的五官、身材,完全是靠着油彩和行头的粉饰。想不到,他才二十七岁!怨不得那样俊生!惜玉一旦得知这真情,她那八条犍头拖不转的犟脾气,不一头撞南墙才怪……唉,老范说的也在理。眼下,实话千篇,不如谎言一句。“理不全,谎话骗”!这倒是最省心省力的一条路。可是,一旦让她没了指望,敢保她不投江跳楼,您怎么也往矮处看人?”,后悔可就娩啦。再说,姑娘从小拿着自己赛过亲娘,怎忍心编着谎儿蒙骗她?嗨,笛子还有六个眼呢,不成她的心能是块木头疙瘩。火候到了,还没有不烂的骨头呢。只要跟太太拧成一股绳儿,没日没夜地拿话哄劝,石头人也该破涕为笑的……
她心里翻腾了一整天。掌灯以后,终于将范五打听来的情:况。如实告诉了韦惜玉。
没等她把话说完,惜玉就抱着她喊了起来:“奶妈,你真好!谢谢你,谢谢范伯伯!”
芏妈拍拍姑娘的肩头,细声细气地劝道:“孩子,展开来,总可制服狂奔乱突的意马心猿。
剪不断,理还乱。澎湃激荡的感情洪涛,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好不容易忍到母亲到徐家去打牌,韦借玉便急不可耐地将王鸲喊上了自己的绣楼。
没有哀号,没有跪地求告!执拗的表白,坚定的决心,韦惜三终于感动了好心的王妈。壬妈知道,打光棍又不是光彩事儿--人家用得着撒谎炫耀?咿惜玉两条细眉高高扬起,最好的法子是先打听明白杨月楼有无妻室。要是人家已经成家立业,揪心的思念便没指望了。一个十七岁的姑娘,也许不至于劝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