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韦惜玉不平，为杨月楼惋惜。他担心绝好的一桩婚姻，要毁在曾历海手里。心中忿忿，却一对想不出好主意。今天早饭后，只得跑到丹桂戏园，找陈宝生商议。
阵宝生听了他的叙述后，小眼映几映，立刻想出了个“逼宫”的主意。他早就听说，杨月楼极孝顺。认定只要攻下了杨母，让她挺得住，拿定了主意，不但杨月楼不能违拗，曾历海也就不便再从中作梗。于是，陈宝生便去书宅，将杨母已来沪，并十分同情韦惜玉小姐的消息，告诉了韦王氏。劝她直接去见杨母，哀求她精蕾杨月楼前来探望危在旦夕的小姐。韦王氏纵然觉得脸面上一百个过不去，为了救女儿，也不便再拿架子。绽依从陈宝生的安排，准时来到了高升客栈。
“少奎，你曾大哥不在家，你说该咋办？”
“见见人家呗！”
“也是呢，人家已经来啦。”她犹疑着站了起来。“我就去见她！”
杨母刚要往外走，一抬头，见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她身材不高，从上到下一身入时的绸褂长裙。消瘦苍白的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仿佛刚刚哭过。
“哟，伯母，韦太太来啦。”丁少奎故作惊讶。
丁少奎知道，是陈宝生看准了火候，让韦母来的。不等杨母吩咐，便转向门口喊道：“韦太太请进。这位就是你要见的杨老板的高堂--杨老太太。”
“杨太太--您好。”韦太太敛衽施礼。一面不住地打量一身玄青色竹布裤袄的杨母。
“哟，不敢当。韦太太您请坐。”杨母慌忙施礼。
两人坐定之后，丁少奎亲自把栈使刚冲的茶端了过来。给两人每人斟上一杯，自己远远坐到杨母床边的杌子上，亲切地向韦母说道：“韦太太，你有啥话，尽管跟伯母说。她老人家可是个活菩萨呢。”
“我知道，杨太太跟菩萨一般心肠好。要不……”韦王氏从杨母布满细微皱纹的圆盘脸上，似乎看到了慈祥与关注。他觉得，陈宝生的话是对的。倘若现在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冷淡甚至冷酷的女人，真不知该怎样收场。这样一想，她一直强抑着的跟泪竞滚滚而下，一时哽咽地说不下去。过了许久，才怯怯地说道：“要不，我不会，求到，您老人家面前骧。眼下，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啦。”
“韦太太，你说的是--”杨母一面抹眼泪，一面歉歉地答道：“莫非，月楼这孩子，做了对不住府上的事？”
“不不。杨太太，与杨老板无干。怨我生了个傻闺女嚎！”
“韦太太！”
“是的，是生了个傻闺女。要不，怎会一傻，再傻，傻到这种地步！”说到这里，韦王氏抽出手帕捂着脸，抽抽答答哭了起来。
“韦太太，韦太太！”杨母急忙站起来，走到桌子对面。她握住韦王氏一只手，瞥一眼丁少奎，急忙劝道：“可别这么说！少奎跟我说了个大概。都怨月楼年幼无知，做事粗鲁，才……”
“不，不是嚓！杨太太，”韦王氏抬起泪眼，望着杨母。“你有个好儿子。你们都是大好人。今天我是来请您老人家跟杨老板，行好、帮忙的。”
杨母激动地答道：“韦太太，要叫俺娘们儿干啥，你吩咐就是啦。”
“我想请杨太太跟杨老板，到我家走一趟……”
“到你家……”杨母松开手，倒退一步。事到临头，她又犹豫起来。
“是的，看看阿宝--她病得，不行啦……”
“书太太，月楼只会唱戏，没学过大夫，他去府上怕……”
这时，丁少奎趁机插话道：“伯母，韦小姐的病，不同于别的病症。只要伯母带着师弟去看一眼，人就有救啦。”
“要是月楼不愿意呢？”杨母分明想到了儿子和曾历海的警告。“还有你曾大哥，”
丁少奎站起来，两手比划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你老人家答应了的事，谁还能不依。不成眼看着让人家韦小姐病死！”
“好，少奎。就依你。”杨母轻叹一声，转向韦母说道，“韦太太，您说吧！俺娘儿俩，啥时候去府上看望韦小姐？”
丁少奎抢着答道：“伯母，救人如救火。自然是越快越好。不过，今日是来不及啦，这当儿师弟正在台上又舞又唱呢。干脆，明儿个一早去。人家韦府还要来车接呢。”高兴，丁少奎把与陈宝生秘密商定的计划，也说了出来。
杨母一听，俯身向韦王氏问道：“韦太太，你看俺们娘儿俩明天一早去，妥不妥？”
“多谢杨太太！”
韦王氏急忙站起来，双手提裙子，竟要跪下去。丁少奎眼快，上前搀扶住，嚷道：“唁，都是自家人嘛，何必这样！”他转向杨母问道：“您说对吧，伯母？”
杨母爽快地答道：“少奎说得对！自家人何必那么多礼节。快坐下，咱姐妹好好唠唠。”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王妈好劝歹劝，总算给不肯张口吃饭的病人，喂上了半汤碗肉末米粥。看看再劝不进去，只得作罢。她将饭具送到楼下，又端来半铜盆温水，拿过手巾洋胰子，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惜玉姑娘，我扶你坐起来，洗洗脸，梳梳头吧？已经三四天啦，没有正儿八经地梳洗梳洗咯。”
韦惜玉躺在床上，脸色腊黄，双眼紧闭，仿佛睡着了一般。对奶妈的询问，不理不睬。
“姑娘，来，让我扶你坐起来。”说着。芏妈俯身伸手搀扶。
“我不要梳洗！”惜玉推开了王妈的手，“要死的人啦，梳头洗脸给谁看！”
矗姑娘，今儿个还真的有人来看你呢。”王妈扯过她的右手痛惜地摩挲着。
病人的脸上，飘过一丝苦笑：“没用啦。我自己知道，什么高明的郎中也……”她没有说下去。几颗豆大的热泪，滚到了绣花枕头上。
“孩子，今儿要来看你的，可是个比高明的郎中还灵验一万倍的人呢！”
病人睁开了眼睛：“你说--什么？”
“姑娘，今几个，杨老板母子要来看你哪！”王妈笑着答道：“奶妈，你说谁？谁要来？”惜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王妈提高了声音，答道：“杨老板--杨月楼呀！”
“我不信！”惜玉又闭上了双眼。
“孩子，俺啥时候曾骗过你？”
她睁开眼，瞪着王妈看了好一阵子，忽然闭上双眼，热泪滚滚而下：“不、不！我不要见他--那没良心的男人！”
王妈用手巾给她擦着泪，一面劝道：“孩子，莫拗嘛--杨老板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惜玉好象没听到王妈的话，继续哭道：“他没心肝……我死就是！”
“唉！孩子，好死不如赖活着。往后呀，还有好日子等着你哪！来，听话，坐起来。俺给你洗脸梳头。”
“我不梳，我不要见他！”
嘴上发狠，她却顺从地让奶妈扶起来，双手撑着床头坐稳，静静地让奶妈给自己梳洗。已经多日未梳的大辫子，已经液成了一根乱麻绳。王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梳理开。然后用抿子醮了泡花水，梳得平滑如镜，才辫成一条三股流水长辫。等到扎好红头绳，惜玉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王妈扶她躺下，拉过宝蓝缎被给她盖好，把床单扯扯平整。然后附在她的耳边，嘱咐道：“惜玉姑娘，人家杨老板母子，一片好心来看咱--可不能让人家不落台呀！”
“……”借玉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
“良言一句三冬暖嘛。再说，韦宅是有教养的人家……”
惜玉并未睁眼，两条细眉蹙到了一起：“奶妈！”
“噢嗅，我知道，你是明白孩子，不用我多嘴。”
许多天来，王妈第一次从心底发出了轻松的微笑。
轻轻踏着楼扶梯，韦王氏在前面带路，奶妈扶着杨母跟在后面，三个人悄然来到了楼上。
座藩在西墙角的一张窄罗汉床上，细纱罗帐已经挂在了两边的银吊钩上。薄薄的宝蓝缎被底下，凸显出一个又小又矮的人体轮廊。雪白的被头上方，是一张白蜡捏成般的瘦脸，小巧而端正的鼻子，鼻翼一嗡一合，传送着细微的呼吸。线条柔和，跟脸色。一样苍白的双唇紧闭着，似乎永远不想张开来说话。下垂的上眼皮上，有一条细纹缕。看得出，病人生着一双双眼皮的美目。但，已经被周围残留的泪痕，弄污秽了。面前的一切，使杨母深信，韦母的话丝毫没有夸张。姑娘的病，确实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要不是横斜在被头旁。那根扎着红绒绳的黑辫稍，还绽露着一息韭机，真会使人误认为面对的是一具尸体。杨母感到厶头阵剧痛，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真想扑上去，抱着姑娘痛哭一场。为姑娘的不幸，更为着儿子的亵渎。
这时，韦王氏开口了。她轻轻唤道：“阿宝，阿宝，你醒醒。杨太太看你来啦！”
“韦小姐，韦小姐！”杨母连喊数声。
她没有睡，心里很明白。刚才杂乱而细微的脚步声，已经告诉她，来看她的不是她想要见的那个男人。“哼，让她母亲来千啥？谁稀罕她！”心里气，便佯做睡着，不理不睬。现在，母亲呼唤了，无法再装下去。只得懒懒地微睁双眼，冷冷地答道：“杨太太，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说罢，又闭上了眼睛。
“姑娘。你觉得怎么样？”杨母细声问道：“……”姑娘不再开口，双唇闭得更紧了。脸上，仿佛隐约掠过一丝冷笑。
王妈从后面戳戳主人。韦王氏朝杨母呶呶嘴。三人悄然下了楼。
听到下楼的脚步声，韦惜玉睁开眼，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她狠狠地“哼”了一声，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奶妈骗人起来梳头，说是“杨家母子”来看望。原来，只是杨家的“母亲”并不是“母子”哼！奶妈也成了那没心肝的男人的同党！唉，这世界上，没人疼我啦……
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接着又是一阵眩晕。她觉得灵魂儿就要离开躯壳飞走了。飞的远远的，飞到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忽然，她发出了一串喉音浓重的长叹：“唉--唉”
“姑娘，姑娘！你怎么啦？”是奶妈惶急的声音。她分明被她的叹息吓果了。“快睁眼看看，是谁来看你啦。”
这些年，只有母亲和奶妈不断到楼上来。她非常熟悉两人的脚步声。刚才，她已经听到了一个沉重地踏动楼梯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尽管那声音很轻、很轻。但一声接一声，敲在她的心尖儿上。使她象惊悸，又象寒冷，浑身竞索索抖动不止……
一上楼，杨月楼的目光，便一直停留在病人的脸上。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位声息微弱，枯瘦的病人，就是那个目不转晴看他演出的丽人。要不是那两条弯弯的柳叶细眉，和白玉雕成般的秀巧鼻梁，依稀残留着往日的神韵。他断然不会相信，这就是那个如痴如狂地为他鼓掌，向他投信、寄诗，甚至还送庚帖的多情姑娘。怨不得《西厢记》上曾说，“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呢！短短一个月，人竟病成这副模样--我杨月楼罪不可恕呀！
一阵剧烈地眩晕，袭上身来。使他这武功超群的五尺伟男子，几乎站立不住。不是连忙扶着床栏，险些摔倒在地，王妈见状，急忙拿把杌子放在床前，让他坐下。等他神色安定了，才向他使个眼色，让他开口。
“韦小姐，我……我看你来了。”月楼的声音发哽。
“你是你，我是我--你看我干啥？”她依然双目紧闭。
“韦小姐，请你愿谅。都怨我杨月楼--我不该，太，太粗心。”他本想说“狠心，话到口边，又改成了“粗心”。
“什么？粗心”？你们哥们的心够细哟！”她睁了睁眼，立刻又闭上了。“连封信，都不敢回嘛--怕不正经的姑娘，玷污了你大红角儿！”流畅的话语。方佛不是出自垂危病人之口。
“韦小姐！”杨月楼双手捂脸，心痛如裂。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不是一小姐，我只是个不要面皮的轻佻女子！”
“韦小姐，你再不愿谅月楼，”他从杌子上站了起来，双手提起长衫下摆，“我就跪下，给您赔罪啦！”
“下跪？不，那不是男人们的事！只能是我，我们女人，为狠心的--冤家，去病，去死……”紧闭的双眼中，泪水滚滚而下。
“小姐，是我的心太粗，不，太狠！狠得象豺狼！才乎出……”他终子咒骂起了自己。
“你不要说啦！”她睁开双眼，望着泪痕满面的杨月楼。忽然麻利地掀开被子，双手仲向他，一面悠长地喊道：“--我要起来！”
杨月楼认为病人要坐起来，急忙退后半步，让王妈搀扶。王妈却用力把他推到了前面。望着她高高擎起的双手，他一咬牙，伸手将韦惜玉拉起。不料，惜玉顺势向前一扑，搂住了他的脖子！接着“哎哟”声，手一松，晕了过去…
“惜玉姑娘！”他狂呼一声，边哭边喊。“是我杨月楼害了你呵！教我拿什么灵方救你啊！”
杨月楼绝没想到，自己身上没带灵符，却比带着“仙家秘方”还灵验。不，他的五官，他的四肢，他的身体，一个完完整整的杨月楼，就是一张千灵万灵的“灵符”！就象病危的张君瑞，盼来了探病的崔莺莺小姐，“猛见了可憎模样，早医好九分不快”！人到病除，灵验得让人不敢相信。
当韦惜玉一声“哎哟”晕倒在他的怀中时。他惊得一时没了主意，不知该继续抱着，还是赶快放下，撒腿逃走。多亏王妈镇静，急忙喊了一声，“抱好莫动”！他只得抱着病人侧身坐在床边，王妈一面呼唤，一面猛掐病人的人中穴。
芏氏和杨母正在楼下闲话，忽然听到楼上叫喊，两人急忙爬土楼来。一看，韦借玉倒在杨月楼怀中，已经昏迷不醒。两人猛吃一惊，慌忙一齐呼唤：“惜玉醒醒……”
病人呻吟一声，娃醒过来了。
又慌张、又难堪的杨月楼一见，急忙将她放到枕头上，轻轻抽出手。正要往后退，惜玉睁开了眼睛。她倏地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了杨月楼的左手。抓得是那样有力，仿佛只要一松开，那只手，便会长上翅膀，腾空飞走。她那炯炯有神的双目，一眨不眨地停在杨月楼的脸上。嘴唇喻动，一言不发，任凭泪水滚滚而下，滚滚而下……
韦王氏和杨母见状，互相使个眼色，悄悄退了下去。壬妈见惜玉迟迟不肯松手，怕杨月楼难堪，也想退下去。这时，韦倍玉却松开了紧握的双手。凄然一笑，说道：“月楼，谢谢你来看我，你去吧！”
一句话，又催出杨月楼一阵泪潮。他双手捂脸，暗哑地说了一声“小姐保重！”便头也不回地奔下楼去……
韦借玉小姐的病体，远比男子汉张君瑞来得沉重。杨月楼没有象崔莺莺探病那样，让张君瑞“把扣儿松，把缕带儿解”；更没将“鸳枕握”。只是一声“心太狠，狠得象豺狼”！再加上“可憎的模样儿”在病榻前一站，粗壮有力的脖颈让韦小姐一搂，便象劲风卷残云，快刀斩乱麻，救人于垂危的灵符一般，让韦惜玉的大病，当场就减去了七分！
杨月楼探病之后，韦借玉神奇般地一天天康复。当天，即自己端碗吃饭。十天后，便能下地走动。看来，再有十天、半月的调养，定会象患病前一样，健康活泼，光艳照人！
原来，“相思病”唯有“灵符”可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