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为上回那封信!人家不睬就算了么,可小姐非要呸气混闹。说什么,杨老板不亲自前来赔礼,她就不活啦。这不,太太气得好多天汤水不进……”
“哟荷!韦小姐这么大的气性?”心里高兴,脸上却装出十分吃惊的样子。“不过,休说让杨老板登门谢罪,就是请他来府上做客,只伯也勿是易事蝗。依是不知道,多少达官要人,下大红飞金请柬,请他赴宴,人家理都勿肯理嘹。”
“难道谁家也请不动他?”
“也勿是谁也请勿动。可真得费点力气。”陈宝生作出一副苦脸。“勿有死眼的木头锁喧,可是钥匙难配得很嘹。除非能想出个妙法子来。”
“这妙法子就靠陈先生啦。”王妈抓住机会不放。“那杨老板又不是刻在山岩上的石头神像儿,挪不得窝儿,陈先生总会有法子请动他的大驾。只要陈先生费心帮了忙,太太决不会忘记您的大功劳哪。”
“勿客气,勿客气。韦府的事体,就是阿拉陈宝生的事体。阿拉这个人,为朋友就愿两肋插刀。”陈宝生知道,领受“小意思”的机会来啦。但仍然作出十分为难的样子,连连摇着头:“可这勿是小事体哉!阿拉这小案目,想请动一个大角色,勿费点心思,下点本钱,搬动几个人相帮,只怕是连当面跟老板说句话,都勿易哉。”
“就是因为有个难字挡在前面,才求你陈先生拔刀相助呢。要是件容易事,俺老婆子去一趟,不就结啦?要是你陈先生办不成,上海滩哪里找第二个人去?你说是吧,陈先生?”王妈知道陈宝生急于听到的是什么,便继续说道:“只要陈先生肯帮忙,我回明太太,先送上十块大洋,由陈先生去活动。事情办妥了,太太不会少谢的。”
“好吧。阿拉先用它去打通第一关。”陈宝生把“第一关”三个字,说得又响又亮。
“以后用多少,陈先生尽管说。太太不会疼钱的。”王妈听出了陈宝生的”外之音。“陈先生,你打算从哪儿入手呢?”
陈宝生两眼瞪得雪亮。“嗨,知已知彼,才能百战勿殆嘘。侬得跟阿拉照实说说小姐的情况。阿拉才能挥动鹅毛扇,调兵遣将勿是?”
王妈长叹一口气:“实话告诉陈先生:小姐已经病倒啦。”
“噢,阿拉明白了。”陈宝生脸上绽满了笑容。站起来,做出要走的架式。“阿拉马上去想办法。”
“别忙。请陈先生先带上十块大洋用着。”
“钱勿急,阿拉垫上就是蝗,先办事要紧哉。”嘴上是这么说,陈宝生却站在那里不挪步儿。
……俺伍员好一似丧家犬,满腹含冤我向谁言?我好比衰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哪!
高亢嘹亮的京腔二簧慢板,自客栈的一阎客房中飘出。帐房先生、栈使和好几名旅客,都站在窗外,静静地侧目细听。对面的楼窗上,也有几个人在探头谛听。
丁少奎仰卧在床上,一手捂着左眼,一手拍着大腿,高声唱起伍子胥被困文昭关时的一段悲凉的喟段。
当年,丁少奎是“四喜班”张二奎的入门弟子。他有一双特别明亮的大眼睛和一副高亢刚劲的好嗓子。遗憾的是,刚劲有余,柔和略嫌不足。师父说少着那么几分“味儿”。只得改行,专攻武生。他高兴的时候,喊几句老生唱段,外行们听起来颇有响遏行云的味道:凭着他身上的武功“活儿”要是甩手跳槽出去,不要说在一个二流戏班,就是在外地的一流戏班,挑大梁也绰绰有余。包银也不会是现在这么多。但他深知挑大梁的难处。那是永远需要使出浑身解数的。倘使一着失手,就一砸全砸。再要闯出招牌去,更是难上加难。如其冒险受累,不如做个挎刀的“里子武生,消闲自在。况且,给师弟杨月楼配戏,“搭架子”实在畅快,够味儿。那一阵连着一阵的“满堂彩”他觉着也有自己的一份儿。因此,留在“三庆班”挂“二牌”他不但不侮,还很有些“乐不思蜀”的味道:
按照戏班的规矩,溜嗓儿要在天蒙蒙亮时,跑到空旷无人之处,“噢噢”、“唔唔”地大喊大叫。客栈可不是溜嗓子的世界。在那里,可以低声说戏,小声哼唱,绝不能象今天这样,上了戏台似地,引吭高歌。
心里烦闷,竞使丁少奎把规矩统统忘在了脑后。
五天前,他和杨月楼、曾历海一起,陪着刚到上海的杨老太太一块儿去杭州玩了五天。那平湖画舫,雷峰塔影,虎跑清泉,孤山春花。使他这不谙消闲游玩的梨园弟子,忘情地连连叫绝。有好儿次,他甚至当着众多的游人,来上几个飞脚。谁知,到了第三天上,他的左眼便隐隐作疼。杭州归来,竟肿成了烂桃。杨老太太见他害眼,想推迟几天去苏州玩。他却说:“咳,咱喜欢韵是奇峰平湖,真山真水。听说苏州那几个小园儿,都是人工做曲来的假货一一没看头。你们陪伯母去,我在家养养眼。”可是,人家一走,他立刻寂寞得象进了大狱。
(挎刀的--斌班行话,指二牌武生演员。)
他是个耐不得寂寞的人。
刚才,他对着脸盆架上的镜子,用牙签儿挑着“含眷”眼药膏儿,抹在了左眼内。可能是急于治好病,药膏抹得太多,左眼立刻象刀子割一般,痛得他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是对药,还是对大夫,骂了好一阵“狗娘养的”仍不解疼。只得躺到来上,放声高唱“二簧慢三眼儿”借以忘却疼痛。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好!”“天”字的拖腔正往高处拔,窗外传来了喝彩声。
“咦?”
急忙坐起来,向窗外探头一看,有十多个人,正站在窗下,听他高唱。心里得意,却低声骂了一句:“娘的,忘了是在客栈!”咚地例下去,手捂左眼,不再吭声。
“丁老板何必肝肠断?今夜晚,我陪你玩到明天--”
什么人模仿着自己刚才的唱腔,一面唱着,推门走了进来。
“哟,陈先生,你有贵干?”对方的佻伛,并未使他的眉头舒展,语气冷冷地问道:“嘿,小人哪有贵干!”陈宝生嘻嘻地笑着。“听说丁老板没去苏州,一个人闷在客栈里,小人特来陪你老人家出去玩玩嘹!”
“出去个属!”丁少奎拿开手,亮出红肿的左眼。“看,这熊模样,到了外面,人家不用干别的,光这尾样就够人瞧的!”
“唁,眼病都从火上得礁,闷在屋里岂不是雪上如霜?出去散散心,比吃上千副药都强哉。”陈宝生扭头向窗外瞄一眼,近前说道:“丁老板,去荟芳楼逛逛,如何?小人请客!”
“就这副模样,逛窑子?”丁少奎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有钱买得笑脸在,管它啥模样!快起来,洗洗脸,咱们玩个通宵。”陈宝生说着伸手要拉丁少奎。
“陈先生,撒谎是你的干儿子!”丁少奎忽地坐了起来。“要说咱不馋女人--屁话!老二夜夜硬得象杆大头枪……”
“那就更该去蝗,荟芳楼的长三先生,个顶个儿,够让入消,魂的嘹!”
“哼,管她是长三、幺二。干他们那一行的,干净不了!图个一时销魂,弄一身杨梅大疮回来,莫说我这武生饭别想再吃,连鼻头伯也保不住呢!”说罢,他又躺了下去。
“唁,不过是打打茶会,又勿是抱着她们睡觉。她杨梅大疮,与咱何干?”
“说的轻巧!又是搂脖子,又是亲嘴儿,软屁股在你的大腿上揉来搓去,你不逼她脱裤子才怪呢。”丁少奎摇摇头,“万一管不住老二,咋办?娘的,还是远远躲开为妙!”
陈宝生哈哈大笑。“丁老板真是个雏儿。作兴没踏过妓院的门槛嚓。那里面的规矩严得很呢。”茶会就是喝茶,莫说捞勿到来真的,就是亲嘴,摸奶子的便宜,都勿得沾嚓。”
“常在河边站,哪得不湿鞋。闻到腥味儿,准想鱼。自家身子骨儿要紧。你陈先生真想破费,就到对面天仙居,请咱喝两盅儿呗!”
“哙,那怎么行?酒伤肝,肝主目。你老人家勿想让眼好啦?”陈宝生眼珠转两转。“干脆,阿拉陪丁老板到四马路花雨搂喝香茶,吃点心。你老人家,谅无推辞丁吧?”
“好吧--舍命陪君子!”丁少奎坐起来,一面穿鞋,抬脚在陈宝生的屁股上轻踢一脚:“陈先生屁股痒啦,就让咱踢几脚。我丁大眼宁肯戳小伙计的屁眼儿,也不要那险。”
花雨楼的“雅座”里,客人不多。陈宝生选了一个清静角落招呼丁少奎剐坐下,堂倌立刻端来一壶香茶,四碟果点。二人慢慢喝着,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起来。喝过三杯茶,见丁少奎来了兴致,陈宝生才问道:“喂,丁老板,向侬老人家打听个事体,勿晓得肯不肯说?”
丁少奎眼一斜:“你陈先生问,有啥不肯说的?只要咱知道”
“阿拉听说,”陈宝生瞥一眼远处的茶客;压低了声音。“阿拉听说,杨老板今番来上海,成千上百的太太、小姐,让他迷得都失了觉嘹。”
“嘿,怕也没那么多!”
“听说,他只对韦府的韦惜玉动了心,对勿?”
丁少奎一捶桌子:“作践人!这事我知道:是那小姐害单相思,三番两次勾引杨老板--可都给挡了回去。”
陈宝生无限惋惜地顿顿脚:“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丁少奎瞪大了右眼。
“韦府是丹桂的老主顾,我熟悉哉。韦小姐勿是天仙下凡,也是上海滩难找出的美人坯子嚓。唉,杨老板真勿眼力穆。”
“哼,实话告诉你吧,我那师弟早动了心。也许是担心自己的名声,才没敢应承人家。再加上曾大哥在旁边一味子吓唬,他更不敢起那意啦。”
“君子成人之美。曾老板就勿多替杨老板想想,这样予的好姻缘,人一生能碰到几回哉?”
“我也是这么说呢,可人家只信曾大哥的!”
“喂,杨老太太此番来上海,会不会是为韦小姐这挡予事体哩?”
“不,杨伯母不知道。”
陈宝生掩饰住心中的高兴,又问:“要是她老人家知道了,会勿会乐意哩?”
丁少奎想了想,答道;“老太太对儿子的婚事挺着急,八成能愿意。”
“丁老板,阿拉晓得,依老人家爱酒,吾们俩个,喜酒喝,喝怎样?”
“嗨,我只会翻跟头,作媒那玩意儿--不在行!”
“有啥在行勿在行的?这事用不到三年投师,只要一心成人之美……”
“那……主意得由你出,我只给你搭架子。”丁少奎动了心。“娘的,龟儿子才不盼望着,让那小妞作咱的师弟妹呢。”
陈宝生会心地一笑,一拍桌子“丁老板,一言为定!”
“好,我听你陈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