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春秀说,大狗上了高中之后,就成了一个十足的书呆子,还把眼睛也读近视了。他用小狗在外面寄回来的钱到县城去配了一副眼镜。他这次去县城不是走路去的,而是奢侈地坐了一回客车。大狗上城里去配眼镜,特地去那个饮食店找那个中年妇女,那个中年妇女已经不在了。大狗问了好多人,他们都不知道那个中年妇女去了哪里。大狗心里很不好受,那个中年妇女如果让他叫她一声妈,他也会答应的。大狗配眼镜回来之后就一直戴着眼镜上学。郑文革第一个说:“大狗成了‘四眼狗’了。”从那以后,许多同学就在背地里叫大狗为“四眼狗”,反正都是狗,大狗没有在意,干嘛要在意呢。其实,“四眼狗”听上去也蛮不错的,大狗知道,樟树镇的人们对那些有文化的戴眼镜的人都称为“四眼狗”,做个有文化的人,是大狗的理想,他当然不会在乎别人叫他“四眼狗”了。只是他戴着眼镜时,他会想起在他乡和郑文杰一起挣钱的小狗,他的眼睛里就会升起一种如水似物的物质,他知道,那叫情感。他想,自己要不好好读书,不考上大学,就对不起小狗,也对不起父亲李文化和郑文杰。
2
大狗常常一个人抱一本书天蒙蒙亮就到河滩的野芒地里去读书。他在野芒地里大声地朗读着,把野芒地里的鸟儿惊得乱飞。那些鸟不知道他的声音是不是有杀伤力,在没有被他的声音杀伤前赶紧逃掉。
在河里捕鱼的人惊奇地朝野芒地里张望,是谁一个人大清早的在野芒地里大声说话?他们看不到人。茫茫的野芒地里闪动着一种不可捕捉的亮光,春天是绿色的亮光,秋天是白色的亮光。
大狗对黄春秀说,在野芒地里读书清静,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你要想去,我每天早上叫你。黄春秀的脸红了。她现在长成一个漂亮而又羞涩的少女了,她不好意思和大狗单独在一起,尽管她经常到大狗家里向大狗求教。她的脸红了说:“大狗,我不去。”大狗傻呼呼的看着脸红的黄春秀,他觉得黄春秀脸红的样子很好看,他内心微妙地颤动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他没有多想什么,他一直把黄春秀当作自己的妹妹。
“为什么?”大狗的声音已经变成男人的声音了,不是那充满童稚的声音了。他们都在长大着。
“不为什么。”黄春秀忽闪着大眼睛。
大狗再次强调说:“野芒地里很清静的,是读书的好地方。”
黄春秀低下了头说:“是吗?”
大狗坚定的点了点头。
黄春秀这才说出了心里话:“那你叫我吧。我和你一起到野芒地里去读书。不过,不要叫我的名字。”
大狗傻乎乎的:“为什么?”
黄春秀还是红着脸说:“没有为什么,你总是问为什么干嘛呀!”大狗变傻了,黄春秀想。
大狗看着黄春天秀,他的手在自己的头上使劲地抓了抓说:“那怎么叫你呢?”
黄春秀笑出了声说:“你就学狗叫吧!”
大狗点了点头:“好罢,我就学狗叫。”
每天清晨,黄春秀的家门口就会传来“汪汪汪汪”的狗叫。郑杨梅被吵得难受,她纳闷地说:“哪来的野狗,在门口乱叫。”黄春秀装模作样地说:“妈,我出去看看。”郑杨梅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黄春秀出去后就不再回家里来了,她清楚母亲听不到大狗学的狗叫后会重新睡着的,母亲在早上十分的恋床,她认为早上睡觉是最舒服的事情。
黄春秀和大狗一起到河滩的野芒地里读书,这里可真是好地方,空气清新,没有人打扰。他们俩一人找了一个地方坐在那里各自背诵着该背诵的东西。在这里读书,他们都觉得事半功倍。
起初,她和大狗面对着面读书。
黄春秀每读一句书都能看到戴着眼镜入神地读书的大狗。大狗也是每读一句书都能看到脸蛋红扑扑的黄春秀。
黄春秀背过了身。
大狗也背过了身。
他们背对背在野芒地里读书。
4
刘金高还是他们的班主任,那时候樟树镇中学的师资很缺少,刘金高就从初一到高二一直就当大狗他们的班主任。后来就再也没有这种现象了。
刘金高对郑文革是越来越没有办法。
这小子发育快,上高一时个子就超过了大狗蒲卫红他们,成为全班最高最壮的一个同学。他自从哥哥郑文杰和小狗离开樟树镇到外面去谋生攒钱之后,他就放任自由了。没有人可以约束他。原先郑文杰可以管教管教他,郑文杰走后,他就成仙了。他在学校里念书是象征性的,早饭一吃完,他书包一背,对父亲说:“上学去了。”父亲就很高兴,文革又去上学了,他也不知道儿子究竟上的是什么学,他也从来都不过问。在学校里没上两节课,郑文革就溜了。他在家里和学校都待不住。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他都感觉自己是被绳子给捆住了手脚,他没有一点快感。
他总是和镇子里那些游手好闲的小青年混在一起。经常和他在一起的有两个人,一个叫游南水,另一个叫宋建设。游南水和宋建设在镇子里是惹不起的主,打架斗殴不说,还偷鸡摸狗,什么坏事都干。郑文杰和小狗在的时候,还不太显得出他们,因为郑文杰爱打抱不平,看到游南水和宋建设欺负人,他会站出来说话,游南水和宋建设都怵郑文杰,还怵郑文杰身后瘦高的长着一双狼眼的小狗,小狗手中的杀猪刀是瘆人的,他们不想惹火小狗。所以,郑文杰和小狗离开樟树镇后,这两小子就开始在樟树镇显山露水了。
在郑文杰和小狗走后不久,郑文革就同游南水和宋建设把铁蛋打了一顿。铁蛋在小狗走了之后,就没有人陪他玩了。他孤独极了,除了给父亲拖风箱,就是一个人在樟树镇乡村里游荡。郑文革在一条路上和游南水宋建设堵住了铁蛋。铁蛋心情不好,还流着涎水,睁着那双水牛眼,一点生气都没有。人们说,铁蛋只有和小狗在一起时才像个人样。铁蛋看着郑文革他们,郑文革笑着说:“铁蛋,你现在不神气了吧?”铁蛋不明白郑文革在说什么。他不理郑文革他们,一直往前走。宋建设手中握着一条木棍,他用木棍挡住了铁蛋。铁蛋被他们弄烦了,他朝他们嚎叫着说:“走开!你们都走开!”郑文革被他那旁若无人的态度激怒了:“揍他!”
宋建设打人素来狠,他一棍子打在铁蛋的身上。铁蛋“哎哟”了一声。“你还叫!”郑文革踢了铁蛋一脚。游南水朝铁蛋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铁蛋被他们打着,他似乎不觉得疼痛,也不还手。他只是说:“你们为什么打我。”郑文革说:“打的就是你,小狗的跟屁虫!”他们打够了就扬长而去。铁蛋等他们走了之后才坐在泥巴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你们为什么打我。”
郑文革和刘金高一般不发生什么冲突。
对于刘金高说他“裨草”一事他早就忘了,也没人敢再提裨草了。如果你想挨打,那么你就在郑文革面前说声:“裨草”。再小声都行,只要能让郑文革听到,那么,你就惨了。放学之后,你就会在回家的路上遭到袭击。轻则挨上几耳光,重则让你头破血流!
郑文革的事刘金高并不是不知道,而是他拿郑文革也没办法,他曾想,要是郑文杰在的话就好了,那么郑文革就有救,最起码他不至于和那些小流氓在一起越陷越深。郑文革一般不在学校惹事,他对同学们没什么兴趣,按他自己的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的这个原则,没有惹怒校方,使得还他可以在学校里混下去。
但郑文革也有“兔子吃窝边草”的时候。
有一天,他一个人坐在桉树底下发呆。看着表妹黄春秀、杨小云和刘小丽在阳光下跳绳。他琢磨着,黄春秀是学校里公认的校花,要脸蛋有脸蛋,要条子有条子;杨小云虽说胖点,但皮肤白,长得也不难看,还算过得去。可那个叫刘小丽的就不那么“丽”了。他呆呆地想,刘小丽那张脸怎么像他老爸呢。特别是那个大鼻子,大蒜头一样趴在那张大脸上,那张大脸上还长满了青春痘。让郑文革难受的是,刘小丽老是用手去挤脸上的青春痘,有时挤得鲜血淋漓。他突然站起来,大声地对刘小丽说:“刘小丽,你知道吗,你也有三高。”刘小丽白了郑文革一眼。郑文革乐了,他哈哈地笑。
赵波凑了上来,他问郑文革:“刘小丽哪有三高?”自从上了高中后,赵波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和郑文革混在了一起。
郑文革盯了他一眼:“笨蛋!你自己不会看呀!”
赵波讪笑着。
杨小云大声说:“赵波是郑文革的跟屁虫!”
黄春秀笑了起来。
郑文革停住了笑,他说:“刘小丽,你有三高,鼻子高,个子高,还有屁股高!”
赵波哈哈大笑。
赵波快笑死了,他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刘小丽捂住脸飞而去。
黄春秀走到表哥郑文革面前,盯了他一眼,往他面前的地下吐了口唾沫说:“郑文革,你真缺德!”
郑文革突然发现,表妹黄春秀生气的样子比平常的样子好看得多。郑文革为自己的重大发现洋洋自得,他想自己也是蛮不错的,能在一会功夫里发现两个女同学的特点。
刘小丽受了郑文革的侮辱,觉得特别的难过,她回到教室里,趴在课桌上嘤嘤地哭。同学们都看着她,有的还在偷偷地笑。
黄春秀和杨小云回来了。
她们走到刘小丽面前劝着刘小丽。
“小丽,你生他的气干什么?他从小就爱说瞎话。他说的话是没有人相信的。”黄春秀摸着刘小丽的头发说,“小丽,你别哭,行吗?谁说你不好看,你的头发是我们班最黑的了,我的头发就老是发黄,我妈妈还是我是黄毛鸡崽呢。小丽,不哭,好吗?”
杨小云拉着刘小丽的手说:“小丽,别哭了,一会咱们告诉老师去。让老师去说郑文革。”
刘小丽伏在那里说:“不告老师。”
杨小云顺着她说:“好,不告诉老师,让春秀去收拾他,春秀怎么骂他,他都不敢怎么样的。
刘小丽抬起了头,她用手绢擦干泪水,她说:“不告老师。我是长得丑,可他郑文革也不能这样侮辱人。”
黄春秀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说:“我有办法收拾他!”
杨小云看着黄春秀说:“春秀,你有什么办法?”
黄春秀晃了晃头说:“我让我妈收拾他,他还是怕我妈的。小丽,不要哭了,晚上就有他好瞧的了,我保证他明天就不敢这样说你了。你放心吧!”
黄春秀一回家就把郑文革在学校里欺负刘小丽的事告诉了母亲郑杨梅。郑杨梅说:“这个坏小子,比文杰那时还坏,文杰打架耍横总是讲个理,这臭小子是没有一点道理就惹是生非,是该管教他一下了。”郑杨梅说完就立即来到了郑文革家里。
郑文革的父亲一看郑杨梅气呼呼的来了,不知她又犯哪门子邪了。郑杨梅气势汹汹地对她哥说:“郑文革呢?把这个臭小子给我叫出来!我看他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郑文革父亲说:“他怎么拉,你这样凶狠找他干什么呀。他无论怎么样还是你侄呢。”
郑杨梅瞪了哥哥一眼:“你就知道惯孩子,你这样下去你会有苦头吃的!他在哪里?”
郑文革父亲只好有气无力地说:“他在房间里。”
郑杨梅在厅堂里大声对着郑文革的房间门叫道:“郑文革,你给老娘出来!快滚出来!”
郑文革踢踢踏踏地走出来,他一副悃得不行的样子:“我正要睡觉呢,姑,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的,谁惹你老人家了,我去揍他!姑,你说,是谁欺负你了!”
郑杨梅气坏了:“你这个坏小子,谁敢欺负我呀!你说,你今天给我老实说清楚,你在学校又干什么坏事了?”
郑文革对郑杨梅咧了咧大嘴巴说:“姑,你别听秀瞎说,我什么坏事也没干。我现在可遵守学校的纪律了,我能干什么坏事呀!”
黄春秀一直跟在母亲的后面,这时,黄春秀一点也不给郑文革留情面地说:“你怎么没干,你说刘小丽三高把刘小丽都说哭了。人家好好的,又没有惹你,你就欺负人家,算什么男子汉!”
“是不是有这么回事?”郑杨梅质问道。
这时,郑文革父亲问:“文革,什么三高呀?”
郑文革笑笑说:“鼻子高,个子高,屁股高嘛,这是事实,刘小丽就是这三高,我又没有骂她。”
郑文革的父亲笑出了声:“这有什么!”
郑文革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对郑杨梅母女说:“就这样吧,姑,你也该回去做饭了吧,秀,你饿了没有?”
这把郑杨梅气坏了,她过去要打郑文革。她一巴掌打过去。郑文革嬉笑着一下躲闪开,飞快地进了屋把门关上了。郑文革在里面说:“刘小丽要长得像秀那样漂亮,我就不会说他了。”
郑杨梅拉起黄春秀的手走了,她气得浑身发抖,她发誓再也不踏进这个家门。郑文革的父亲还在嘻嘻地笑,像是开心地看一出戏。
黄春秀一家正在吃午饭,只听到门外自行车铃的响声,已经上初中一年级了的黄春洪的耳朵竖了热起来,他三口两口的扒掉碗的饭,要走。
“门口的是谁?”郑杨梅沉着脸问。
黄春洪不说。
自行车的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来了。
黄春洪不耐烦地样子:“我要走了。”
郑杨梅还是沉着脸说:“不说是谁,就不要走。”
黄春洪的脸憋得通红。
黄春秀这时说:“我出去看看。”黄春秀出去一看,哪有什么自行车呀。她回到屋里对母亲说:“妈妈,没有人呀。”
郑杨梅转了转眼珠子说:“这就有古怪了。”
黄春洪的脸有些红:“妈,我可以走了吧!”
郑杨梅没有想出什么来就挥了一下筷子:“走吧,走吧!”
黄春洪出了门,他看到郑文革骑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从一条小巷子里驶过来,他坐上郑文革自行车后座,说:“表哥,你在哪里弄了那么新的自行车。”郑文革神气地说:“你表哥有本事吧?”黄春洪笑着说:“你又吹牛了。”郑文革最讨厌别人说他吹牛,他大声说:“牛皮不用吹,火车不用推,你有本事弄这崭新的车骑。”黄春洪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表哥,什么也不用说了,你教会我骑自行车就算你有本事了!”郑文革得意地说:“这还用说,谁让你是我表弟,我答应过你的事是不会食言的。”黄春洪高兴了。郑文革把黄春洪带到学校的操场上,教黄春洪学骑车。
那车是赵波的。
赵波上高中以后,不知怎地,他不喜欢和书呆子大狗玩了。
他很想向郑文革靠近。
他觉得郑文革身上有种让他着迷的东西,那种令他着迷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也弄不清楚。
郑文革对赵波变得不屑一顾。
郑文革不喜欢和同学在一起,他觉得和自己的同学在一起没劲透了,一点刺激都没有,他们循规蹈矩,老是谈读书的事情,郑文革不感觉到有什么兴趣。他想玩一些和同学们不一样的东西。
一天,郑文革一个人觉得百无聊赖,他独自躲在露天舞台后面抽烟,抽着烟,望着高远的天,什么也没想,太复杂的问题想了也没意思,干脆不想它算了。他正在吞云吐雾,他突然听到有人叫他:“郑文革。”
他吃了一惊,他本能地扔掉了那根纸烟。他以为是老师发现他在抽烟来管他了。
他回头一看,他骂了一声:“去他妈的,吓我一跳,你来干什么。”说着,他去草丛里找他扔掉的那根烟。那根烟还在草丛冒着烟,赵波抢过一步,他捡起那根烟,笑容满面毕恭毕敬地递给郑文革。郑文革把烟重新吸上,他靠在那里,两腿伸直,闭上了双眼。他对赵波爱理不理的,这让赵波有些尴尬,赵波看着对自己爱理不理的郑文革,心里不是滋味。
赵波过了会小声说:“文革,抽烟是什么滋味?”
郑文革白了他一眼说:“自己抽一根不就知道了。”
赵波脸红了:“我不会抽。”
郑文革心想,赵波真烦人,不会抽烟还问什么。他睁开眼,他对赵波说:“你真想抽烟。”
其实赵波根本就不想抽烟,但他为了接近郑文革,他违心地说:“想极了。”
郑文革眼珠子转了转说:“那就来一根吧。”
赵波战战兢兢地接过了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