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们那样得意地笑,大狗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声说:“你们凭什么撞我。”
一个男孩说:“你们听见他在说什么?”
那两个男孩摇了摇头。
那男孩对大狗说:“咱哥们没听见你说什么,你能不能说大声点?让我们大家听清楚一些,你在放什么屁。”
大狗的脸色铁青,他直着脖子,他的双拳紧握,他真想冲上去和他们拚个你死我活。但他没有立即那样做,他知道,在这里打架,他是会吃亏的,强龙难斗地头蛇,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况且他们人多,真要打起来,他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再者,他已经走了一夜的路,两腿酸胀酸胀的,都快迈不动步子了,哪有力气和他们打。
撞他的那个胖男孩说:“你们看,他长得那么瘦,像什么玩意儿?”
一个男孩笑了笑:“还用说吗,猴子!”
另一个男孩也叽叽笑起来:“山里的猴子,你们看,他身上多脏,不知有没有长虱子,可能3年没有洗澡了。”
大狗气坏了。
他愤怒说:“你们欺侮人!”
胖男孩走到他面前,使劲地推了他一下:“欺侮你又怎么样,想打架是吗,山猴子!你别不承认,山猴子就是山猴子!”
大狗忍无可忍了,他给了胖小子一拳,那一拳蕴含了巨大的力量,直打得胖小子眼冒金星。
接着当然是一场混战,吃亏的当然是大狗。他被打倒在地上,他抱住头脸,让他们踢着,打着。他们打够了,才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离去。
他躺在那里,心里悲愤极了。
要是小狗在多好,那么他就不会吃这么大的亏了。他很奇怪,城市的街上怎么找不到石头呢,他手上要是有石头,他会砸破他们的脑壳。
这时,一个女人拉起了她,那女人是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拍着他身上的灰尘说:“孩子,你怎么惹上他们呢?他们是这条街上的小流氓,连我们城里的孩子都怕他们。”
大狗委屈地说:“我没惹他们。他们怎么无缘无故的打我,我和他们又没有仇,他们为什么打我。”
中年妇女对他十分的同情,她温和地说:“孩子,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和他们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他们要是讲道理,他们就不会欺负你了,孩子。没事吧,孩子,你哪里受伤了没有?”
大狗望着这个面目慈善地围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他突然想起了他和小狗从没有见过面的母亲。他的泪水在一丝感动一丝温情一丝伤感中流了出来。要是他母亲还活着也这样和自己说话该有多好,他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会忘记挨打后的疼痛。
“孩子,别哭,走,到我店里去。”
中年妇女用围裙擦去了大狗脸上的泪水,把他带到了一个饮食店里,原来,中年妇女是这个饮食店里的工作人员。
一到饮食店里,看到那些食物,大狗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他是又累又饿了。
中年妇女给他端来一碗面条,对他温存地说:“孩子,吃吧,你肯定饿了。”
大狗疑惑不解地看着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笑着说:“孩子,别怕,吃吧,不收你钱的,我白送给你吃的。你就放心地吃吧。”
大狗实在是饿了,他犹豫了会就大口大口地吞食起面条来。他很快地把那碗热汤面连汤带水的吃得干干净净。中年妇女看着他吃,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美好而又温暖的笑意。她看大狗吃完了,又去端了一碗过来。她看得出来,大狗一定是没有吃饱。
大狗看着她摇了摇头,他不好意思再吃了。
中年妇女微笑着说:“孩子,吃吧,你肯定还没有吃饱呢。没有关系的,你好好吃,吃饱为止,饭总是要吃饱的。”
大狗在真诚的中年妇女面前放下了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又很快地把那碗面一扫而光。
中年妇女看他吃完了,又微笑地问:“孩子,还要吗?如果没有吃饱,你就尽管说,真的没有关系的。”
大狗摇了摇头,说:“饱了。”
中年妇女又问:“孩子,你是樟树镇来的吗?”
大狗觉得奇怪说:“你怎么知道?”
中年妇女说:“一听你说话的口音,就听出来了。”
大狗反问:“你也是是樟树镇人?”
中年妇女笑而不答。她又接着问大狗:“你怎么来的?”
大狗脱口而出:“走路来的。”
中年妇女吃惊了,她睁大了双眼:“走来的,这……”
大狗静静地看着吃惊的中年妇女,肯定地说:“我是一步一步走来的。”
中年妇女的脸色平静下来:“你上城里来干什么?”
大狗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本来他想说是来找黄春秀的,但他改变了主意没有说出来。中年妇女好像明白了什么,她也没再问大狗什么问题了。大狗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不再想去找黄春秀了,此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回到樟树镇乡村里去,他心里好像被樟树镇的一种气息吸引着,他觉得此刻樟树镇离他很亲近又十分的遥远。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回樟树镇乡村里去,可无论怎样,他要赶回去。而且,刻不容缓,现在就走!
他站了起来。
他不知怎么感谢中年妇女,他心里已经记住了她。她像他心中的母亲,他心中以后母亲的形象将和这位中年妇女一模一样。
“要走?”中年妇女的笑容让大狗的心酸溜溜的。
大狗点了点头。
中年妇女问:“到哪儿?”
“回家!”大狗坚定地说。
“走路回去?”中年妇女又问。
大狗坚定地说:“对,走路回家去。”
中年妇女把他按回了凳子上:“等等,一会儿我替你想想办法。”
大狗心里七上八下的,要走就赶快走,不然到了晚上,他心里想起了野猪岽的那声惨叫和站在背阴处的那个人。他发现中年妇女老是往店门外的街上张望,大狗不知中年妇女要帮他想什么办法。
到了中午,中年妇女突然喜形于色地奔出店门,拦下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中年妇女和那个青年拖拉机手说着什么。那青年拖拉机手说:“让他上来吧,快点,我还要赶时间!”
中年妇女赶忙进来,她兴冲冲地对大狗说:“孩子,你不用走路回去了,刚好附近城镇的拖拉机送货到樟树镇,你就搭他的拖拉机回去吧。快走!不要耽误了人家的时间。”
大狗惊喜极了。
那时候,在樟树镇能坐上拖拉机是十分让人羡慕的事。大狗坐在了青年拖拉机手的边上,离开了县城,离开了那中年妇女。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出了一段路,大狗回头张望时,发现中年妇女还站在店门口望着大狗。许多年以后,大狗才知道,那中年妇女的确是樟树镇人,她是樟树镇一家人的童养媳,她逃婚逃到城里和城里人结了婚,多少年了,她一直没有回过樟树镇。她希望回到樟树镇去看看,但是樟树镇有她的疼痛,她只有从樟树镇的乡音中感受着对樟树镇的思念和残存在内心的一点美好。
在离开县城时,大狗看到了刘永寿。
他心里咯噔了一声。
刘永寿和一个青年女子肩并肩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那个青年女子不是他姐姐李一蛾,他不认识她,他只看到那青年女子穿著一条鲜艳的红色的长裙。姐姐李一蛾没有穿过鲜艳的红色的长裙,他不知道姐姐李一蛾要是穿上这样漂亮的长裙会有多美。可他永远也没有看到姐姐李一蛾穿红色长裙的样子,这是他一生的遗憾。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在这个夏天发生。拖拉机像蜗牛一样沿着山间公路朝樟树镇摇摇晃晃颠颠簸簸的爬去。路过野猪岽茶亭时,大狗眼睛一亮,原来那茶亭旁背阴处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枯死的秃顶的树,可那声莫名其妙的惨叫一直留在了少年大狗的记忆中。
4
也就在这个夏天,大狗才用另外一种眼光来审视自己的姐姐李一蛾。
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姐姐李一蛾要是穿上那袭红色的长裙,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个问题一直到大狗长大成人,他也没有解开。
姐姐李一蛾是个美丽的乡村姑娘,姐姐李一蛾的美是含蓄的,那秀气的脸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总是带柳含烟。姐姐不喜欢外露,她从来不在生人面前大声说话,而且低着头,让你看着她满头的乌发,想象着那秀发中散发出来的乡野之花的香味儿。郑文秀对姐姐的美常表现出不屑和蔑视,她总是居高临下地看待李一蛾。李一蛾面对把自己的胸脯高高的挺起来的郑文秀,只是抱以友好的微笑,那微笑就像田野上迎着阳光默默开放的野菊花,那花儿其实是在野风中自然地吟唱的歌者,她的歌声总是纯朴地嘹亮着,在山野自由自在地飞翔着。
大狗发现姐姐在这个夏天一开始的时候,眼中就充满了一种忧郁。他还以为是小狗猪大肠的味道让她产生了解不开的愁绪。可自从那天大狗看到刘永寿在县城的街上和一个穿红裙的女子并肩走着之后,他似乎明白了姐姐李一蛾眼中忧郁的根源。
他想把这件事告诉姐姐李一蛾,可他没有说,他不知从何说起。他不明白姐姐李一蛾听到那件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他不希望看到姐姐李一蛾伤心欲绝的样子,这也许也是大狗没有把那件事告诉姐姐李一蛾的原因。
大狗知道,民办教师刘永寿在这年的春天转为正式教师了,像郑文秀那样是樟树镇中心小学堂堂正正的正式教师。他转正那天,在学校里给同事们发喜糖,还在镇上的饮食店里请了客,在他请的客人里,没有姐姐李一蛾。
那天,刘永寿又一次地把大狗小狗叫到他那整洁的有兰花的房间里。大狗小狗还是不敢坐在他的床沿上,他们怕弄脏刘永寿洗得一尘不染的白床单,大狗小狗不知道刘永寿有没有让他们姐姐李一蛾坐在他的床上。刘永寿脸上的笑容阳光般灿烂,看上去他开心极了。他往大狗小狗的口袋里各自抓上了一把水果糖。那用玻璃纸包装着的水果糖一看就是从城里买来的,在小镇上是买不到这种水果糖的。水果糖让大狗小狗想起了电影中的日本鬼子,那电影中的猪头小队长就是用水果糖引诱敌后的孩子们的,他们总是希望能用水果糖撬开中国抗日根据地孩子坚硬的嘴巴,可每次都是失败。大狗小狗把糖放在口袋里一直没吃,坏掉了也没吃。不知怎地,他们就是不喜欢刘永寿。那天晚上,姐姐李一蛾很晚才回家,她回到家里时,发现大狗小狗没有睡,他们坐在门槛上等姐姐回家。
大狗问姐姐李一蛾:“那么晚才回来,到哪去了,姐?”
小狗的眼中闪烁着莫测的光芒。他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他的手中拿着一块石头,好像随时要把石头扔出去。
黑暗中看不清李一蛾的脸。
李一蛾轻轻地说:“走,进屋里说吧。”
大狗小狗和李一蛾进了屋,在油灯下,李一蛾的脸红扑扑的,像向日葵。李一蛾的眼中焕发出光彩,大狗总是觉得李一蛾眼中的光亮和刘永寿是一样的,看她那神色,和白天的刘永寿给他们糖吃的神色是一样的。大狗说:“姐,你是不是到刘老师那里去了。”李一蛾拍了大狗的头一下:“又在瞎猜了,姐有姐的事,你们现在还小,长大了会明白的。”小狗突然说:“姐,你别把我们当三岁小孩子,下半年我们都要上初中了,你还把我们当小孩子干什么呢?我们什么都懂。你肯定是到刘永寿那里去了,我猜你肯定吃过刘永寿的水果糖,说不定你裤兜里还有刘永寿给你的水果糖咧!”
李一蛾吃了一惊,她发现这两个宝贝弟弟真的长大了,不是从前老是相互残杀的两条小赖狗了。李一蛾的脸更红了:“小狗,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大狗走到李一蛾面前,摸李一蛾的裤袋。
李一蛾躲闪着:“大狗,你疯了,乱摸什么呀。”
大狗笑笑说:“我检查检查,看小狗说得对不对。”
李一蛾走进了闺房,她把门插上了,她对大狗小狗说:“你们两个坏蛋,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咧。”大狗小狗在厅堂里嘀咕着:“姐怎么偏偏喜欢刘永寿呢!”他们希望姐喜欢郑文杰的。这时,他们听到父亲李文化的一声长叹,然后是他剧烈的咳嗽声。大狗小狗知道他们再闹,父亲李文化就要发火了,他们钻进了自己的睡房。隔着壁障,他们听到隔壁房间里,姐姐李一蛾在轻轻哼唱着山地情歌:“
郎有心来妹有心,
不怕山高水又深。
山高自有人行路哎――
水深自有摆渡人。”
刘永寿的欢乐变成了姐姐李一蛾的欢乐。那个晚上,大狗小狗怎么也睡不着,他们在苦思冥想着同样的一个问题:要是刘永寿真的成了自己的姐夫,那会怎么样?而郑文杰又会怎么样?郑文杰会不会用他的杀猪刀把刘永寿捅了?或者,郑文杰会不会和大狗小狗翻脸,把气往他们的身上撒呢?他们不希望姐姐李一蛾离开这个家,嫁给刘永寿。
那个晚上之后,李一蛾常常很晚回家。大狗小狗两个人一合计,商量出了一个主意,他们准备无条件地破坏李一蛾和刘永寿的关系。他们开始更跟踪李一蛾,然后伺机破坏。一个夜晚,大狗小狗看李一蛾打着手电出去了,他们鬼鬼祟祟地跟在了后面。躲躲藏藏的大狗小狗根本就不用打手电,樟树镇他们太熟悉了,每一个角落他们都摸得清清楚楚。
李一蛾朝小学校走去。
大狗学着父亲的样子叹了口气说:“果然是去找刘永寿。”
小狗像是早知道这事:“那还有假么。”
李一蛾进了刘永寿的房间,他们把门关上了。
大狗小狗在刘永寿的窗户外面探头探脑。他们看到姐姐李一蛾在帮刘永寿收拾房间,刘永寿则坐在书桌旁批改作业。那情景就好像是一对夫妻。大狗小狗心里都十分不舒服。
李一蛾的脸红扑扑地,像向日葵。
她帮刘永寿收拾好房间,就拿起一个口杯勺了一杯清水,给那盆兰花浇水。她浇水的样子专注而细心,水像一条闪亮的线,细细地流到兰花的叶片上,然后又从叶片流入盆底。李一蛾那一口杯水浇了好长时间,弄得大狗小狗都不耐烦了。李一蛾浇水就像绣花一样。
好不容易给兰花浇完水,李一蛾就坐在了刘永寿旁边的床沿上,看她的情郎批改作业,那大眼中跳跃着火花,迷醉的样子。她那眼神中充满了崇敬和爱恋。刘永寿身上有种让她着迷的东西,李一蛾痴痴地看他批改作业的样子让大狗小狗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嫉妒极了,姐姐怎么没那样看过他们做作业呢?姐姐眼睛中的火苗炙烤着大狗小狗的心。
刘永寿伸了一个懒腰,呵了一口气,说:“唉,终于批改完了,现在的作业不好改。”
刘永寿愣愣地看了李一蛾一眼,伸手摸了李一蛾的脸一下,李一蛾一下闪开:“别这样,让人看到了多不好。!”
刘永寿灿烂一笑。
他站起来,把窗帘拉上了。
李一蛾娇笑了一声说:“永寿,别这样……你太坏了,太坏了。。。。。不要,不要嘛……”说完,她的声音就小了下来。
大狗小狗就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了。他们的心一沉。大狗小声说:“刘永寿会不会干什么坏事?”小狗的眼睛里喷着火说:“有可能。”他们伸长耳朵,听里面的动静。里面没有什么声响,只能听到他们俩说话的声音,但又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大狗小狗急坏了。他们真害怕会出什么事情,这个时间里,好像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不一会儿,刘永寿的窗外传来了猫叫声。
猫叫声一声比一声大。
李一蛾和刘永寿听到隔壁的郑文秀推开窗门的声音,他们还听到郑文秀在骂:“去去去,哪来的野猫,在这里叫什么春!”郑文秀的声音有点沙哑,可以听出来她十分疲惫。
刘永寿和李一蛾笑了。
猫叫声停了一会儿,不久,又叫了起来,叫声比刚才大多了。刘永寿后来也烦了:“哪来的野猫,叫得那么难听!”李一蛾微笑着说:“永寿,由他们叫吧,不碍事的!”
刘永寿就不再骂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