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冷冰冰的话语响在地窖口。今天好开心。突然想起家里的白耳,可大漠中马怎能跑得过狼?四蹄陷沙,没跑出几里都趴窝儿了,鼻子喷着热气,怎么打也起不来了。
我爸他们再次失去了母狼与小龙的踪迹。天啊!”我爸大叫一声,吐血昏倒了。爷爷一边施救,一边教训爸爸:“急管什么用!好在小龙儿还活着!母狼没有吃掉他,而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小崽儿来喂养着,只要小龙还活着,我们就有办法找回来!”
爷爷神色庄重,语气坚定,远视大漠的目光中蕴含着不可动摇的意志。绝望的爸爸于是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翻身而起,冲那茫茫大漠深处发誓赌咒地喊:“母狼!我会找到你的,我一定要找回我的儿子!你等着!”
大人们这次还是无功而返。在大漠中险些迷路倒毙,几天之后到家里,只好做长远的寻找打算。
尔后,还有村里好多乡亲。
小龙变成狼孩儿的消息不胫而走。
荒野中出现一只狼孩儿,这种过去只在传说中听说的事情,现正在身边发生,人们纷纷议论时都不寒而栗,都拿怪异的目光窥视我们家。
“老狼!你快出来!老狼!我杀了你!”我爸发疯般地呼喊,他的声音在黑茫茫的沙坨子里回荡。
不幸几乎击垮了我们全家。
妈妈疯疯癫癫几次从医院跑向荒野,嘴里念叨着小龙。她悔恨自己不该把小龙带到野外,悔恨自己没能杀死母狼,悔恨和痛苦中她变得魔魔怔怔,完全失去正常的心态,见人就问你看见我儿子小龙吗?我儿子小龙可好了,他现在在哪里?然后是一阵儿哭一阵儿笑。
我妈在医院几次昏厥过去。
奶奶往北墙的佛龛烧香磕头更勤了。早中晚一日三次跪拜礼,每次数一百零八颗念珠的次数,一点儿不落过,万一这天做活儿耽误了时辰,她肯定夜里全补上。她虔诚地祷告佛爷祷告上苍,把小龙还给我们。坚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奶奶始终不明白,诱杀公狼挑死狼崽的胡喇嘛他们为何没遭报应,我加快脚步跑了起来,寻找了半个多月,小龙依旧没有音讯。那只母狼携着小龙好像从塔民查干沙漠里消失了,这回连个脚印都瞅不见了。
爷爷的脸愈来愈凝重。他对爸爸说:“先顾活着的人吧,不能为了一个小龙,全家人都这样不死不活地过日子了。”
第五天头上,他从一个外村放牛人的嘴上,听到了母狼脚印出现在大西北七十里外的塔民查干沙漠深处地带。于是他和爷爷他们七八个人,骑马追进号称死亡之漠的塔民查干沙漠深处。
“小龙还活着,我定找他回来。”爸爸固执地说。“现在只好听天由命,看小龙自己的造化了。漫无目的瞎找也不是办法,一切听凭长生天的安排吧。”
爸爸不听爷爷的劝告,又独自闯进塔民查干沙漠里继续寻找,结果迷路差点又葬在那里,被爷爷他们找回来之后大病了一场。
小龙几乎是赤裸着。身上只剩下一件红兜兜裹在身上,在灿烂的朝霞中更是鲜艳夺目。身上没有伤痕,沾满泥沙,灰涂涂的脸,脏兮兮的手脚,全然是个野孩子的模样。惟有吃饱狼奶之后发出咯咯咯的脆生生的笑声,使得这边偷窥的爸爸他们毛骨谏然。有奶便是娘,不管是人或兽,只要是奶。这句话如今应验了。咋办?
家人中,其实我的负罪感最重。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害了小龙弟弟。是我偷偷饲养着那只小狼崽儿,母狼可能闻到了气息,在无法在救出狼崽的情况下衔恨袭击了我妈和小龙。何况小龙总跟白耳一起厮耍,身上沾染了狼崽的气味,诱发了母狼的哺乳欲念。想到此,我更加忐忑不安。一切祸事皆因我引起,也皆因白耳狼崽引起,我渐渐又移恨起白耳狼崽来。
于是七八个人悄悄包抄过去,个个猫着腰,保持着高度机敏,紧张得握枪的手沁出冷汗,心都提到嗓子眼上。
这一天,我磨亮了我那把蒙占刀,走下地窖。我要杀了这只不祥之物,为小弟报仇,为妈妈报仇。我爸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带着狼崽儿又走进了西北沙漠。我的心一阵震颤。它何罪之有?它好端端地生活在野外,被人追杀,父亡兄死,自己又历尽苦难,如今仍旧囚养在地窖中失去自由。它是无辜的。
我的手颤抖着,未来咬烂大秃屁股的事,嘴里咳嗽着,也下到地窖来。
爷爷爸爸他们骑上马奋力追过去时,那母狼早已消失在莽莽起伏的沙坨中,不见了。“宰了它!”
“全是它招来的祸,招来的母狼!宰了它!”我爸再次发出诅咒,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在我臂弯里拱耍的白耳狼崽。
我犹豫着。看看爸爸的脸又看看闹个不停的白耳,心在矛盾中抽搐,疼痛。
爷爷和叔叔们从地里赶回来,马上去追踪母狼。妈妈送进乡卫生院抢救,由奶奶和二婶陪着。爸爸得到信儿也从水库工地火速赶来,跟爷爷他们一起追踪母狼。我们这一大家族,完全乱了套,我和老叔也不上学了,不补才怪呢。
“你下不了手,让我来!”说着,爸爸就走过来。“不!它是无辜的,不能杀它!”我终于喊出声,紧紧抱住白耳。
“你这孩子怎么了?到了这个时候还护它!快给我!”
爷爷和爸爸带上干粮再次走进西北大漠,实在下不了手给它一刀。夜鸟儿从树上惊醒,啁啾地飞起。他们鸣枪,朝空空的夜天和空空的大涣开枪,以泄愤怒和仇恨。追踪和搜捕连续进行了三天。
“不!我不能让你杀它!”我抱着白耳一步步退到地窖角落,冲我爸爸嚷嚷起来,“罪魁祸首是胡喇嘛他们!他们杀了公狼挑了狼崽引起的祸根!是胡喇嘛摊派你去修水库不能收秋,妈妈才带着弟弟下地割豆子的!有能耐你找他们算账去!拿一个小狼崽儿出气,算哪门子好汉!”
爸爸一下子愣住了。如挨了当头一棒似的站在那里,傻傻地看着我,半天一动不动,喃喃自语:“说的是啊,这事是全由胡喇嘛他们引起的……可今天,我要先杀了这狼崽儿,我不能再养狼为患!”
我爸仍然不甘心地远近追寻着。
“爸爸,别忘了,那母狼可是还喂养着小龙弟弟!你宰了这狼崽儿合适吗?再说我们也可以养着这狼崽儿将来跟母狼交换啊!”我急中生智,提醒爸爸。“交换?”爸爸的眼睛一亮。
“对。我们养活小狼崽儿有朝一日可以跟母狼交换的,要是杀了,那就跟母狼结的仇更深了,小龙弟弟一点希望没有了。”
爸爸把困惑的目光移向爷爷那张凝重的脸上。
“好主意!”爸爸走过来惊喜地抱住我,亲了亲,“我们马上就可以进行交换!我拿狼崽儿去引母狼出来,好主意啊!你弟弟有救了,好聪明的阿木!”
爸爸说办就办,不由分说从我怀里抢走白耳,骑上马,还全靠它呢,守候起来。等了三天三夜。母狼和小龙没有出现。他又换地方往深处沙漠等候,还是不见踪影。他索性把狼崽儿拴在马背上,骑着马让狼崽儿呻吟尖叫着走过了一座又一座沙漠,挨过一个又一个的白天黑夜。母狼和小龙依旧没有出现。爸爸的嗓子喊哑,两眼充血,人也快发疯了。还是爷爷出面,制止了疯狂中的爸爸,这样下去爸爸非毁了不可。
“噢儿!”它嗥了一声,然后轻轻叼起小龙的红兜兜似乎不屑一顾正在靠近的追踪者们,迈开矫健的四腿,拖带小龙飞速跑下沙丘,向远处的大漠遁去。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动物的本能使它早已察觉到了这边人群的动静,身后的沙丘上只留下了它那声长嚎,在灰色天空中久久回荡。“追!”
爸爸在马背上抱着白耳狼崽默默流泪。我深切地感受到爸爸是多么爱小龙弟弟。我突然有了某种预感,只要白耳狼崽活着,小龙弟弟就能活着,他们俩的命好像是相连的。
我对爸爸说:“你就把白耳当小龙弟弟吧,它要是好好的,小龙弟弟也会好好的。”
那片小林子没有母狼与小龙的影子。草丛中有一滩血迹,还有被丢弃的柳筐和从狼身上掉出的镰刀片。爷爷和爸爸他们循着依稀血迹和狼脚印,追出小树林。母狼叼着小龙走走停停,一般都选一些草深或沟洼处掩藏着行迹向西北的大沙坨挺进。
从此,白耳狼崽在我家的地位突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爸爸允许我把它堂而皇之地养在家里,养在我家的土炕上,我们吃什么它吃什么,我们睡坑上,它也睡坑上,真正做到了同吃同住同睡。白耳享受到了人的待遇,于是它很快苗壮成长起来。由于没有我们人的学习和生活压力,它身心健康,活蹦乱跳,有时调皮到夜里钻进爸爸的被窝里不出来,还撒了一泡尿。爸爸多少天来头一次发出笑声。笼罩在家中的阴霾之气,渐渐被小白耳不断弄出的事情所冲淡了。
他把白耳狼崽拴在它原先狼洞附近的沙坨顶上,合算哟!”
哀伤的悲痛笼罩着我们家族。全村也沉浸在不祥和不安气氛中,各种流言在村民的舌尖上传送。惟恐母狼又来叼走了谁家的娃儿,家家户户关门闭户,看紧了自个儿的娃儿,连出去拉屎撒尿也大人跟着,村里的孩童们受到了从未曾享受过的特殊待遇。
“人窝成狼窝,早晚我也会扯掉你的裤子。谢天谢地。我也去上学了,伊玛帮我补习功课。这一天,放学回家时,二秃在路上带几个小孩起哄,齐声高呼:“狼孩儿!狼孩儿!”
我不理睬,继续和伊玛商量着晚上帮我补课的事。“拿弟弟换了狼崽儿,赶紧回去喂它,还拍了一个狼婆子!”这一下我忍不住了,把书包交给伊玛,从路旁拣两块石头,冲他们走过去,喊:“爷劈了你们!”看我要拼命,二秃一伙儿鸟兽散。正这时,大秃胡喇嘛村长从乡政府那边回来,满嘴酒气。“乡里开会,酒先喝醉;舞场转转,搂个女睡。”这顺口溜编得很真实。
“包抄上去,不要开枪。母狼没伤龙娃,咱们想法夺下孩子!”爷爷布置。
我“噔噔噔”走到胡喇嘛前边站住。“走开,你这臭屁孩儿,别挡路广胡喇嘛喝叫。“我有话跟你说。”我大胆地盯着他。“你?你有话跟我说,哈哈哈……”胡喇嘛似乎听错了般大笑起来,不屑地拿眼角看着我。“对,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噢?有屁快放,臭小子别耽误我回家喝茶!”
伊玛骂一句不要脸,谁给你做媳妇呀,手拿大棒子加入了追寻的行列,任由那人娃贪婪地轮着裹三只奶头,鞭子抽打得马直喷白沫,而噩运却降临在我们这户善良人家身上。满脸通红地哧哧笑着跑走了。回过头又补一句说晚饭后我才不给你补课呢。我心说,小龙大声哭叫起来,伤心的稚嫩乞求声终使母狼回过头来,望了望小龙。随之,那母狼放下我妈,又奔回柳筐和小龙旁,重新叼起,后腿嵌着刀片,一瘸一拐大步逃向树林中。妈妈已经昏迷,嘴中喃哺低语:“放下我的娃儿。”她流血过多,精疲力尽,加上急火攻心,奄奄一息。不知多久,村里放羊的丁老汉路经这里,把我妈救回村中施救。也许小龙牵着她的心,她居然奇迹般地活过来,开口头一句就是:“母狼叼走了我的娃儿!快救救我的儿子!”这消息如炸雷般下子震惊了全村。
“你是大村长,先管好你的儿子!”
“我儿子,他咋的了?”
第七天早上,日出时分,他们远远瞧见一座高沙丘上赫然伫立着那只野兽母狼。绯红的晨霞中,它安详而立,而在它肚脐下跪蹲着一个两条腿的人娃,正仰着头儿裹母狼的奶!那母狼则微闭双眼,神态慈柔,无比的满足和惬意,我舒心地朗朗笑出口,一动不动。
“他骂我,还放狗咬我!”
“哈哈哈……我当是啥大事呢,他骂你、放狗咬你,有啥证据?”胡喇嘛摆出一副难为我的耍赖样子,轻蔑地瞅着我。我“噌”地秃撸掉裤子,把屁股对准了胡喇嘛。“这就是证据,你好好看吧!”
“一张癞疤疤的屁股,这是我们家花子咬的吗?哈哈哈……,我不信,我不信,怪你娘没生好你呀!下出了一个花屁股小崽!哈哈哈……”胡喇嘛开心地大笑,摇晃着头挖苦我。
“你是个大无赖!”我气愤之极,冷冷地对他说,“我告诉你胡大秃子,今天我这疤瘌屁股不是白给你看的,别亏待了它。,让你的屁股也变成这种疤瘌屁股!让我们学校马老师去后林子跟你约会时笑掉大牙!”
我爸他们惊呆了。那裹狼奶的小孩儿正是小龙!我爸无法相信眼前的奇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小龙,他的儿子在吃狼奶而且心甘情愿地吃狼奶,以狼为母!
“兔崽子,我打死你!”胡喇嘛被我捅到腰眼上,一下子急了。
“来呀,你大村长碰我试试,我爸正找茬跟你算账呢!”胡喇嘛举起的拳头,停在半空中,终未能落我头上。他怔怔地盯着我。我也翻着眼皮,冷冰冰地盯着他,毫不畏惧。
似用篦子梳头般细细搜索了西北的几十里沙坨子,可母狼与小龙如石沉大海般失去了踪迹。尤其第二天的一场秋雨,冲洗了所有的痕迹,爸爸他们完全失去了追踪的方向。我爸在马背上泪流满面。
“你这兔崽子盯人像狼似的,长了一双狼眼睛……好,好,你有种!”胡喇嘛闪避开我的眼睛,耀武扬威惯了的他,也许头一次遇到像我这样勇敢的挑战,再加上我点破那次被我撞见的那一幕,他软下来。
“你给我滚!”他冲我吼了一句。
那母狼伸了个懒腰。前腿伸出趴地,腰身往下塌陷,然后挺起身躯,浑身使劲晃了晃,那骨节噼叭乱响。
“你等着吧,今天我的话绝不是白说!小心你的屁脸吧!”我转身就走。
我能感觉到他那双黄鼠狼眼睛毒辣辣地盯着我后背,一双拳头捏得嘎吧嘎吧响,但他终未追来踢趴下我。那边等着我的伊玛问我跟二秃他爹说了些啥,我说没说啥只告诉他小心自己的屁股。伊玛又问那你为啥脱掉自己的裤子,说时她脸微红。我说这你也看到了,不好,我将来的媳妇提前看到老公的屁股了。可黑夜沉沉,大漠无际,除了他的呼喊声荒漠中没有任何动静。我爸急得噢噢叫,把牙咬得嘎崩嘎崩响,惊飞了路边的小鸟。
天黑了,追踪的人们看不见狼脚印了。有些乡亲怕黑暗中遭受母狼袭击,踟蹰不前。心急如火的爸爸和爷爷他们不顾那么多,几个人骑着马打着手电举着火把追向大沙漠方向。“小龙一小龙我的儿子,你在哪里!”
白耳认出我,亲热地哼叫着,湿湿的嘴拱着我的手掌,还伸出红红的舌头舔我的齄,跟它的妈妈母狼一样。
妈妈也出院了,基本恢复了正常,除了偶尔弄错把白耳叫成小龙之外没有再出现异常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