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一一”爷爷犹豫了一下,“要是它不伤人,当然赶走它最好。可它这次死了心再来,很难轻易赶走它,再说它在暗我们在明,我真拿不准会有啥结果。”
我的心沉重起来。去赶母狼的爸爸还没回来。村外还很安静。
第三天深夜。
这是个沉闷的黑夜。从大漠那边飘过来黑压压的一片乌云,把天上的星星抹去了,把月亮也吞没了,很快在头顶上织成一个纹丝不动密不透风的黑绒罩子。人们以为,大概要下场暴雨了。天这么热,这么闷,云又这么密布厚实。可是等到仲夜,这黑绒罩子竟是没掉下一滴雨点子,也不见电闪也不闻雷鸣,只是一味地沉默着,一味地压迫着这大地这沙漠这村落。
咱们家的下屋里,燃着一盏油灯。昏暗摇曳的光线,朦胧地照着安睡的狼孩儿小龙,照着睡在他身旁的妈妈和我。我的两眼望着房顶,一直没有入睡,脑子里净是些上天入地的幻想爸爸此时不知在何处守夜巡逻。村西北小树林?家院门口?还是村中某个角落?他好像跟爷爷有分工,爸爸守西北咽喉要道,爷爷守候咱家院口。他们都辛辛苦苦地暗中跟母狼较着劲。
人和兽都智勇双全。
屋里屋外,天上地下,村内村口,一片沉闷的死静。这死静,似乎又掩盖着一种不祥的祸端,掩盖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
到了后半夜,果然发生了那场惊心动魄的事件。黑夜的使者,那只凶残野性的兽类代表一一老母狼第三次出现了。先是在村西口发一声嗥叫。这声冲破黑夜突然而发的嗥叫,凄厉瘆人,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剌伤了喉咙,尤其在这死静阴森的黑夜,愈发显得恐怖惊魂,传得久远久远。暗夜中,整个小村子被这恐怖的嗥声击中了,震颤了。村里的狗们,叫了几声便威慑于这嗥声很快沉寂了。惊醒的村民们,谛听着外边那可怕的嗥叫,谁也不敢贸然走出屋去面对黑暗,面对凶恶的兽类,人们默默地龟缩在各自的小窝里闭上眼睛。
惟有我爸爸苏克,这个勇敢而大胆的孤独猎手,端着枪猫着腰,在伸手不见的茫茫黑夜里守护在小树林那一带,寻找着目标。他机警而悄悄地寻声接近狼嗥处,“砰”地放了一枪。然而,老母狼的叫声转眼又从村北头坟地那儿传出来了,这是母狼的第二声嗥叫。爸爸一惊,急忙赶到村北头,可是这会儿从村南河边传出了母狼的第三次嗥叫。爸爸惊惑不已,觉得这条诡计多端的老母狼正在有意跟自己玩捉迷藏,利用黑夜的掩护,东奔西窜,捉弄自己,使他疲于奔命。
爸爸心里突然一颤。不好,老狼会不会是正在实施着一个什么意图?自己不能再跟着它的叫声傻头傻脑地瞎转了,万一它是声东击西怎么办?
此时,那狼嗥声已经停下来。老狼现在在哪里?还在村外吗?爸爸转身就往自家门口跑,老爷子一个人守护门口,黑灯瞎火的别叫老奸巨猾的母狼给骗了。今夜,母狼不是简单的在村外兜圈子就完事。
果然,一个黑影从南边河岸那儿向我家潜行而来,早于我爸悄悄来到我家院门口不远处的牛粪堆后头,无声无息趴伏下来,与黑乎乎的牛粪堆无异。离粪堆不远,趴着那两匹骆驼。此时此刻,没有了枪声,也没有了狼嗥,浓浓的黑夜一下子沉寂下来,使得气氛更显压抑、恐怖和危机四伏。
黑暗中,老狼的眼睛在粪堆后头闪着绿幽幽的光点,阴冷阴冷地注视着前边的院落。它等候着院子里的动静,以便判断院门口有无人把守。等了良久,仍没有枪声,院门口也没有动静。老狼依旧耐心地等候着时机,冷冷地观察着院子。
“该死的畜牲、还不至于敢进村吧?”爷爷对赶回门口的爸爸说。
“今夜它有些怪,好像不想耗下去了。”
“那它也摸准了狼孩儿在咱们家喽?”
“有可能。它嗅觉灵敏,从空气中都能闻出目标在哪儿。”
“那它现在躲在哪儿?它真要是胆敢闯我们家,今晚我就不客气了,见真章吧。”爷爷拍着手中的猎枪说。快天亮了,那母狼依旧没动静。
熬了快一夜,爷爷和爸爸趴在院门口有些精神恍惚,双眼迷瞪。困吨的睡意阵阵袭来。
粪堆后头的那双绿光却始终没有合过。见时机已到,那母狼避开门口,躲在房后的暗处,突然仰起脖,张开嘴,冲天发出一声长长的嗥叫。这是一声奇异的嗥叫,没有了原先那种瘆人的狂野和恐怖,声音变得细而长,如泣如诉,犹如一根根银针穿过鼻腔剌进人脑子,又回过头来刺进心脏深处。那颤栗的声音已充满了阴柔的哀鸣,充满了某种母性的凄恻缠绵的感情。可以说,这是一种兽类对兽类的呼叫,也就是母兽对小兽的召唤。凄厉而悲切,哀婉而强烈。
母狼一边哀嗥,一边围着房子飞速跑动,决不停留在一个地方。它防着门口的猎枪,趁着黎明前的黑暗不断换着位置,像个黑色的幽灵。
狼孩儿小龙早在听到第一声狼唪就惊醒了。虽然随之而起的枪声使他胆战心惊,但连续不断从四面涌来的母狼嗥叫声,使他再也无法安宁了。他开始烦躁地东张西望,两只眼睛滴溜溜转动,后来猛地跃起来,噼哩啪啦拖着铁链在屋里来回乱窜。妈妈见状,吓得魂不附体,急忙爬起扑向小龙,嘴里温柔而轻缓地呼唤着:“娘的儿子,安静点,听娘的话,不要胡闹……听话,娘的心肝……”
一声声亲切入微的呼唤,犹如一道道清凉甜蜜的泉水,注进狼孩儿小龙那颗骚动不安的心灵,一时稍许清醒,控制了心灵的黑暗,压抑住浑身鼓荡的兽性的热血。
妈妈走过去轻轻搂抱住那个瘦小的身子,亲切地抚摸着那瑟瑟抖动的肩膀。
接着是漫长半夜的沉默。可狼孩儿小龙再也没有合过眼,他呆呆地盯着门口,要不就拽动着身上的铁链。当从很近的房后突然传出那声奇异的召唤般的长嗥时,狼孩儿似乎终于等到了期盼的东西一样,身上冷古丁一抖,翻身而起。他微微张开嘴,鼻翅翕动,脸颊如兽类般向上仰起,一双眼睛闪射出奇异的光,整个神情似乎正在驰向遥远的荒野世界。妈妈慌了,她把嘴附在他耳边,一声声温柔而急切地呼唤,送进充满人性的母爱来召唤着那个受刹诱惑的灵魂。并以此抗衡着那无孔不入的兽类的长嗥,进行着抗衡争夺,想用人类母性的善的慈爱来战胜那兽类的野性的召唤,保护自己失而复得的爱子。
妈妈把小龙不断向外张望的脸扭过来,让他面对自己,听自己说话和抚慰。可是她发现,那双眼睛变得陌生,虽然对着自己,却眼神一片茫然,那正在扩散变大的瞳仁似乎极力捕捉着那来自外边的野性的呼唤。
那魔鬼的嗥叫,又响起来了。从房后,从房西,从房东,从四面八方,一声比一声激烈地传荡出来。而爷爷和爸爸的枪声也随着响起,可那声声令人魂飞魄散的嗥叫始终在响着,枪声赶不走它。
这边妈妈的温柔的母性召唤,也一声比一声亲切地响在狼孩儿小龙弟弟耳旁。
此时,狼孩儿一一小龙弟弟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极度的内心痛苦和矛盾,使他的牙嘎嘣嘎嘣咬响,双手不断地扭挣铁链,身上火烧火燎地发烫,脸孔憋得通红,眼睛开始充血。那股潜伏在其身上的野性的血,重又鼓荡起来。他的身子一阵阵激烈地颤抖。
“娘的几子,别害怕,娘在这儿,娘守着你,安静点,一切都会过去的……”妈妈哭泣起来,哀伤地哽咽着,紧紧抱住小龙那发烫发抖的身躯和头颅不放。一阵恐惧感,莫名的恐惧感从脚底升到心头。她的心在发冷,发抖。
我站在妈妈身旁帮着哄着小龙,又安慰着妈妈。我的心也一阵阵地猛烈跳动,一种不祥的预感阵阵袭来。
母狼再次发出了凄厉哀婉的尖嗥。狼孩儿小龙终于忍不住,张嘴便发出一声尖利的嗥叫,回应了母狼的召唤。有什么办法,他是几年来吃它的狼奶长大的,那狼奶已变成了热的血液,流滚在他的身上,而且他也是跟随着母狼学会生存走上厮杀征途的。对母狼,他比对这位人类母亲还熟悉。于是,他内心的防线,那个经爸爸、妈妈、家里所有亲人辛辛苦苦垒筑起来的人性的堤坝,一时间全线崩溃了,倒塌了。他凶猛地“嗷儿”一声大叫,一跃而起。那根拴他的铁链,平时他不断地磨挣拉拽,一个环已有裂缝,经这次狂烈无比的挣拉,终于嘎嘣一声彻底断裂,小龙脱困而出。他挣脱开抱住他的人类母亲的怀抱,四肢着地,飞速地扑向门口。
“儿子!小龙!快回来广妈妈声晒力竭地喊着,也疯了般地冲过去从小龙后边抱住他的腰,泪流满面,绝望而拟碎心肺地呼叫着,“儿子,你不能走啊,你不能撇下娘走啊……”
狼孩儿小龙猛回头,呆诱了一刹那,但他此时已经不知自己是谁,也忘却了抱住他的人是谁,只当是要逮住自己的敌人,一张嘴便咬住了妈妈的右肩。眼睛血红,张牙舞爪,凶恶之极。
“小龙,快松开!别咬妈妈!她是咱们的亲娘!”我喊叫着冲过去。
可是变疯狂的小龙毫无顾忌,狠狠咬撕着妈妈肩头,再用头猛一撞,妈妈像个草人般倒下去了,肩头的一块肉连单衣一起被撕裂开来,鲜红的血涌流出来。接着,小龙转身又扑向门去,想打开门闩。
我一时气极,又被眼前这一幕惨景惊呆,迅速操起墙角一根木棍,冲向小龙。我挥舞着木棍,想把他赶离门口。可小龙一个跳跃,离地几尺高,扑过来正咬住了我的手腕。我“啊”一声痛叫,木棍掉地,当狼孩儿正要再咬我喉咙时,外边又响起了母狼的嗥叫。于是,小龙放下我,再次冲向门口,撞开门,闪电般扑进那茫茫黑夜中去了。外边更紧张。
爸爸端着枪,房前房后地追赶母狼。爷爷守护在院门门口,以防母狼冲进来。他们不知道身后屋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觉得老母狼也就是这样捣乱而已,房前房后或近或远地嗥叫,不会傻到冲进院里来挨枪子儿。爸爸开了几次枪,可那黑影飘忽不定,或左或右,像黑夜的幽灵,根本打不中它。
这时他们听见了屋里狼孩儿发出的一声嗥叫。并与外边的母狼相互回应。爸爸的心一下子提起来。转眼间,随着“哐!”地一声响,下屋的板门被撞开,守在院门口的爷爷还没有回过神来,一个黑影从他头上一跃而过,犹如一支飞射的闪箭般投向门外。
“小龙跑了!快拦住他!”我冲出门大喊。妈妈也呻吟着爬出门口,呼喊:“小龙回来!你别走,别撇下娘走啊!”可为时已晚。
当爷爷明白过来从其后边追过去时,一直不显身的母狼这回从粪堆后边跳蹿而出,迎接狼孩儿,狼孩儿小龙也“噢一呜”亲热地嗥叫着,狂喜无比,连蹦带跳,急切地扑向母狼的怀抱。
这时从房后追出来的爸爸看见了这一幕,气愤至极,眼睛鼓突要爆裂开来,咬紧牙关,端起枪就朝那一跃而出的母狼开了一枪。“砰!”
“砰!”
这是极其浑浊沉闷的爆响,好像用棍棒击打装满沙子的麻袋一样。但这两声枪响,后一声是爷爷放的,划破黑沉的夜空,震撼了寂静的村庄,震撼了空旷蛮荒的漠野,也震撼了村民酣睡的心灵。
子弹是击中了母狼。可也击中了狼孩儿小龙。
不知谁的子弹。狼孩儿颤栗了一下,又向母狼踉跄着走两步,终于像一头中弹的小鹿“噗”地倒下了。只见他四肢抽搐了几下,痉挛着,喉咙里“呼噜呼噜”发响,嗥不出声,呻吟着,痛苦中开始咽气。子弹击中咽喉和头部。这是射程太近,又是在他一刹那跳起时交叉火力击中的结果。本是射向母狼的子弹,也击中了他。
母狼受重伤,腿部和胸肚子被击中、但母狼并没逃走。它依然跑向狼孩儿,又亲又拱久别的狼孩儿,伸出红红的舌头舔起狼孩儿头脖处汩汩冒流的鲜血,并叼起狼孩儿就往野外奔。
爸爸和爷爷从惊愕中醒过来,急追过去,嘴里同时喊着放下我们的孩子。
母狼拖着小龙唰唰地走,很艰难。鲜血也从它的肚肠和前腿根心脏部位咕嘟咕嘟流淌,染红了沙地。一路洒,一路走,不屈不挠,不死不休地走。不时还停下来舔舐小龙脖颈上的流血处,惟恐狼孩儿流干了血。
终于,它拖不动了。它的血也流得差不多了。狼孩儿已处在弥留之际,可眼神并不见什么痛苦之色,而依旧很欣喜地望着母狼,并固定在那里。他的头一歪倒向母狼颔下,便不动了。彻底不动了。那双未来得及闭合的眼睛,仍留有一丝狂热的野性的余光,凝视着远处的漠野,凝视着前方的黑暗。那黑暗的尽处黎明的曙色正在显露。当然,那黎明已不属于他了。他那张野性未改的脸,向上微扬着,嘴巴也翘着,于是整个这张脸部又变得更像一个拉长的问号:我是谁?来自何方,去向何方?
那老母狼偎着狼孩儿那瘦小面渐渐变冷的躯体,似乎像是用自己身体温暖他保护他,又伸出尖嘴嗅嗅那浸血的头脖,红红的粗砺的舌头轻轻舔两下狼孩儿海张问号似的脸,突然发出一声碎肝裂胆的哭泣般的哀嗥“呜”。它抬起头,扭转脖子,久久盯视着提枪正在靠近的爸爸和爷爷,那双绿幽幽的光点,冷冷地咄咄逼人地燃烧着,穿透人的心肺和灵魂,同时含满一种骄傲的狂态,向世界宣示:他一一狼孩儿永远属于它,谁也别想夺走,谁也别想让它们分离!
那母狼就这样把尖长嘴贴在狼孩儿头脖上,安安静静地闭合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它那一下变得老态龙钟的身躯也没有再动弹一下,任那红红的鲜血从其身上流淌干净,浇润那同样属于它的大地。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