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叔叔紧紧扣住猪网,合伙用膝盖顶压住疯闹的狼孩儿,二叔拿出拴猪的麻绳反绑起狼孩儿的手臂,捆死他的双脚,又拿块布塞住了狼孩儿不断嗥叫的嘴巴。
这一下狼孩儿一点反抗力也没有了,连个愤怒的嗥声都无法发出。惟有一双眼睛在冒火、冒血、冒令人不寒而栗的绿绿冷光。他仇视这些人类,仇视这些想让他变成人回归人类的最亲的人们。在他的脑海里已不存在爸爸妈妈、爷爷叔叔这样的人类称呼和划分,他身上流着从小吃狼奶后化成狼血的野性的血液,只有荒野中茹毛饮血的生活中养成的完全狼类的生存准则。他不需要文明,他只想回归荒野,回归狼类的自由生活,没有别的。
遗憾的是人类不允许。这违背了人类的准则。他毕竟最初是人的孩子。他那直射的目光显示十分不解这一点。真不知这是谁的悲剧,不知从谁的角度看才是正确的。这恐怕惟有苍天或上帝才知道吧。
狼孩儿的眼角终滴下泪水。
狼孩儿小龙弟弟就这样又被关进了咱家东下单那个铁笼中。他的这次逃跑和反抗还是没成功,以失败而告终。而且,他这次的行为大大刺伤了爸爸爷爷他们的心,刺伤了他们的自尊。惟有妈妈依然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着他,慈心不改。当爸爸把小龙扔进东下屋地上,和爷爷一起抡起那根皮鞭重新抽打教训这不孝子孙时,妈妈哭着喊着扑在小龙身上护挡着,又跪在地上哀求。爸爸拉开妈妈,由着爷爷抽打,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每次那鞭子落下去时爸爸的脸上抽搐一下。狼孩儿则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啪啪”响的鞭声,好像是抽打在什么没有感觉的死硬岩石或木头上。惟有那双眼睛随着一上一下的皮鞭转动怒视。
最后爷爷丢下皮鞭走了。抽打一个没有感觉的皮肉没有反应没有痛叫的对象,似乎也没什么意思。而且对皮鞭的权威、对人类靠皮鞭的威慑能不能拿住狼孩儿,似乎也产生了怀疑。若是那样继续鞭打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这次风波过去了一段时曰。
狼孩儿的神情安稳了些,跟往常一样,在他的铁笼子里还算老实地呆着,不再疯闹。不过妈妈再也不敢带他出去溜达了,只在笼旁陪他抽泣。
狼孩儿小龙的精神上再没有什么明显的反抗表现了,可他的身体上开始出现了反应。尽管吃喝不缺,有色香味齐全的熟食,还有不经风吹雨淋雪压日晒的温暖的居室,可他的肌体功能似乎却明显地衰弱。
他躺在笼子里一动不动。爸爸牵着他到外边见见风,他也没有兴趣。他好像病了,可身上不热,也没有明显症状。可他一天天衰弱下去,变得瘦饲,萎靡不振。家里人先是请来村里的喇嘛大夫吉亚太瞧瞧。老迈的土大夫闭着眼睛号脉,又是摸又是问,折腾了半天说他没病。可为了卖药,留了不少“三不拉“诺日布”等蒙医中百病都治的“老三样”蒙药,妈妈就一碗一碗灌下去,拌在食物中喂下去。可狼孩儿仍然依旧不可阻挡地消瘦下去,这回躺在那里连眼睛也不睁一下。
喇嘛大夫又来瞧过后,说,奇怪呀,他还是没有毛病啊。
吉亚太摸着自己额头说,送医院吧,我是没有辙了。显然,狼孩儿弟弟难住了这位摸过全村所有人脉的老大夫。
家里人就优心忡仲地把狼孩儿弟弟送进县医院检查治疗。这是万不得已的事情。这一下又惊动了新闻媒体,有关专家学者又纷纷从大城市里赶来,观察研究做学问,并号称这是抢救当代史上少有的狼孩儿行动。
成立了专门的治疗研究小组。有医学家、人类学家、动物学家、遗传基因学家,反正能够沾上边的各类学家们全部出动,集中了人类所有智慧,来对付我那可怜的小龙弟弟。抽血检测、验尿验便、挂水输液,十八般武艺全用上。药是吃了一堆又一堆,水液是输了一瓶又一瓶。过了多日,狼孩儿弟弟依然如故。可专家们的报告一叠又一叠写就,文章一篇又一篇发表,成就了好几位评上硕士博士职称的人。可怜的小龙身体变成了他们功成名就的试验地,成了挖不空的金矿。
我从野鸟市买了一对野鹌鹑,夜里陪床时偷偷塞给了小龙弟弟。第二天护士小姐见了满地的鸟毛满床的血迹,吓得尖叫起来。专家们来了,见狼孩儿比往日精神了些,满腹疑惑、得其解。又是急诊,又是检测,开始了新一轮的研究攻关。我对爸爸说咱们带小龙回家吧。“为啥?”爸爸问。“小龙没病。”我说。“没病还成这样?不死不活的。”
“小龙只是思念荒野,思念血性,还有思念他的狼妈妈。”
“胡说。”爸爸冲我瞪眼。
我就给他讲书刊上看到的印度那位狼婆婆的情景。荒野上与狼群一起生活了二三十年的狼婆婆被人类抓回来后,也是这样被人类折腾来折腾去,成了供人研究的对象,又失去了原先的生活习性,就像给人输血时那血的型号不对一样,那狼婆婆没有半年就死掉了。
爸爸不信,让我找来那个资料给他看。当天夜里,爸爸拔掉了所有插在小龙身上的管子针头,背着儿子就回家,我拿着猎枪赶走了所有尾随而来的专家学者们。他们如何好言相劝、名利诱惑,甚至苦苦哀求,爸爸也不为所动。实在赶不走“狗仔”般的死缠烂打,爸爸毫不客气地把砂枪子儿嵌进了他们屁股蛋上。听说有位记者到医院从屁股蛋上一粒粒拣出了十几粒铁砂子,那屁股已不是屁股,成了一堆案板上拿钝刀剁烂的肉,血赤呼拉。小龙又回到了咱们家的东下屋。不过这回他没有被关进铁笼里,也没有带上铁镣铁链。他那极虚弱的身体,已完全没有能力逃跑了。
妈妈成天看着他哭泣。奶奶天天在佛龛前念佛。小龙一动不动地躺在东下屋的墙角,下边铺着一堆干草。我们把他放在铺好的舒适棉褥上,他坚决挣扎着爬过去,依旧趴卧在那堆干草上,狼般蜷曲着身子,眼睛呆呆地望着空中的什么,一动不动。我们大家拿他一点辙也没有。
我隔两天从野外逮来些野兔野鼠野鸟之类的,偷偷给他吃。这时候他才稍稍兴奋起来,然后复归沉寂,万念俱灰般地闭目静卧。他这个样子,真让人伤心。他这是慢慢地走向死亡,或者静静地等待死神来带走他。他的肉体毫不抵抗,甚至背叛生命本身,一分一秒地消亡。
尽管这样,我发现小龙的耳朵始终保持着一种灵敏。只要外边传出野狗叫野狐吠或者什么野鸟鸣啼着,他的耳朵立刻竖起来,神情专注地谛听,良久良久地追索那声响,一直到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荒野恢复了死静,他才罢休。这种现象最近几曰连续发生。
他好像又等待着什么,不死心地期待着什么发生。果真,他的确等到了。
有一天早晨,爷爷放驼回来,跟爸爸在院里说话。“西北坨子根有个脚印,挺怪。”
“什么脚印?”爸爸问。
“比狗的大,四个爪印儿中后边的一个似有似无,好像是跛脚。”
“那不是野狗就是狼了。”
爷爷望着西北沙坨子,若有所思:“难道是坨子里来狼了?要不阿木养的白耳回来了?”
“白耳不是跛脚。”爸爸说。“备不住受伤了呢?”
“那它应该先回家里来。”
“老胡家到处找它,它不敢进村。”两个大人说完话,各自忙活去了。爸爸背着猎枪出门时,对妈妈说:“这两天少带小龙在外边溜达。”
爸爸去察看爷爷说的那兽印儿。
其实,爸爸压根儿不相信那印儿是白耳或野狗留下的。冥冥中,他一直有个预感。它应该来的,只要它没死。自从大漠古城回村,爸爸心中的那根弦,一直没有放松过,总觉得有个阴影跟随着他。这个潜在的不祥的预感,时时警告他,每当夜幕降临时,他都不声不响地院里院外悄悄巡视一下。他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狡猾的老母狼此刻在哪里?为啥到现在还不来?它应该来的呀,或许,被猎人打了?或许,被沙豹野猪击伤?要不它是不会轻易放弃的。然而,爸爸从未抱过侥幸心理,把两眼瞪得溜圆等待着。
尤其小龙弟弟的异样状态,更使爸爸引起警觉。老母狼果然来了,像个幽灵。
这是一个明朗的早晨。村西北的大沙坨子脚下,有一团沙蓬草正慢慢移动。无风无沙,草尖都不摇,可这团沙蓬草却悄悄贴着地面移挪。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这团草就靠近了那两匹在坨根吃草的骆驼。到了这时,身体蜷缩在这棵硕大的沙蓬草下边的母狼,悼悄走离头顶的沙蓬草,收腰缩肢,屈腿收尾,又挨近骆驼。它后腿稍瘸,尾巴又短了一节,可两眼阴冷而警敏,不时闪射凶光,身体依然矫健而凶猛。它简直是狼的种类的不死的化身。
两匹骆驼;一白一褐,此时已跪卧在沙地闭目反刍装进胃里的青草。吃了一早晨的嫩草,它们现在正处于最惬意的时刻,根本没有注意这只母狼在它们身旁出现。当惊愕地发现时,这条狼又像家狗那样友好地摇摇尾巴,晃晃头脖。于是两驼信以为真,真当成家狗,不再去理会它,又微闭上总是流泪的眼睛反刍起来。母狼对它们确实没有恶意,只是围着它们转来转去,嗅这儿嗅那儿,闻上闻下,然后把嘴仰起来冲天呼吸起来。它似乎在辨认似曾相识的这两匹骆驼,或者进一步在辨认一种细微的气味。
然后,母狼久久地注视起东南不远的村落。它又顶起那棵迷惑人的沙蓬草,离开骆驼,朝村子潜行而去。不久它走到了那片小树林附近,这只大胆的老母狼丢开头上的沙蓬草,跑上一座小沙包上,冲村子方向发出一声威风凛凛的长嗥。
这嗥声传得很远,并传达着一种信息。
恰在此时,还没等它发出第二声嗥叫,突然“砰”的一声从附近的树毛子里传出一声枪响。子弹从它头顶上部呼啸而过。尽管它狡诈,却没料到会有猎人早等候在这里伏击。它吓了一跳,急速窜下沙包,夹起尾巴掉过头向西北大漠方向飞窜而去。
不过,它身后再没有传出第二声枪响。当然,它那双机敏的眼睛也刹那间捕捉到了草丛后的枪口和那双熟悉的目光以及那熟悉的半个身影。那是它的老冤家,老朋友。
随后从它身后传来一声高吼;“快滚吧!不许再回来!”
当母狼的这一声嗥叫响起来时,我正在东下屋跟狼孩儿弟弟一起玩耍。隐隐约约听到那声音,小龙身上明显地抖颤了一下,顿时静立在原地,木呆呆地谛听和捕捉起那嗥声。可是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再没有响起来,代之而起的是一声震撼心魄的枪响。他眼神变得迷惘。我立刻警觉到什么,想着法儿去逗他,转移他的思绪。但他再也没有高兴起来。当妈妈端来他爱吃的肉粥时,他才稍稍恢复正常。可他的耳朵始终没有放弃谛听远处的动静。
他已经有某种预感。
爸爸回来了。脸色阴沉。他先去上房,跟爷爷商量着什么,回来又跟妈妈交待几句,然后抚摸了一下情绪不太稳定的小龙头脖,说一句:“还得委屈你几天了。”尔后又把铁链套在小龙的脖子上。
小龙极不愿意,呜哇叫着扯拉锁链。爸爸硬起心肠不管他。我也取消了返校的打算,留几天在家里看看。第二天傍晚。
村西北的小树林里,又传出母狼的嗥叫。当爸爸急匆匆赶到那儿放枪时,已经响起它第二声嗥叫。那会儿,小龙正在院子里,坐在妈妈的怀里吃肉粥。一听到那第一声嗥叫,狼孩儿小龙浑身一哆嗦,传出第二声叫时,他伸头伸脑烦躁起来,两眼射出异样的光,急不可待地要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妈妈吓得紧紧抱住他,又搛紧他身上的铁链,三步两步跑回屋里,我赶紧关上门插上闩。幸亏没有响起第三声嗥叫。过了一会儿,狼孩儿弟弟在妈妈的抚慰和我拿东西逗弄下,渐渐定下神来,似是暂时淡忘了那两声嗥叫。但不时瞅瞅门,眼神像等待像期盼,又像莫明的惆怅和失望。这时,爷爷提着枪从上房出来,守候在院门口。我紧张地瞅着暮色苍茫的门外,跟爷爷聊起话来。咱们的老朋友真顽强,爬雪山过草地,还是找来了。”
“这个鬼东西,真缠死人,没完没了,真是死认准了咱们的小龙。”
“它老了嘛,不能再下崽,小龙是它惟一的孩子,没有他,它可能活不下去。唉,要是可能,我真想把它也养在家里,让小龙给它做伴送终。”我说。
“净胡说。你这孩子,咋越念书越有点念歪,老心疼那些吃人的野兽啥的。”爷爷训话。
“不是吃人的野兽,而是吃野兽的文明人。野兽被咱们文明人吃得快干净了,这大漠就剩下这只不屈的老母狼了。爷爷。”
“混话,人不吃兽,叫兽吃人啊?”
“凭啥你吃行,它吃不行?早晚会有更大的兽来吃咱们这人兽的。”
“歪理歪理,你这孩子脑子里净是些古里古怪的东西。让你那更大的兽等我入土后再来吧,我可不想变成它的下酒菜。”爷爷也笑了。
老板着脸的爷爷,回过头摸了摸我的脑袋:“你这孩子从小挺仁义,那大兽不会吃你这样人的。好好读书吧,会有出息的,我的爷爷埋进咱郭家坟地前,对我说过,咱们坟地有风水,好好读书吧。可是我的书没读成,你爸的书也没读成,它更没出息连个兵都不愿当跑回来了。你两个叔叔还不如你爸,都是些只瞅鼻子尖侍弄土地的主儿。咱们家就看你的了。”爷爷意味深长地说完这些,沉默了。我后来才明白这次谈话的含义不仅在谈话的内容上。我说:“爷爷放心吧,我会好好读书的。可你们别把几代人的希望全放在我身上,那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爷爷,这次你和爸咋对付老母狼?打死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