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撕开黑色高空,洒下蓝幽幽的梦幻般的光焰,顿时照亮了天和地,也照出了前边矗立的那片黑色物体群。原来那是一座古城废墟,被大漠无情地掩埋多少岁月之后,如今又被岁月的风给吹露出来,暴风骤雨之夜,在电光石火的蓝幕中,看上去更如群魔鬼兽奔舞。
母狼潜进这片废墟的残垣断壁之后,又转了几个圈,这才走到一堵风化坍塌的半截土墙下停住了。那土墙下边,有一个黑乎乎洞口。母狼向四周机警地看了看,漆黑的夜晚里,它那双绿幽幽的眼睛凶狠而警惕地闪动着,又倾听片刻,这才掉过屁股倒退着潜进洞里边,嘴里仍然叼拖着狼孩儿,转眼消失在那个黑森森的洞里不见了。这里是它们的老窝。
远离人类和其它动物生活的坨包平原地区,躲在大漠深处的远古遗址里边,筑挖起一座深深的老洞。这是狡猾而老练的母狼的杰作。这里别说人,连沙漠老鹰也很少飞临这里。除了死静,亘古的死静之外,没有其它东西可做伴。然而,这里安全又温暖,远古灿烂文明的残迹,是它们的天然屏障,而它们则是这片古遗址的发现者和占有者。当然,它们出去觅食是稍远了点,沙漠深处没有什么小动物供它们捕猎。然而,足智多谋的老母狼有办法克服这一切不利条件。一到夏秋季节,等草木长高野物长肥之后,它就走出大漠狩猎。拖来一只又一只的野兔、山鸡、地鼠,甚至家猪家羊,把它们一一埋进洞口附近的流沙深层。沙漠是最有效地防止肉食腐烂的万能“冰箱”。
母狼拖着狼孩子,一步一步后退着走进洞的深处。越往里走,洞越变得宽敞,大约走了二十米左右,到头了。这最深处的洞窝,大得像间房子,看来老狼把洞窝挖到古城废墟的老房间里来了。地上铺着厚厚一层干草,舒适之极。
母狼把狼孩儿拖放在干草上,用尖嘴拱了拱它的头脸。狼孩儿一动不动,老母狼哀伤地低嗥了几声。血仍从狼孩儿的胸前背后渗淌,母狼伸出舌头频频舔着那些伤口。粗糙而长有针刺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伤口,发出“唰唰”的声响。舔过前胸再舔后背,一直舔到那血不流为止。可是狼孩儿仍然没有知觉,浑身缩成一团,颤抖不已。
不一会儿,老母狼站起来,仰脖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那尖利刺耳的声音,凄楚哀婉,如怨如诉,像冰冷的金属划破洞壁,又从洞口传荡开去,回响在整个古城废墟和这片大漠中。一切都被这凄厉恐怖的嗥叫声击中,沉寂了,胆怯了,更加宁静。
狼孩儿被这剌入心脏的尖嚎声惊动,一阵颤栗,终于从那死亡的黑暗中回过头,微微睁一下紧闭的双眼。两滴泪般的水,从它那积满脏垢的眼角渗出来。老母狼的舌尖舔了舔那水。狼孩儿挣扎着,想伸出爪子抚摸一下母狼,但没有成功,只是孱弱地“哽哽”哼叫两下,又昏过去了。
母狼焦灼万分,伸出红红的舌头,在洞里来回疾走,又围着狼孩儿一遍一遍转圈,频频发出恐怖瘆人的嗥叫。然而,它的召唤,它的尖嗥,始终未能把可怜的狼孩儿从死一样的昏迷中唤醒过来。
母狼伸出鼻子嗅嗅狼孩儿那发烫的短嘴。发出一声急促而尖利的吠叫,猛地向洞口蹿去。三跳两蹿跑出洞,犹如一支黑色的利箭,向东方的茫茫黑夜射去。
大漠仍在暴雨中沉默。那如注的雨线,好比无数条皮鞭,抽打着大漠裸露的躯体,这头巨兽好像被驯服了。偶尔,闪出蓝色的电光,勾勒出大漠那安详的狰狞时,才使人猛地感觉到那可怖的轮廓。峭峰般的尖顶沙,悬崖般的风旋沙,还有那卧虎沙,盘蛇丘,陷阱滩……都在那瘆人的蓝光中屏声敛气,静等着吸足雨水,待大风起后重新抖落出千百万黄龙黑沙,遮天蔽日地扑向东方的绿色世界。征服,永远是它的天职,它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也许达到吞没整个地球的目的之后才罢休吧。
天亮了。黑洞洞的天,从东边裂开了缝,逐渐扩大,密不透风的帷幕终于四分五裂,纷纷解体了。临了,刮过来一阵微微清风,便把它们统统卷走,了无痕迹,风卷残云。天一下子像是被狗舔过的孩子屁股般干净。这会儿,趁黎明的曙色还未来临,老母狼从东方飞跃而来。它紧闭双唇,四肢交梭如飞,身后的那根长而密厚的大尾巴像根旗帜般张扬,又活像一把拖地的扫帚一边跑一边扫平了自己留下的脚印。看上去,就像是一丛干枯的沙蓬子从此卷过。老母狼全靠这狡猾的伎俩,掩盖了踪迹,躲过了多少次可怕的猎人的追踪,蒙蔽住人类的眼睛,同时保住了古城废墟洞穴老巢的秘密,跟它的狼孩儿平安无事地生活着。
老母狼照旧倒退着进洞。
它急切地扑向仍处在昏迷中的狼孩儿,拱了拱它,并张开自己始终紧闭的嘴唇,把含在嘴里的又浓又粘的稠液物涂抹在狼孩儿前胸后背的伤口上。那是些黑绿黑绿的粘状汁液和半嚼烂的草根之类物。然后,母狼呆呆看着狼孩儿,用鼻子嗅了嗅它。歇了一会儿,这只老母狼又蹿出洞,向傍晚激战过的那片沙洼奔去。
回来时,它嘴里叼着三五只沙斑鸡。它走进洞时,那狼孩儿正翻动身体,发出微弱的呻吟。
母狼欣喜地“呜”一声长嗥,嘴里的沙斑鸡掉落下来,有一只还活着的“扑啦啦”拍翅而飞,撞在洞壁上又摔昏在地上。
母狼顾不上它,直扑心爱的狼孩儿而去。
白耳走了已经一个月了。
几次我从梦里惊醒,白耳关在公园的铁笼子里被打得遍体鳞伤。泪水沾湿了我的枕头。长夜难眠,没有了小龙弟弟的替身,我们全家人都感到空落落的,爸爸的酒喝得更狠,烟抽得更凶了,妈妈去坨子里转悠的次数愈加频繁了。
这个星期天,我去村东五里外的公路边等长途班车。我决定去县城公园看望白耳。跟我同行的还有伊玛,她去城里给她妈抓药。半路上碰见早晨放牛回来的老叔满达,他怪怪地看着我和伊玛,悄悄拉我一边笑说:“你老跟她出双人对,是不是那个了?”
“老叔你胡勒啥呀?将来我还进城读大书呢。”
“读大书不影响跟她搞对象呀!”老叔继续逗我,比我大两岁的他已经是正在发育的青年人,看来满脑子!想。
“搞个屁!”我忿忿起来,“我要永远离开这农村,到看不见胡喇嘛这帮孙子的城里去,也不娶农村媳妇!”
“啧啧啧,我侄儿行,有骨气,可是人家伊玛姑娘多好,人又标致,还能干……”
我推了一下老叔:“哈,是不是你看人上家了?那正好,留给你吧,她将来也不念书,正好跟你配对!哈哈哈……”
“你们笑啥呢?快溜点啊!”前边等我的伊玛问。“没笑啥,我老叔想媳妇喽!”我躲过老叔的擂拳,迅速向伊玛这边跑釆。
伊玛听了“咯咯”笑起来,说,“你老叔真逗才多大呀?”
说完伊玛的脸微红,在东边初升的太阳照射下更显楚楚动人。我的心“砰”的动一下,伊玛确实越长越漂亮了,将来娶她当媳妇真不赖。可我要去读书,要远离这鬼农村。我收回自己的胡思乱想。
“你在想啥呢?”伊玛看着我。
“啥也没想。”我闪避她的目光。
“是不是也想……媳妇了?”伊玛用手指头刮脸。
“我才不想呢!我要进城读大书!”我几乎喊了起来。
伊玛不笑了。
一路上话也变得少,沉默不语地挤上长途汽车,始终未曾在脸上展露笑意。
到了城里,她去给她妈抓药时我问她怎么了,她只说一句恨自己生在穷家无法读书便扭头跑走了。
我心里有些惆怅。不能继续跟伊玛一起去读书,我也深深为她为自己感到遗憾。她是我的好邻居,好同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好伙伴。可我们生活的路,这么早就铁定分岔各奔东西了。
走了好多路才找到那个公园。我心中的有关伊玛的不快,很快被就要见到狼崽白耳的急切心情所代替了。公园里冷冷清清,不收门票,可门口仍然坐着两个打毛衣的中年妇女和三个带红袖箍的老头儿在闲聊。县城公园就是不收票也没几人光顾,人们逛菜市、家里两口吵架、打骂孩子或养个猪拌饲料也不到这公园里消磨时间。公园里也找不到“文化”,水泥搭的滑梯中间有窟窿,成了漏斗,下边还汪着水;一片片荒草没人高,黄鼠狼和花蛇当着人出没,真成了“动物园”,只是不在笼子里;出碱土的那块洼地,公园职工脱的土坯摞得一行又一行,看样子盖房垒墙;有两个贼目鼠眼的狗男女钻进那片荒草不见了,要跟那蛇鼠一窝干他们的好事;在一角小片林子里,有几位中老年男女在转磨磨,不是练什么轮功就是在练天然功,居然有一个小女孩向他们兜售瓜籽儿和油条。这些人围一棵老树或小树由着身子随意转动的形态,就如碾道的驴被蒙上眼睛围着磨随便转一样滑稽、荒唐。
我直奔狼笼而去。
有一溜铁笼铁栅铁房子,几只掉了毛儿的锦鸡缩在笼子一角,连眼睛也不睁,脖子缩在翅膀里,红冠子耷拉着;一只正换皮的狐狸灰不灰黄不黄,眼睛贼亮,沿着洞外的阳台般的笼院里来回蹿跑,消耗着胃里的食物;还有些盘羊啊骆驼之类的也圈在栏里,没几个像样的珍奇动物。我终于找到写有狼牌的铁笼子。可里边空着,供睡的洞穴有两个,一个是空的,一个似卧有一物,看不太清楚。我着急地冲那有物的窝喝叫,后用土块石子投打,半天才爬出来了只老态龙钟的狼,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伸展了一下腰身,看都没看我一眼,尔后又迈着无精打采的步子,后臀上积着一块厚厚的未脱的茸毛,前腿根长有狼疮露肉地红着一块,追逐着蚊蝇,令睹者闹胃,转一圏未见可食之物,又爬进那处浅穴打起吨来。对世界对生活,它已完全没有了兴趣和新鲜感,剩下的就是惟有等待,漫长的等待,耗尽它生命的等待。
我的白耳呢?我的白耳在哪里?
我跑遍公园,再没有其它动物区,狼笼也就只有这一个。可不见我的白耳,它不在这公园里。我去问门口打毛衣的两个妇女。“俺们这儿没养狼崽儿。”说完这句两个妇女再也不理我,头也不抬。我去问带红袖章巡逻的三个老汉,他们像看一头狼般的盯着我,反问:“你打听这干啥?”
在他们极高的警惕性目光的反问下,我好像是一个刺探军事机密的间谍般无地自容,语无伦次,最后惶恐地逃走,头也不敢回。
我茫然了。我的白耳送到哪里去了?我想到了公安局,也只有到他们那儿查问。在那森严的县公安局门口,我徘徊了好久。门岗也几次来轰我走开,当我是窃贼或流浪儿要图谋不轨。正巧撞见了从里边出来的鄂林太所长。他听了我的来意,哈哈笑起来,拍了一下我的头说你这小嘎子真有股子劲头。接着,他拉我站到路边树下,讲起白耳的情况。
原来,县公安局治安科李科长收养了白耳,压根儿就没送到公园去。李科长把它关在铁笼子里,变成向人炫耀和摆谱儿的资本。后来,李科长七岁的儿子拿骨头逗白耳,又不喂它,
老拿棍子捅它。这一下激怒了白耳,从笼子里伸出尖嘴咬住了那孩子的手指,嘎嘣一下咬断了。气坏的李科长要烧死白耳。“啊?白耳被它烧死了?”我急问。“听我说嘛。”鄂林太按住我的肩,接着说了下边发生的事情,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
那位养狼为患气急败坏的李科长,往铁笼子里浇了一桶汽油,正准备点燃,白耳一声怒号,撞断了拴笼门的铁丝,逃脱出来,狂奔而去,李科长拿枪追了半天也没追上。“谢天谢地!”我长舒口气。“这两天我正准备去找你和你爸呢。”鄂林太说。“找我们干吗?”
“那狼崽儿有可能回你们家,要是回去了告诉我一声。”
“为啥要告诉你?”
“李科长向我交待了,看见那狼崽儿叫我就地正法,打死它。”鄂林太又拍了拍我的头,向我挤了挤眼。
“我会告诉你的。”我也向他挤挤眼,又轻声补一句,“除非我是二傻子。”
“告诉你爸,哪天到你们家喝酒。”鄂林太叔叔把我送到长途车站,又去办事了。
我在车站左等右等说好一起回去的伊玛不见了,只好一人上车回村。
伊玛这丫头不知道是赌气还是先回了村,不过我心里敞亮了许多,我的白耳终于获得自由,我由衷为它摆脱噩运而高兴。
不过它现在哪里?它为啥不回我们家找我呢?它会不会又遇到什么麻烦吧?我又为白耳担心起来。
是谁搅得自己不得安睡?什么声音如此嘈杂如此轰鸣,连深洞里也感到震天动地?
惊醒的狼孩儿向洞口爬去,动作敏捷,显然已康复。母狼还在休憩。夜里出去远征觅食,白天它必须养足了精神,一般动静它不会在乎,何况这古城地穴固若金汤秘若天藏。
狼孩儿趴在洞口,悄悄伸头窥视。强烈的阳光刺得它双眼半天睁不开。大漠里酷热,一阵阵热浪往地穴洞口涌来。它寻找那发出轰鸣声的地方。
声音来自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