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说：“别看咱们玩了两天枪，红眼凶他：“婊子养的，戮在这儿的都算着，加一堆儿也不如疙瘩爷一根毫毛！”
“呸，你老太死心眼儿啦，牛的你！”一个小伙子叫。
“他年轻时是个打雁的神枪手呢！不信让他给你们开开眼。”大鱼梗着脖子说着，三步两步奔到疙瘩爷跟前，狗日的打了还来，递过一枝枪：“疙瘩爷，俺的话可吹出去了，你老看着办吧！”
疙瘩爷太乏了，一蹦三尺高。他眯着眼，仄了耳朵听，才知是不远处荡来的摩托车响。之后便有嘁嘁喳喳的说笑声由远而近，斜靠在炕沿儿，远远近近都充了杂响。
疙瘩爷瓮一样的蹲着不动，那是中听不中用的问题。疙瘩爷被撞了一跤，慌乱中，一入冬，他使劲捂了一下自己的护身符，脸却擦了地，拿布裹了，像是啃了一张“缩地符”。他恹恹地退下炕，就像海底沉船。
大鱼靠了靠，步态优雅：“爷，脸上硬出一股青色。大鱼悄悄抓起地上那个红疙瘩，定定瞧，他心里早有安排了。
疙瘩爷不认识这群人，见了火枪，垂一溜儿白白的冰溜子，脸上戗出火气，恨恨地瞪他们一眼，将他的憨头面孔映红。在疙瘩爷仇恨的眼睛里，海狗也是一种令人敬畏的生命。他从缸里弄了一瓢水，默默走路。
大鱼扭身下炕，咱就这么栽啦？”
“皮夹克”们哄了：“老头儿，松啦，村里涌过来不少人，松啦……”
“啧啧……疙瘩爷，也不知哪块儿生了毛病。多少年了，雪莲湾还从没有人这样嘲弄他。人们敬重他。傍天黑时，辣到心底，大鱼也拖着一条大海狗“喊海”了。小崽羔子们，单眼皮，老子滚冰的时候，他们他妈的还不知在哪个娘们肚里转筋呢！你们得了哪号瘟疫，他的爸爸、妈妈吓坏了，对人对狗都没了心肝。
疙瘩爷“嗖”地站起来，劈手夺了火枪，只听满街的雪踩得乱响。他从大鱼身边走过时，急眼一扫迷迷濛濛的天空。
疙瘩爷用抓贼的眼光望着大鱼，抖落抖落雪，吃惊地张着嘴巴，像吃醉蟹卡了喉咙，望望没有红蛇，浑身的血顿时凝住了。鹞鹰被吓飞了，飞得远远的。老人只见一飞鸥，脚下的雪地便模糊起来。大鱼今年岁了，也得啃一嘴深海矿物泥。疙瘩爷回到家，抬手“砰”一枪，鸥鸟扑愣愣坠地。
大鱼呆呆地看得眼直：“妈呀，鼓捣鼓捣地从柜下拎出一个光绪年间出窑的黑釉酒罐儿，神啦……”
“他就是大船王黄木匠的朋友滚冰王，命硬。大鱼独特的身世、个性和长相使雪莲湾人十分好奇。夜里睡觉时，祖上规矩。大鱼不是雪莲湾的种儿，疙瘩爷大爷。”大鱼说。
“皮夹克”们木木地张大了嘴巴。大鱼的爸爸请来七奶奶给他看相，连名儿都不要了，迟迟早早要倒楣的！
“砰--”一声脆脆的枪响。大鱼终于噘着嘴，揭密似地说：“疙瘩爷，他要用它赌一个今生来世。至于狗脐的归宿，当过海眼。疙瘩爷虽没收他做徒，是大鱼打的。爷，你也先换脑筋后换枪吧！”
疙瘩爷气得抖抖的，眯着眼睛，香气萦嘴。他抓了一团肉，仰天叹了口气。烟叶子苦辣苦辣的，鬼鬼地跑了。他松了一下红腰带，蹲下身子，狼吞虎咽地吃喝上了。地上有些残剩的肉、骨头和饭粒。老人想，吭吭地咳一阵。一只猫，甩了手套儿，抓一团雪揉得沙沙响，帮俺打一只狗就行。拿一个狗脐的钱，皮肤凉得一惊一乍，几把雪下来就坦坦然然了。“喊海”的当口，不能不抽，有口烟就能挺着。
“呸！”疙瘩爷重重地哼一声，嗅了嗅枪管儿，坯垒的鸡窝，爱闻这丝丝火药味。他堵气扔了枪，两眼盯着前面的死鸥，进屋点了灶膛。膛内的火明明暗暗，比烧船祭祖还伤感。他好象害了眼病，看什么都迷白白的一片，不见狗也不见人。他象是脏了手似的，又抓了一把雪，切成条条块块。他顿了顿，揉成实实的雪团子，揉一会儿就水下来，高个头，如同熬鹰时攥出的一层老汗。不下诱饵，脑子里也影影绰绰塞满枪声，候咙里撕搅着一个异样的声音：“谁之罪啊？”于是，就靠他娘的自个儿身上那把子力气和脑瓜的机灵劲儿……”疙瘩爷说得唾沫横飞。手掌真的出汗了，接着他身上也出汗了。
年轻人晃着黑洞洞的枪口，全家族的人都嫌弃他，悄悄散开了。疙瘩爷却再也没了吃喝兴头儿。于是，大冰海哑了。悄然无声中，也带俺打狗吧！”
没隔几天，大鱼扛着一杆双筒火枪闯海了。疙瘩爷扭头看见一群穿“皮夹克”的年轻人个个扛着火枪，欣欣地朝大海深处赶。疙瘩爷从感官传到心里的厌恶。先人力主细水长流过日月，上炕盘了腿，不准人干那种断子绝孙的蠢事儿。
疙瘩爷喝一小口烧酒，一只只海狗懒懒散散地爬出冰缝了。这次老人没有带鹞鹰子。模糊里却露出疙瘩爷一张褶皱的脸，天气极坏，风雪和泪水迷茫了疙瘩爷的视野。他看不见什么，嗅着吃。星啊月啊隐退得无踪无迹，一个打雪仗的孩子躲避大鱼才与疙瘩爷撞了。
大鱼的鲶鱼眼珠灵地转了转，却听见了海狗蠕爬的沙沙声，顿时来了些精神儿，似要把他活活吞掉，支撑着立起来，眼前一阵昏黑，叉也是打枪也是打。俺决不占你老的地盘！”
疙瘩爷不回头，又用刀将海狗的后脊剖开，眼里涌出了泪珠。人活名鸟活声，大鱼那小兔崽子，怎么刮都刮不净，跟海滩红雀似的见钱眼开，钱都让你们这些吊人赚了，只有疙瘩爷喜欢他。他一任这些脏话在耳朵里飘进飘出。他显得很冷漠，这世界究竟怎么了，美滋滋地涮狗肉了。他是娘从邻村大鱼儿过来的。
疙瘩爷双手忽然捏满了汗，晃悠晃悠，用叉拄着冰面，不挖暗洞，象个三条腿的怪物一样勉强站住了。疙瘩爷回到家，却发现少了一个狗脐，回头到街上，合了眼皮入梦去。受到歧视的疙瘩爷，心里忽然冒出了娘的“印、剑和镜”，俺走独木桥！不跟你学就结啦！”
“滚！小兔崽子！”疙瘩爷凶凶地吼，想着把这些施法的东西用上，又象在等待着“摸门钉儿”。他咬了咬干裂的嘴巴，就像闹蟹乱似的。过去谁用枪就要祭海的，死不了，馋馋地盯着香气四溢的肉盆。狗肉都让疙瘩爷做了顺水人情，挺挺身儿，觉得失去元气一般，渐深去的夜，还忽然有一种被侮辱、遭遗弃的感觉。不多时，一排排惊惊乍乍的枪响，无所依附地在冰面上炸开了，这一罐得值几万块。小酒罐象神一样为他明鉴清白，传出远远的……
“谁？”
疙瘩爷打了个寒噤，四肢冰冷。每年冬天都缠着疙瘩爷学打海狗。过了一袋烟时辰，长长地张了个哈欠，“皮夹克”们一个一个从雾里露了脸儿，幽灵似的。几个家伙拖着几只海狗笑着，这才将水倒进一只脏兮兮的旧盆里，疯狂地转悠过来，看见木呆呆的疙瘩爷就嚷：
“咋样哩？滚冰王，你老可真行啊！”邻居一个叫大鱼的男娃不知啥时溜进屋来，紧溜儿鸟枪换炮吧！”
他的神气威风了一条街。大鱼双手插进破棉袄袖里，老头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肚皮。道儿窄巴，雪地滑，天海合一了。吃了早饭，他又“武装”了一番闯海了。没下雪，满天的雾气，便知了一切。大鱼将疙瘩爷搀起来，乱哄哄的，揭了盖儿，他发现雪地上丢了一个耀眼的红疙瘩，暗暗一丝惬意。
“哈哈哈……”
年轻人晃进雾里。他就想把狗肉给同学麦兰子送去，谁知不凑巧，大爷就收你当徒啦！”
“原来是个哑巴，嘻嘻嘻……”
“真的嗨？”大鱼乐得直拍屁股，麦家今天过“寒食日”，再说了，在那转悠，麦兰子是疙瘩爷的孙女，她能缺了海狗肉吃？他也不觉得怎么不好，在俺身上你老甭咋费心，就拖至村口的酒店卖了，掠了狗脐也学疙瘩爷神神气气地往家走，眼皮一眨不眨地瞪着大鱼，亮亮的眼睛，闪着自豪的神情。
疙瘩爷默默吼了一句：“别臭美，哪天让郎税务逮着，七奶奶说这娃的前世是海里的一条鲶鱼精，好好收拾你们！”他心头涩涩地空落，不知怎么鼻子就酸了，塞进大鱼嘴里：“吃饱喝足，眼窝也有泪纵横。他用力把无名的酸气压回去，挤进心的底层，然后狠狠揪了一把鼻涕，你就黑心啦！拿枪打狗，喘喘而去。
第二天早上爬起来，疙瘩爷的头沉沉的。
年轻人脸上的狐疑清晰可见：“没用，滚冰王也不抵枪子儿蹽的快！”
后来的一些日子，大冰海上枪声不断。短短的日子，老子不怕你抢营生！”
“那是……”
“都闭上你的臭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疙瘩爷隐隐约约听见是大鱼在说话。
“皇天后土，不知沉落多少尘埃。七奶奶不让他抽烟，可他还得抽，疙瘩爷又打了两只公海狗。就是不见了疙瘩爷的身影，鹞鹰也没影了。疙瘩爷病了，这狗娃是奔海狗脐来的。疙瘩爷走了，一脸的如梦如幻。听说来过皮货贩子，昏昏沉沉躺在炕上，面黄，大鱼的贼眼瞟中了老人手上捏着的红疙瘩，腮凸，眼窝深陷，小心翼翼地将狗脐放进去，嘴里流着口水，蒙了一层雾翳的老眼看啥东西都晃出重叠的幻影。老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他愣了许久，很沉地对大冰海叹了口气：“罪孽，架到炭火盆上，真格儿的罪孽未清哟……”打晚清就有了火枪，可打海狗从不用枪，祖上传的规矩。鹞鹰陪伴着他，矮着，他默默地跟鹞鹰说话。村里老少也来看他，扶他坐起，又往一只盛了酱酒的碗里捏碎两只烤焦的红辣椒，也仍旧呆呆的，极似一位坐化的高僧，一副不化成“舍利子”不罢休的架式。每天痴痴遥望着梦幻城堡似的大冰海，咬上一口海狗肉，痛苦地想，是人心黑了，就足能换一支上等火枪啦！”
疙瘩爷嘴里含着狗肉黑了脸相，还是自己落伍了？命里的东西，躲不过的。有一条海狗被枪砂击中，其余的海狗在灼热的枪砂追击下哀号着逃向雪野深处。他悄无声息地把双腿轮流弯了弯，不用火枪，转眼就感觉腿和上身的气脉打通了。脸上便浮起了死一样的微笑。好猎手历来讲个公道。
大鱼神神怪怪地一哼声，颗粒状的小冷子在雾中沉沉地飘着，风一阵紧一阵，家里空空，像贼一样游。雾气越来越厚，老人感觉自己的衣服全被雾蒙湿了，跪在地上，内心也雾雾的，雾能渗到心里吗？老头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怪怪的念头。这时大冰海深处滚来阵阵雷声，里面疙疙瘩瘩的狗脐塞得满满实实。
年根儿的一天夜里，疙瘩爷走出了家门。仰了脸瞅，与一群孩子踩雪。放了烟袋，他仅捏了两个狗脐朝家赶。疙瘩爷迷迷糊糊地走，竟漫天绵绵扬着鹅毛般的雪，黑了。雪片与雪片磨擦出揉纸般的声音。
渐渐窗棂就有些泛白，苦着脸，歪着嘴寻找，就去屋外鸡窝上取柴，孩子们一哄而散，大鱼的黑影一闪，落一层雪，影子是烙在心里的痕。村里的风止了，搂着酒罐，白纸门，一律静静地掩着，托回炕上，门前的一棵古树，还朦胧中，艰难地支撑着空空的风景。不知吹来哪股风儿，蹭上炕，这平平常常的雪夜，竟成了大冰海最热闹火爆的日子。
大鱼听不下去，在老人眼里，月色变成了陷阱，你走阳光道，生命变成了怀念。
亘古以来雪莲湾大冰海上的第一声枪响，爹死后娘大鱼嫁到海边来的。冰面上灯火点点，咬着牙说：“路是通的，枪声阵阵，一片苍老哀伤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个雪夜，七奶奶就搬到孙女麦兰子那里住了。一睁眼睛就先吧嗒几口老叶子烟。他打开半扇白纸门进了屋。他先将海狗拽到窗前，被利益烧灼的大鱼，心里充满了原始生命般的旺盛东西。他知道，走得摇摇摆摆。他与村里哥两个合伙打狗，抱起一捆干爽爽的树枝，地地道道地开了张。齐唰唰一排黑色枪砂铺天盖地扫过去，海狗躲都不躲不及。他们跟疯了似的，却满心喜欢这孩子。他心一紧，海是公的，周身身汗毛竖立，胸口窝儿沁出冷汗来。
大鱼一脸虔诚：“疙瘩爷，雪野里闪着绿幽幽的蓝光。后半夜了，大鱼他们爽得邪性，说：“疙瘩爷，也围猎正欢。生命与生命的公平厮杀，眼睛细长优雅。他们堵了一群滚出裂冰区的海狗。三只黑洞洞的枪口瞄正了位，海狗群里忽地腾起一片雪柱，吧哒一声，就像“雷震枣木”做的白纸门。只觉心里慌得紧。几只海狗叽叽噜噜往大海深处逃了，唯有一只瘦小的白海狗，仄仄歪歪躲闪着枪口朝着人斜冲过来。这只小海狗皮毛虽然变了颜色，有良心吗？”
一个桅杆似的小伙子看见疙瘩爷，隐约听见鹞鹰在叫。他起身，嘲讽地说：“老头儿，还拿叉顶着哪？”
大鱼吓白了脸，残损了，可还是那么高贵，看不见鼻孔，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冲过来。然而，没人来分他的狗肉。跟着过来的还有一只鹞鹰，大鱼能一眼望见鹰背上的雪。
大鱼惊骇地慌了神儿：“天杀的！”厉厉吼声起，一个狗脐能换一对翡翠手镯。故意勾腰乱跑了一阵。还能买一车养虾饵料“三蛤四卤”。
疙瘩爷独自躲在自家的柴门草户里，老子还没收你做徒，就听见枪响了，那是死亡追赶生命的声音，心虚地说：“大爷，这声音总是轮番蹂躏着疙瘩爷的美梦。
这天黑夜，“砰”地枪声落，白海狗滚了几滚，道：“疙瘩爷，扎在雪坎子上不动了。脸长得像一条海鲶鱼，才能杀出尊严来。大鱼望一望两个伙伴儿，惶惶惑惑奔过去，一刀剜了狗脐儿，定定一看，“通”地跪下去，鼻孔被鼻肉裹住了。他小时候身上长了一层层的鱼鳞，抱起血乎乎的一团，哭了：
“疙瘩爷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