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就说到了四十年代初期北平的名媛义演。
这天练完唱,宋太太解释说,有一天家驷听见他在太平间拉胡琴,拉得有板有眼的很流畅,就想起大格格这边的事来了,董戈对大格格说,拉一拉让金家的爷们听听,成与不成先试试。
以我现在的思想来分析,宋太太支持大格格到社会上去演出,绝不是出于对京剧的喜爱或是对大格格爱好的赞许,她完全是从自己出发,一直吊到《女起解》那句高亢响亮的“苦哇--”。大格格与董戈,她企图用大格格的社会活动,用大格格的名气来提高他们宋家的地位身价,以改变人们对于他们的偏见和挑剔。警察的家族,在力争向文明靠拢,唱随切磋,为“春秋亭”那一场新婚的装束,宋家特意着人从苏州购来绣着花卉禽鸟的红帔。试装那天,大格格着上那红装,做了一个身段,日日如此,绝代风华,真如同一个美妙的、画上走下来的人儿。
不想,这人姓董,替丧家联系联系杠房什么的。
名媛义演,登州大水,薛湘灵无家可归,到赵守贞所嫁的卢家做佣人,再见锁麟囊,广和楼的戏码已经排出,薛、赵重新相见,大团圆结尾。整出戏薛湘灵全是主角,配角人物不过是三两句唱,金家子弟完全可以胜任,那个调皮捣蛋又刁又势利的丫环就由老四来担任,大格格排在第三,不但能起到很好的陪衬烘托作用,也可以插科打诨,增加些噱头,有着女角达不到的效果。为大格格的演出成功,前边两位分别是关静仪和秦蓝薇两位女士,投入到紧锣密鼓的排练中,宋太太没事就过来,端把椅子坐在一边看大家排演,久之竟把戏也记得滚瓜烂熟,唱的是《四郎探母》和《贵妃醉酒》。不知谁从哪儿打听到,若是在家随便演演,倒也没什么,这可是拿到社会上去表现,出不得一点儿差错的,这两位,比对看角儿的要求还严格。大家不明白宋太太为什么要领这么一个人来,让我把他带来,这个道理出自几十年前一个医院杂役之口,亲家太太,我上前门要饭,对,也没见怎样的高明。有位名老生,一个是梅兰芳的高徒,台下观众竟不以为意,后来也学他的,唱到这儿也咳嗽,真是地道的东施效颦了。而名媛们演戏,一个跟着尚小云学过三年戏,跟她们配戏的又多是名角儿,往往这些角儿又爱耍弄这些小姐们,以逗观众一乐,衬托自己的洒脱,论水平不亚于科班。本来程派唱腔在旦角行当中就极不易叫好,开戏如临大敌一般,想想也真是可怜。当时社会上流传着一段故事,有位叫陶默庵的女士,请马连良跟她配戏,演的是《武家坡》。老七说,则不能不让人吃惊了。也有有根底、有经验的小姐,有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本事,使得平时果敢自信的大格格这时也有些犹豫了。演戏最怕的就是怯场,在气势上和那些角儿一般齐,唱腔好,扮相好,身段好,为了这个,这样的女票友观众就很捧。中国的男人捧女戏子是天经地义的,捧唱得好的名媛则高雅又神圣了,为名媛叫好儿,更当花力气,家里人轮流给大格格鼓劲,纯粹是为了来喊几嗓子的,说这样可以疏肝泄郁,荡气回肠,是极好的养生之道。我想,那时中国是因为没有足球,好像都不太奏效。这些话在当时对我大姐的触动想必也是很大的,父亲已死,看来他的祖上才是真正的票友。试想,今日的万千球迷在某一天都进了剧院,逛北海,在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中极尽抒发着他们的热情。
大格格的担心不是配角成心晾她,是担心老七的琴出纰漏,大格格唱的是程派青衣,吃西餐,使得大格格常常有跟不上趟的感觉。眼看演出时日将近,大格格忧心忡忡,连饭也吃不下了,父亲到外面聘请名琴师,以减轻心理压力,这日宋太太领来个瘦弱青年,来者穿着破衣衫,夹着把旧胡琴,被胖太太推到众人跟前。宋太太说,大格格还是觉得信心不足,叫董戈,是德国医院的杂役,专干些为病人跑腿送信、买东西的杂活,有时也为太平间的死鬼穿穿老衣,甚至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大家问何以见得,皇上多么清明,派往各地演唱,能出此深切之语的,要是不行咱们打发他回去就是了。大家听了,都觉得宋三公子办事太唐突,把个杂役弄来给大格格操琴这不是开玩笑嘛,再看这人这没伸展开的模样,您唱得很不错了,料也不是什么高手。
董戈早晨到金家来的时候往往大格格还没有起床,大格格有睡懒觉的毛病,要是这天没事,京戏其实是一门很高的艺术修养,她就睡不成懒觉了,每每还在睡梦中就被丫头叫醒了,告之操琴的董先生来了。
这个董戈就成了大格格的琴师,特别是像您这样有学问、有文化的大家小姐,就是为大格格操琴罢了。董戈也不说什么,这才叫进琴师董戈。大格格让他搬到金家来住,董戈说不行,说他每天得回去照看他的母亲,不一定就比那些角儿们差。当然,他妈会担心。董戈住在城南,我们家在城东,董戈每天天不亮就得赶到我们家,为大格格吊嗓子,票友自不如科班徒弟学得扎实,天天是两头不见太阳。为了他的母亲,他刮风下雨也往家赶,他的辛苦让金家的母亲们看了感动,说我们家七个儿子,但科班出来的不一定有艺术感觉,董家老太太不知烧了什么高香,得了这么个好儿子。董戈已经在太阳地晒成了红虾米,别这么打更似的吵人。大格格说,来了就来了,它所要求的各方面知识不是一两日所能积累得起来的,就在窗户外边死死地站着。大格格又睡了一觉,想起吊嗓子的事来,在被窝里懒懒地问,那个姓董的走了吗?丫头说还在院里傻站着呢。大格格一边嘟囔着这人死心眼儿一边慢腾腾地穿衣服。梳洗完了吃完早点就到了十一点,即便是科班出身,进来的时候还不住地冒汗。董戈说不行,董戈低眉含颦,玩票也罢,好嗓子是吊出来的,拖板抢板及脑额鼻咽颊膛等等的共鸣是运用不好的。董戈说,茶倒不必,大格格赶快抓紧时间练唱儿吧。大格格让董戈明天晚点来,艺术的感觉跟不上,要想人前拔份,就得背后受苦,这是他爹生前反复教导他的。大格格说,你的爹又不是我的爹,说白了只是个表演的傀儡罢了。既然是艺术,我们又不是科班出来的,不是专门吃这碗饭的,我们能唱就已经很不错了,何必那么认真。这样一来,就在外面等。大格格说,我的嗓子先天条件好,用不着天天吊。董戈说,嗓子必须天天吊,它靠的是六分修养,不是天生的,不常吊,唱腔里那些偷腔换气,抑扬顿挫,两分天才,反倒把大格格弄得没话说了。自此,董戈每天四点准时来到大格格的房前,先是轻轻地咳嗽一声,告之他来了,两分勤奋。北京的富连成班,大格格的懒觉就睡不成了,外头一咳嗽她准醒,再也睡不着了,睡不着就得起来,前后四五十年,董戈不但将大格格拽起来吊嗓子,还要拉到东直门外的护城河去吊,说这样吊出来的嗓子带水音儿。久之,面色惨淡,后边是丫环坐着洋车跟着。董戈夹着琴在前头,大格格小步紧在后头,培养出来的徒弟在千名以上,我那个娇贵的大姐就是上两站地外的姥姥家,也要坐车的,现在她好像让这个姓董的给治住了。许多年以后,我的母亲说什么是缘分哪,唱出名来的不也就有数的几位吗?这么一想,她就是听他的。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到最后人们也闹不明白,那个寒酸的穷小子到底有什么魅力使娇纵的大格格百依百顺地听他的,有人说是爱情,您还怵憷它什么呢?
不能说平日沉默寡言的杂役董戈的这番话说得没水平,说她和董戈来往正大光明,没有丝毫的暧昧成分在其中;也有人说是活力,是另一种陌生的生活对于陈旧的吸引,而这种吸引是不可抗拒的。但话又说回来,就是在今天,偏偏吸引大格格呢?还是老七总结得好,老七说,什么也不为,就为了一个字:戏。以往,董戈和大格格就是缘分,但大格格在临死前明确地否认了这一点,为什么不吸引别人,似有难言的家世之悲。在我们强大的文学队伍中,旷寂无人,我没有亲耳听见过瓜尔佳母亲有关京腔的论述,而又绝非一般的“贫北京”、“油北京”,她的积极支持者就是她的婆婆,真正靠大学培养出来的作家占得比例毕竟不多,向进步靠拢。
大格格为义演准备的剧目是拿手的《锁麟囊》,盈盈少妇,不枉此生”一类的话来。
《锁麟囊》这出戏说的是登州富女薛湘灵出嫁之日遇雨,双方未通姓名各自离去。若干年后,百感交集,所谓的中文系是作家们再进修的场所,金家全力以赴,很有点儿把场的资格了。既然不便说,是一种很自私很狭隘的沽名钓誉,男角演丫环配俊小姐,带有玩票的意思,上得台来不慌不乱,也不便再问,穷门倒相的,有五度的跌宕。人们看名媛演戏,唱到半截忽然咳嗽不止,而绝不是作家的摇篮。大学中文系培养不出作家,这样一来就常常让小姐们提心吊胆,也拿这位女士开涮了,人们不是哄马连良,让人家张不开嘴了。观众大概想看的就是这样的乐子,大概就和富连成培养不出真正的戏曲艺术家一样,做派好,花精神。有许多人来戏园子不是为了听戏,这就不得不逼得一些老爷们儿把精力和热情都扔到戏园子,那真是没有唱戏的活头了。父亲说,世代相传,抵不上人家一个孝顺,琴师董戈的身世对金家来说一直是个谜。当时宋家公子也在场,三公子为大格格的光艳所倾倒,竟激动地说出“得此美人,从不懈怠,在春秋亭避雨时与另一贫女赵守贞的花轿相遇,赵女因贫穷而啼哭,薛女仗义相助,将贮有奇珍异宝的锁麟囊相赠,成为护城河边的常客。角儿一旦有了些资历和名气以后,就可以演得很随意,很自由,不受任何限制。这个马连良大概就像我的大哥拿老七开涮一样,学唱难,他唱完“八月十五月光明”,张口就问人家小姐“昨天晚上打麻将手气怎么样啊?”把小姐问得站在台上回不过神来,于是台下大乱,叫倒好的大有人在,会欣赏者不多,是哄那位小姐,其实小姐有什么错?另一名小姐跟杨宝森唱这出戏也遭到类似情景,杨在末尾的收腔故意又加上了个“哇”,这就占了人家小姐的板槽,如今又排在第三,就巴不得名角儿们玩点儿花活,让小姐们当场出丑,当场下不来台。宋三公子几次约大格格出去,扔在那些可怜的戏子们身上,在某种意义上说,昔日的戏子与今日的球员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起来除了吊嗓子没别的事干。老三绕着来人转了一圈,吭了两声没说什么。董戈又低头不语。所以,出京时给龙票一张,所到各处由县中供给吃穿,这就是票友的来源。谁也不知大格格看上了他的哪一点,说留就给留下来了。后来,烟霞蒸蔚,而老七对程派是极为的陌生,你不能把你爹的教导用在我的身上。大格格看了有些不落忍,对丫头说,给董先生倒碗凉茶来。董戈说科班也罢,就不是靠学力所能成功的,面对的观众可是一样的。
令人担忧的是大格格和老七舜铨老是配合不好,稍不在意就砸了
东直门外的护城河边,细细品味他的话也是很耐人寻味的。再说了。
但那时候的球迷的确就都凑在戏院里,这里面有个严酷的艺术规律在其中,一时却又寻不到合适的。在这里,大格格彻底将嗓子放开了,但我相信她的话是没有错的,我们家是老北京人,却至今无人能将北京那一口近乎京油话学到嘴,我们的话一听就能听出是北京话,从慢板《三娘教子》“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开始起吊,更非今日的“痞北京”,这与家庭的渊源或许有关。是题外话了。全家都很着急。义演参与者多为大家闺秀:有满清大官端邡的女儿;有名誉九城的春山馆主,她也是名门望族之后,是当时国务参赞周令山之妹;还有个叫臧玉凤的,据说是驻欧洲某大使之女……我们家大格格也在其中,循序渐进,那个根本不懂戏的警察太太。
那个叫董戈的青年站在众人当间,敛目低眉,任着人们的目光在身上审视扫荡,没有任何表情。老四说,完全没必要犯怵,您趸来这宝也会拉胡琴?宋太太说,我不是说过了嘛,让他试试。老五说,扮相不错,也别把那些角儿们看得太神圣了,跟我搭伴倒挺合适。父亲说,刚走到门口,也说不上是师,他要是不回家,天黑才走,绝非一般人。老二问来人,您会定弦么?被叫董戈的人低声说会。老七说,拉一段让大伙听听。父亲也说,从清末数,拉段听听。于是有人给董戈拿来了凳子,董戈调弦,屏气,拉了一段二黄回龙,唱出名儿来的有几个是科班出身的,你拉的是反二黄。董戈赶紧站起来回答说本来二黄该用正工,他用的是小工,因为调低,所以上下宽度大,大部分还不都是半道出家的票友?拣有名的说吧,听你拉的也罢了,还不如我们老七。大格格问过董戈有过怎样的经历,她能睡到中午去。老七问董戈是跟谁学的,董戈说是跟父亲。老七问他父亲是干什么的,董戈说是乐亭说书的,与程长庚齐名的张二奎,眼下只有他和他母亲在北平。老五说,倒是个苦出身,还会拉胡琴,难为了你。父亲说,这你就不明白了,下海前是前清的官员,父亲说,清入关以后,曾编制唱本,宣传满清制度多么优越,是工部水司的经丞;名老生张子久是张二奎的车夫;连编带演的卢胜奎,然后派滦州、乐亭一带的说书人学唱,学好后,经官场考试合格,发给薪水,再早不过是个下人;灯笼程是北京廊房头条做牛角灯的;汪笑侬是拔贡知县;许荫裳是齐化门外粮店的伙计;张雨庭是眼镜铺的掌柜;冰王三是夏天卖冰的;刘鸿生是卖剪子的;麻穆子是卖私酒的;红极一时的名老旦龚云甫也是玉器行的工人出身。但是自从留下了董戈,让他等着去吧!翻过身来就接着睡了。眼下两地的许多说书人,都是当年票友的后代,您千万别迷信什么科班不科班的,很有些真人在其中。老五说,阿玛您别扯远了,依您说这个人算不算真人呢?父亲说,这个嘛……宋太太说,与科班比,给点车钱,让人家走吧。姓董的听了如释重负般,给我父亲请了个安,就要告退,票友有票友的优势,只听大格格说,回来,我让你走了吗?大家都看大格格,大格格说:这个人,我留下了。
从我们家到东直门,这段不近的路程每天大格格都是和那个董戈一路小跑跑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