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多小时,保姆才探出身来说,先生起来了,问你有什么事儿。发财将碗掏出来给保姆,请保姆转达来意。保姆拿着碗进去了,一会儿出来也没说什么,更没把发财往里让,发财料定三爷正在验看,觉着不便打扰,就静下心来接着等。
又过去许久,里面仍不见动静,这期间保姆往里头送了一回茶,添了两回水,进进出出也不睬发财,就跟没看见一般。发财等得不耐烦了,拉住保姆问里头看完了没有。保姆咕噜了一句南方话,发财压根儿没听懂,只好硬着头皮又等,等到最后,连那个保姆也看不到了,不知钻到了哪个屋里再不出来。
发财认为这么待下去不是个事儿,就拿出陕北人的愣劲儿,肩膀一扛,顶开门进了屋。
里屋是间连着卧室的书房,老三舜錤正靠在书桌后头的大转椅上闭目养神,虽说是闭着眼,眉宇间却饱含威棱,满脸庄严,让人想起玉皇大帝一类人物。发财叫了一声三爷爷,又补了一个九十度大躬,才敢朝桌上望,并没见到自家的枢府瓷,只见到一碗冒着热气的香茶。发财正疑惑间,老三问,您是谁?发财在老三跟前不敢提爱新觉罗之类的词,便老老实实地说他是发财。老三说,发财是谁?发财说,是金瑞的儿子。老三说,我记得金瑞没生过儿子。发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三爷爷的态度极不友好,甚至从根儿上说,就没有认可他。发财说,金瑞是我继父,我爹问您好呢。老三说,令尊就是在乡下放羊的那个?发财说,是在九条住的那个,他让我给三爷爷带好。老三说,我怎么会是您三爷爷,您贵姓?这下发财说不出来了,他以前一直姓段,后来又姓了爱新觉罗,这些在老三跟前都说不出口,只好不好意思地说。我明儿就改过来,也姓金。老三说,别价,您改姓金也不见得就能姓金,从血脉上说,咱们不是一回事儿。这下发财彻底没了话,他只知道三爷爷冷,却没想到对他是这么个态度,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是不会来的。他现在才明白,他爹为什么犹豫。
发财决定速战速决。他说,三爷爷,我们那个碗您看了?老三说,什么碗?发财一听不好,赶紧说,就是刚才让保姆拿进来的那个。老三慢慢地睁开眼,冲发财淡淡一笑说。那个嘛,那个是我们金家的东西,跟您没什么关系。发财说。那是我爹的碗。老三说,您的爹是陕北黄土峁上放羊的,放羊的怎能收藏得了元朝的枢府瓷?这是金家的碗,这点您甭跟我争,您也争不过我去,我们金家兄弟七个,从来没分过家,金家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根草棍,都是共同的,不分彼此。发财说,我爷爷解放前就从金家分出去了,这个碗是我爷爷的!老三说,您爷爷是谁?发财说,我爷爷是金舜锫。老三说,金舜锫是我的五弟,我五弟压根儿就没有孙子,再说。我们给老五分的是房子,并没有分东西……发财说,三爷爷。您不能把我的碗给昧起来呀,这样我怎么回去跟我爹交代呢?老三说,您搞清楚了,是我们的,不是您的,我们没上陕北占您的羊,您也甭来北京算计我们的碗。说着找了个指甲刀,一下一下地剪指甲,把个发财撂在一边。发财说,您要是没时间,把碗给我,我过几天再来。老三不言语。发财急得脸色都变了,要搁别人,他会闹起来,但对面的人是权威无限的金家老三,这个老三是金家目前哥儿几个年龄最长的一位,在金家充任着家长兼管察的角色,而且这个家长从一开始就把他排在了金家圈外,对他采取不屑一顾的态度,这是让他最无可奈何的。如果对方跟他面对面地争,拍桌子瞪眼地吵,也好办,怕就怕对方这个不软不硬、不冷不热的态度,对他一口一个“您”,让他不知怎样对付。他说,三爷爷,您别这样,我知道您不跟我一般见识,这么着,我叫我爹来,您把碗给他总行了吧?
老三说。谁来也不行。
发财带着哭腔说,那您让我怎么办哪!
保姆进来说,故宫博物院来请金先生的车已经在下头等了半天了。老三站起来,接过保姆递过来的风衣就朝外走,发财将老三拦住,说好话,请求把碗还给他。老三说,您从乡下进了北京,在北京扎下根儿来已经是很进步了,现在的北京,杂七杂八的人住进不少,真正的老北京反倒见不着一两个了,街上随便拉住一个就是您这样儿的,您别再跟我说什么碗的话,您知道“得陇望蜀”这个词儿吗?发财说不出话来。老三说,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说的是侵欲无厌,规求无度,早跟您说了,这是我们金家的东西,何须您染指于鼎?
老三一席话将发财说得瞠目结舌,他自认不是老三的对手,也不想再跟眼前这位三爷爷费什么口舌,发财毕竟是发财,他身上的匈奴血也不是白流的,要不“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不就成了空话?只见发财不哼不哈顺手掂起老三书案前的一个青花画筒,往肩上一扌周,如扛了一袋面那样利落顺手,用脚一踢门,出去了。
保姆追到楼梯口,发财一路小跑已下了两层,哪里还追得上。保姆就冲着楼下喊,你这人怎么抢人哪?光天白日的入室抢劫,你给我回来,回来!发财哪里理会,如没听见一般,径直跑到楼下,把画筒往客货两用车的后座上一顺,发动起车,一溜烟地走了。保姆没追回画筒,气哼哼地进屋,抄起电话就拨ll0。老三喝着茶说,你算了吧,跟他个半生的野小子计较什么。保姆说,算了?我的爷,眼瞅着人家把东西从您屋里扛走,您就算了?那可是个文物啊,我每天擦擦它,都得经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磕了碰了,您倒好,说算就算了!老三说,依你怎么着呢,还下去跟他对打吗?你打得过他?那可是山旮旯儿里放羊的出身,跟野物打过交道的人,你不算了能怎么着?保姆说,再大的家当也架不住外人这么拿,现在可不是打土豪分田地那会儿了。
老三细细品着碗里的茶,并不言语。
发财回家,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向金瑞叙说了一遍。金瑞一听,气得眼冒金星,当下将儿子臭骂一顿。金瑞指着儿子说,说你不是金家的人一点儿没冤枉了你,你办的这事儿,就没有金家人的一点儿作派。你找什么老三哪?你这不是自个儿往事儿上撞吗!我都不敢去,你偏要去,整个儿一个没睡醒!发财和他娘低着脑袋一声不敢吭。看金瑞把脾气发得差不多了,王玉兰才说,他爹,你也别气,咱发财把三大爷家的缸给扛来了。金瑞问什么缸,王玉兰说,花缸。金瑞叫发财拿来看,发财从床底下拿出青花画筒来,用手啪啪地拍了两下说,就是这。金瑞说。这哪里是缸?这是插画轴的画筒。说罢翻过筒来看,下头有“大明嘉靖”的款记。发财见了有些兴奋,他说,唐宋元明清,这个缸也是个文物呢,咱们拿元朝的碗换了个明朝的缸,也没吃亏,是吧爹?金瑞说,这不是缸,是画筒,告诉你多少遍了,还露怯!王玉兰说,这个筒和缸也差不多少,换来换去的还是没我那个榨菜坛子实惠,这个好看倒是好看,就是口儿太大。发财说,小碗换大缸,娘您知足吧!王玉兰说,也亏你脑子转得快,要不咱那几千块钱的碗就白扔了。发财得意地说,他一个糟老汉,跟我讲些个之乎者也,我压根儿就不接招儿,他能把我怎么的?拿他一个明朝的缸也是给他面子了,我没拿他柜子里的铜犀牛就很便宜他了,我们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就是想让他看看,我是谁!
金瑞在旁边说,你是谁呀?你是大傻X!
王玉兰说,待得好好儿的,你怎么骂人?
金瑞说,他待得好好儿的?净给我找事儿!弄来个假冒的青花,还当是捡来了便宜,还在这儿臭美呢,他不是傻×是什么!
王玉兰说,这么好看的东西怎会是假的?
金瑞说,正因为好看才是假的,你看看这几个字“皇图永固,万代吉昌”,这“图”跟“万”用的都是简化字,简化字是1956年才施行的,嘉靖皇上那会儿能有?
发财说,爹,您这观点不对,简化字古已有之,我在哪本字帖上见过,人家那“云彩”的“云”,“时间”的“时”,用的都是简化字。
金瑞说,人家那是行草,那个“天空”的“天”,草得一笔描下来像条长虫,让你还来不及简化呢,比你有超前意识。
王玉兰说,假货不怕,咱们把它当成真的不就行了?潘家园的老宋不是说了,货不怕假,就看搁哪儿。
金瑞冷笑一声说,这回就是那个鬼精的老宋怕也救不了驾了,你看看底儿上打的这个“A”字,什么是“A”,仿制品才打“A”,怕你在市面上以假乱真,厂家才打出这记号,这个物件说是今年上半年才烧出来的也极有可能。什么小碗换大缸,你们还以为占了便宜呢!你们的心眼儿,抵不上金家老三的十分之一。
发财说,怪道那个保姆只是虚张声势,并不真追。
第二天一早儿,金瑞提着青花画筒就奔了老三家,一来替发财赔礼道歉。二来索要瓷碗。碗当然没要来,照旧又挨了老三一顿训。老三倒没指责发财的不是,只是说金家历来是极要脸面的人家。把金家的东西拿到大庭广众去拍卖,让人家比着赛地要价儿,实在是丢人现眼极了,金瑞纵然不觉得有什么,他和他的几个兄弟的脸面是挂不住的,所以他不能让金瑞把家里的东西,甭管值不值钱,拿到拍卖公司去。老三说,这个碗是金家的,老五拿它出去要饭,并不能说明就是老五的,就跟戏楼胡同的老宅一样。老七现在住着,并不能说明这个宅子就是老七的一样简单。老三说,金家兄弟七人,兄友弟恭,怡怡亲情,绝非小门小户终日柴米油盐的嘁嘁喳喳所能相比,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从乡下携来个雷劈的野种我尚不与你计较,到如今事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所就,终日昏昏,半睡半醒,非但毫无羞赧,却还要参与什么拍卖,实在是乏味得很了。我的子侄辈不少,不争气的就是你一个,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一切总还要有个规矩……老三的话很明白,这个家无论形式上怎么散,精神上,大小事物上,还是要他说了算!
金瑞已不是以往迷迷糊糊的金瑞了,他不睬那些昧同嚼蜡的教训,当即与老三就枢府瓷碗的所属展开力争,这一下就扯出来了老五,扯出来了不少陈年故事。在金家史料的掌握上。金瑞明显处于弱势,他绕不过老谋深算的老三,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这个碗是他父亲留下的物件。而不是金家大众的东西。
金瑞对老三说,您要不把碗给我,我只有到法庭上跟您说话了。
老三说,我候着。
由此,金瑞由钻研陶瓷而改为研究法律,从“民法”到“刑事诉讼法”,到“财产继承法”,到“文物保护管理法”,到“治安管理条例”,从诉讼程序到诉讼费用,从诉讼状的书写程式到递交方式,从律师的选择到配合,无一不精加研究,细细琢磨。用王玉兰的描述说,就连吃饭也要对碗里的米粒推论一番所属,以证明吃它的合法性。
状纸交到法院,第一次开庭,被告金舜錤没有到庭,也没有派代理人和律师,只是金瑞在原告位子上坐着,他旁边是发财和王玉兰。案件受理人对金瑞说这件事最好能调解解决,完全用不着上法庭。金瑞不干,他说要争就争个山高水低,争个水落石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我在离开北京头一天又去了一次九条,去看望正在官司中的金瑞。金瑞正抱着一本l998年最新出版的“法典”在查阅有关条目,见我进来,推开书,慌忙站起,倒茶敬烟,亲切热情,恭而有礼。金瑞穿着牛仔裤、旅游鞋,鞋带系得一丝不苟,看上去显得年轻了不少。家里添了许多书,如王玉兰所说,除了陶瓷就是法律,都是金瑞须臾不离的。家里变化很大,却又什么也没有变,细看那低洼的院落、斑驳的巨石、陈旧的家具、破烂的沙发、过时的暖瓶、不准的闹钟……一切照旧。
惟独金瑞,精神抖擞,神采焕发,目光炯炯。
金瑞对我说,为了我的枢府瓷,也为了我父亲,我要跟金家人干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