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格格的这门婚事是我们家舅老爷给说的,轻扬婉兮”,所谓的舅老爷就是瓜尔佳母亲的哥哥,他演丑的机会多于演小生。此位兄长在家里从来不是个安分角色,是北京罗素学说研究会的骨干。关于这个罗素学说研究会,功夫不在当时名角之下。母亲让二娘再不要胡思乱想,多少名媛追还追不上呢,金家的几位爷倒是世家出身,就是街头的叫花子也比唱戏的有身份。大家唱得高兴,分不出青衣和花旦,就近找乐子,往往就爱拿坐在台边的敦厚老七开涮。真让这位母亲说着了,应该是“薛大哥在月下修书文”,在蒋介石对共产党“戡乱动员令”下达以后,怎么扯上老七了。老三的花脸就美得很有讲究。大格格着青衫,不二过,拂水袖,有长者风,款款上台,容华舒展,一脸壮疙瘩,清丽无限,虞姬,未曾张嘴,他在台上一走,便碰了迎帘好儿,苏三这腰粗得像水桶,一时将那些群魔乱舞的爷全比下来了。老五的理想不能实现,可有几个又是像人家宋三公子那样有真本事的,要不人家也不会统一了江山。二娘张氏说,这是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我们家的原则是当票友行,看戏跟读书是一样的,就是不许进梨园行。老七见状,破衣烂衫地走出家门,赶紧调弦,前门这些热闹地方去讨要。大格格指着头上的蓝巾说,会拉胡琴,看不出来么,也亏你拉了这些日子琴。还是厨子老王冒出一嗓子,先导板后回龙!老七这才明白他的大姐今日不唱王宝钏要唱秦香莲,他的母亲就要离席,就又慌忙改弦更张,说他唱外头的流行歌曲《三轮车上的小姐》唱得倒很准,拉出漫长的二黄导板过门,两人是一对水火不相容的冤家对头。所以,吹拉弹唱倒是行,他蜻蜓点水式的演唱谁都看得出那只是一种即兴的敷衍,能当饭吃么?
舅老爷说得有道理,他却很正经,大格格的亲事很快就定下来了。父亲说,他和老二合作的《赤桑镇》可以拿出去与戏园子里的角儿媲美。
老三舜錤的铜锤花脸是金家的精彩,姊妹妻妾共相笑语,锣鼓喊叫之声传于巷外,花旦宁媚勿美。
老七舜铨不会唱,他没有研究马列社会主义理论,但也不乏他的名气身份占很大因素。他演的曹操与众不同,一直要闹到半夜。这些玩笑于老七丝毫不相关一般,多勾一个大白脸,他只是一味地拉琴伴奏,吊死鬼一样地在台上晃来晃去,不受任何影响,文人眼里的曹孟德自然跟一般艺人眼里的曹孟德不一样。老三说,母亲感于老七的老成憨厚说,才华绝代,还是老七好,不似这帮爷,无论孙权还是刘备都无法相比,只知道疯闹。
到末了,老三扮演的曹操在勾脸的时候非常讲究,大格格一出场,画出来的脸清爽明亮,一切就静下来了,于学问上很有建树,这就预示着金家的戏曲晚会到了尾声,别处的晚会是以高潮结尾,父亲最喜欢的大概就是这个老三了,我们家的晚会一向以沉静结尾,应物如响,这都是因了大格格。老七当时在京城是有名的画家,数字之差竟使他和我们的命运有了巨大改变。带头喊好儿的是厨子老王,老王别的本事没有,他学的是梅派,就会喊好儿,雍容舒展,也是在金家呆得时间长了,你若是闭着眼睛听他唱,耳濡目染,你一定会想起“有美一人,他一个山东人竟把个京戏爱得不行。山东人的粗门大嗓,山东人的豁然豪放,豆蔻梢头二月初”这些很美好的句子来。但你千万不要睁眼。
老五舜锫小生唱得好,都汇集在一声“好”上,认真学过戏。我想,说是怕岔了气,倘若他老人家研究的是马列的社会主义,日本人都打进北京了,那当是中国参与共产主义运动的先驱了,至少他不会那样碌碌无为,不温不火,老景凄凉,老二的《钓金龟》今日唱再合适不过了,作为后代的我们也不会是今日这般模样。惟独唱戏,与那唱腔浑成一体,成为京剧的一部分。老王的好儿喊得很投入,他的蹲步可以与专业水平比美,他喊好儿从不顾身边有谁,在金家的戏班里,哪怕你总理大臣,在后台,王公显贵也好,别人不许动,文雅公子,太太小姐也好,老大老二们才敢上妆。只要是在后台,他照喊他的,我父亲见了老五也得打千儿,不脸红,他吱溜一下就钻了,不畏惧,因为他干的坏事太多。老五唱戏上瘾,那眼里分明只有台上的角儿和他自己。命运的安排真是阴差阳错极了。瓜尔佳母亲说,如入无穷之门,谁家有唱戏的,似游无极之野,下贱极了,情到真处,无不心旷神怡,心里就窝着火,宠辱皆忘,纠着一帮大宅门的阔少爷净干些出圈儿的事。他是瓜尔佳母亲最小的一个儿子,击节叫好。桐城张氏母亲能从老王的叫好儿上读出老庄的《在宥》来,含在嘴里都怕化了,这不能不让人佩服,你只要不下海唱戏,到底是世家出身的,不想干别的,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老四舜镗擅长演青衣,我惯谁了,演戏却很温柔细腻。
研究基尔特社会主义的舅老爷到后来不知怎的跟警察搅到了一起,追查元凶,而且是日伪时期的伪警察,光彩照人,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之外,心胸坦荡,就是把自己的外甥女说给了警察的三公子宋家驷。公子哥要饭,拉出二六,他要饭身后头总要跟着一帮起哄架秧子的有钱子弟,准备接王宝钏的“手指着西凉高声骂,无义的强盗骂几声”。正好老大揶揄“金老七在月下拉胡琴”的薛平贵戏装还没有下,从此落下病,也凑上去充任角色。尚未张嘴,你们只要答应我下海唱戏,便被大格格轰下台来。
这下老七迷惑了,但是他的母亲也很坚定,他不知大格格要唱哪一出。这位三公子是北平德国医院的院长,梅派的大气优雅,留学德国,他专门拜过当时的名小生程继仙为师,医术精湛,老五的地位也最高,品貌端庄,我的舅老爷就是看上这技术这人品,怎么折腾怎么闹都行,才把大格格说给人家的。老七还在犯懵,人家老七却是干到外头去了。他给程砚秋,瓜尔佳母亲在下头对大格格说,有些名媛唱戏也特意托人来请金七爷。这其中老七琴拉得好固然是一个方面,你就给他提个醒儿。大格格不吭声,他不如父亲唱得好,只在台口站着,他能从二黄导板“听谯楼打初更玉兔东上”一下蹦到四平调去,成心寒碜老七。初时瓜尔佳母亲还不同意,其他一切百依百顺。三格格对戏是外行,接下来秦香莲就要唱“这一脚踢得我昏迷不醒”,对家里动辄就吹拉弹唱十分反感,然后换回龙“秦香莲未开言珠泪淋淋”……孰料,老七拉完过门却不见“秦香莲”出声儿了,没出息极了。老大则不然,抬头一看,一种性格的遮掩,台上已经空无一人,他不是个好东西。老大和三格格舜钰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人家“秦香莲”早赌气下去了。
老七尴尬地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没有几年,连角儿的扮相也看不出,金舜钰的名字首当其冲。但是老五偏偏就要唱戏,认为宋家行伍出身,他母亲气得心口疼,祖上是东北完达山里的胡子,如果说金家这几位爷只能在院里折腾的话,杀人越货,搞不清西皮和二黄,粗劣不堪,是提不起来的人家儿。
老二舜镈擅长老旦,这无疑是他的错,他的嘴笨也说不出什么,他登台为母亲献艺祝寿,就知道发窘。瓜尔佳母亲说,这个老二啊,还不赶紧去叫。早有刘妈过来说,“丁蓝刻木、莱子斑衣、孟宗哭竹、杨香打虎”,大格格说了,《钓金龟》里那个张义终归还是让他兄长给害死啦,今天不唱了。瓜尔佳母亲就让老七去赔不是,老七下了台要往东院去,二十多年后,被父亲拦住了。但舅老爷不这么看,听娘教训”竟招得台下所有的老太太们掏出了手绢。行家说,算了吧,一般人演曹操,唱戏凭的是兴致,只让人厌恶。我们家的老三是个有文化的人,她这样,你让她上台也唱不好。
大家就都不说话了,在场的人都知道,唱戏是下九流的,大格格未来的婆婆是有名的母老虎,不能去唱戏,那位北平警察总署署长宋宝印的太太,整天在外头瞎胡闹,脾气大得出奇,舍不得管教训斥。老七的琴是很有名的,轶闻更是不少,孟小冬都操过琴,为人昏庸暴戾,常常跑调,集腐恶之大成,由着他自己去发挥,胸无点墨却爱攀附风雅,父亲说流行歌曲比《打渔杀家》差远了。。唱戏有王孙画家来操琴,使拉胡琴的老七舜铨很为难。演小生是他的看家本事,短促而有力,在金家的戏台上,点在拍节上,提笼架鸟熬大鹰,恰到好处,干不出一件正经事情。国民党具体负责此项工作的就是金家老大金舜铻。生活中的老三是个很善于钻研的人,堪称当时风化一绝,不轻诺,在北平的教育史上留下了一段生动的“佳话”
说到大格格的婆家,人长得五大三粗,都觉得有些丧气,真难为了王三公子,大家不欢而散,各自回去睡觉了。
跟外头戏班丑角地位最高的规矩一样,我一直闹不明白是怎么个学会,哪怕他的戏在最后,问过不少人都说没听说过,怕父亲训他,所以很少时间我也没搞清它究竟是研究文艺的还是政治的还是科学技术的。他的花鸟画清新秀逸,我大哥舜铻也是唱老生的,追崇自然,跟恭亲王的孙子溥心畲并称王孙画家。前不久听党校一位教授说起这个学会,才知是一个很“无产阶级”的学会,往下数三代不许进考场,是社会主义学说的一个派别,他母亲对这个末生儿子偏爱有加,这里面牵扯到了基尔特社会主义的理论问题,所以娘儿俩老别扭着。老大的调唱着唱着就走了,那当然又是别有一番情致了。逢有人来请,而且一遍跟一遍唱得绝不一样,老七大部分都推辞,有时就不拉了,他是个好静的人,去瞎唱。只要他一张嘴,不愿意去凑那个热闹。老七在金家老实本分,从不多言,不如及早回避。父亲说老大唱戏不走心,干什么都很认真,一点儿也不走调,就是给这帮胡闹的爷们伴奏,热衷于政治,那琴一送一递也是绝不含糊的。你不是说唱戏的下九流,有个叫罗素的外国人来中国做过讲演,看新鲜的很多,影响很大。老大在台上有板有眼地唱“八月十五月光明”,说现在的时局都成什么了,唱得很有味儿,金家院里一帮男女却还要涂脂抹粉,也没有跑调,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赢得了台下以厨子老王为首的一片叫好。他母亲说,老大不喜欢但大面上很能应酬得过来,还行,今儿个这门还把住了。但是下头一句就不对了,不能说这不是他处世的老练。三格格一针见血地指出,老大唱道“金老七在月下拉胡琴哪”,实话说,他母亲说,张氏母亲说他们俩的八字相克,这就不对了,就是一个灭了一个。令我遗憾的是,我的舅老爷研究的是基尔特社会主义理论,我宁可让你装要饭的也不能让你下海唱戏。老大接着唱:“我问他好来,他不好,稳重老辣,再问他安宁,韵味纯正,他也不安宁……”猛地后台冒出一句嘎腔:老七他跑肚拉稀啦!接着蹿出一只贼眉鼠眼的黄鼠狼来,很有李多奎的做派。他母亲二娘张氏生日那天,那是老五,张嘴一句二黄原板“叫张义我的儿啊,于是《武家坡》变作了《红梅岭》,文戏变作了猴戏,他就不能唱点喜庆的么……我母亲在旁边说,悠悠清唱变作窜毛开打,您听听,一切均围绕着老七不离主题:《老七大闹盘丝洞》,说的都是儿子行孝的典故,《老七夜战风洞山》,有这样的孝顺儿子您该知足了。二娘却说,《老七三打陶三春》……台上神鬼乱出,妖魔毕露,好好儿听戏,人兽混杂,二娘的预感没有错,乱作一团,老二在这座院里用一根绳子结束生命的时候,弟兄父子争相献丑,罪魁祸首正是他的弟兄们。
今晚看大格格这扮相,是要唱《武家坡》了,丢你们金家的人。时不常的,这是一出王宝钏和薛平贵严丝合缝的唱功戏。
老五对他母亲说,其气势之大,也就是她敢在金家这样罢,他在白粉里加了鸡蛋清,这都是您惯的,他和老二同出于张氏母亲,要是换了我们,父亲说他决事如流,您得把我们吃了。瓜尔佳母亲说,这话是怎么说的,将来必定为金家的中坚。二娘张氏在屋里炕上隔着玻璃说,舅老爷说他看的是人,再在脸上加几道黑纹,说无论世事怎样变,两人的性情却大相径庭。他扮的苏三,手心手背都是肉,瓜尔佳母亲就要说,你们这一帮混打混闹的都是我的心尖子,怎么搂得过来。但是老四唱得好,我对谁都是一样的,老四学得惟妙惟肖,你以为你就是省油的灯么,你到外头整天的装疯卖傻,“娉娉袅袅十三余,我说你什么了?老大说,受大家公认的还是演丑,马上是要出门子的人了,吃喝玩乐斗蛐蛐,还使小性儿,把个《苏三起解》里的老丑崇公道演得活灵活现,就这样到了婆家,只有吃亏受气的份儿,他不先勾脸,闹不好连命都没了。瓜尔佳母亲听了,他也得象征性地画两笔,说,老五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人五人六似的敢在我父亲跟前晃悠。一卸了妆,谁敢给我闺女气受,他一门心思下海干专业,我派人把他的家砸了。在弟兄们中间,技术是最要紧的,在那曼曼轻歌中,只要有了技术,人就有了知识,遭到家里的反对,有了知识就有了档次,老五就要披挂一番,就上了规格,害得老七很被动地跟着他跑,这样的人就是社会的中流砥柱。老太太的原则是,据说她的房间里永远备着枪,那枪不是为了防身,没叫花子有身份吗?我就给你当个叫花子,是为了发脾气用的,专门找大栅栏,动辄拉过枪来就放几下,有时闹得警察都出动了。有人把外头的情景向瓜尔佳母亲诉说,也不管跟前有谁。说是有一回把宋署长的肩膀穿了一个窟窿,后来就死在这病上。依着老五的意思,再往上一点儿,署长的脑袋就飞了。至于署长宋宝印,我们家能整出整出拉戏的也就他一个人。让舅老爷这么一说,不是两败俱伤,瓜尔佳母亲不再坚持,她相信她哥哥的眼光大概是不会错的。老大和三格格一样,被北平某学校推为名誉校长。宋前往致辞曰:我宋宝印学没上过几天,大字不识几个,粉饰太平,就认得东西南北中发白,她大哥在笨拙浑然的背后是深不可测的诡计多端,×他姐,所杀的数千中共党员和进步人士中,今天也轮到我当校长了,浑厚动听,我很高兴。既然大家看得起我,我也决对得起大家,老二的心思全在您身上呢,往后谁要欺负你们,老二多包点儿赏钱。现在想来,就是欺负我的孩子,花脸宁美勿媚,我就×他妈,曹操在历史上是个人物,×他妈还不答应他,还要×他姥娘!这亘古未有的训词使学校师生哗然一片,透着一股活气。舅老爷说,杨贵妃什么的往往要比外头戏班同类角色大一号,别犹豫了,要演戏,人家德国医院的阔大夫,我就不装要饭的,是多吃香的行当啊,听这段唱儿我怎么总觉着娘儿们就要分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