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水壶出来的刘妈来到二娘屋里向二娘演义见到美军官的情景说,天地竟造化出这样可人的男子,手指跟嫩葱儿似的,那手腕白亮绵软,细腻得如同羊脂玉,声音也轻柔脆亮,戏里头的俊小生赵云、吕布什么的跟他比,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刘妈所说的也就是这些,她的视觉只敢停留在来客的腕部及一双手上,至于赛过吕布、赵云,都是她的想像。二娘说,老天爷生出这样的东西除了扰乱这个世界,没别的意图,谁碰上谁遭劫。
父亲气得在房内摔东西,说他大哥不该把这伤风败俗的尤物引进家来,出乖露丑于众子弟前。其实父亲也是耗子扛枪--窝里横罢了,他哪里有勇气跟他的大哥去对阵?那时候的大爷,是身后带马弁、出门坐汽车的要人。而我的父亲则什么也不是,空有个过期的将军头衔,皇上也退了位,没人认账。父亲不敢出面干涉的另一个原因是慑于来者的势头,美军官叫田桂卿,民国第十七混成旅旅长兼京汉线护路副司令。田桂卿原是唱小旦的,河南人,韶秀伶俐,性尤慧黠,被袁世凯看中,收为贴身仆从,昼夜不离左右。袁世凯虽有一妻九妾,惟独田桂卿有不能替代的用途,宠爱之余委以军权,成为“左膀”,乃袁世凯第一心腹之人。袁的“右臂”就是与我们家一墙之隔的沈致善了。一左一右,主外主内,是袁世凯须臾不可离的人物。后来这个田桂卿因三十万两银子为人收买,一夜之间变心,转而与讨伐袁世凯的人坐在一条凳子上,成为袁世凯的眼中钉肉中刺。袁世凯四面通缉田桂卿,指明如抓到田,即刻就地正法,足见痛恶之深。其时,田桂卿的小儿子正在沈家寄养,沈致善还算义气,将田家儿子更名沈瑞方,充作自己儿子抚养。田桂卿一去不回头,再无音信,沈致善后继乏人,巴不得田桂卿永不再来,遂把个沈瑞方当做亲生一般。沈瑞方继承了他父亲的美貌,也继承了沈致善的精明,初时也还从小角门过来跟金家的孩子们玩耍,久之,便读懂了金家人眼中的内容。知道了笑容背后那种俯视的不屑与探密式的好奇,渐渐地,再不来了,一门心思读书,跟着养父做生意。我大爷去世时,那孩子还代替沈家来吊唁过,那时沈致善也已作古,沈瑞方已是沈家几处买卖、房产的主人,是一个精明年少的东家了。
沈瑞方怎么和二格格搞到一起去的,没人说得清楚,以刘妈的话说是那个小角门招的祸。但据沈继祖说,他父母的相识还是在大爷的葬礼上。那时高中毕业的二格格正在家中闲着,日子过得百无聊赖,此时美貌小生沈瑞方的出现,自然是一石击起千层浪。于是,一段古老又落于俗套的爱情故事在时光的复印机上又被复印了一遍。两家后园原本是为政治而连的通道却意外地承担了月老的角色,成为感情传递的方便之门。两人由热恋发展到谈婚论嫁,当沈家托人来求聘时,金家人简直目瞪口呆了。父亲前脚将媒人送出门去,后脚便关了街门,顺手抄起顶门杠直冲后院。二娘听了这个消息也把脑袋往墙上撞,说没想到她的女儿找了个相公的儿子做女婿,还是个经商的,这让她以后在金家怎么做人……
大家庭最厉害的传统就是不许荒腔走板,一旦不合板眼、规矩,就要施家法予以纠正,以挽回面子。那日二格格除挨了一顿揍以外便是在祖宗牌位前被罚跪。在此之后,父亲则紧锣密鼓托人为二格格物色婆家。婆家尚无下文,二格格却跑了,从小角门径直奔了沈家,投向了相公儿子商人沈瑞方的怀抱。父亲让老三去追,老三开了大街门照直向东,又被父亲呵斥回来,父亲说,从哪儿跑的给我从哪儿去追,这样丢人现眼的事儿还用劳神走正门吗?老三就又朝后园跑,从角门进入沈家。父亲如一只发怒了的狮子,在角门前徘徊,一刻也停不下来。刘妈见了害怕,说,老爷上屋里等去吧,喝口茶,也得容三少爷有个劝说的工夫啊!父亲不听,仍在门前转。一会儿,老三回来了,还没张口,父亲便问,见着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啦?老三点点头,父亲问,她怎么说?老三说,舜镅执意要嫁,父亲何日答应她。她何日回家。父亲听了吼道,给我把这门锁了,只要她敢从前门迈进金家门槛儿一步,我就一门杠把她拍死!父亲这样宣告无疑将二格格置于了死地,后门进不得,前门要拍死。她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应该说沈瑞方是个极有品位、极重情义的商人,他深知为了这桩婚事二格格所处环境的尴尬和所付出代价的昂贵,他在西城购置了一幢小楼,领着妻子远远地离开了沈家,又将沈家在戏楼胡同的房屋全部售出,从此与这里完全彻底地画了句号,再不回来,免得二格格触景伤情。
时间将一切都带走了,只留下了冷漠与隔阂。听了沈继祖娓娓的诉说,一些沉重的回忆锁住了我,使我悄悄感到了孤寂与压抑。窗前的圆椅空着,我想像得出,舜镅生前会常坐在那里,臂搭在扶手上,默默向窗外望着。想着金家,想着父母,日复一日……
那个可爱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去,只剩下舜镅的女儿们默守在她们母亲的床头,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像。她们对我的到来谈不上欢迎与不欢迎,好像一切都极自然。沈继祖坐在我对面,看来是专门为陪我说话的。沈继祖说,她母亲走了,去另一个世界与他的父亲团聚去了,她的母亲与父亲是值得孩子们骄傲与效仿的一对恩爱夫妻,一生没有红过脸……我不由得联想到金家一对对“门当户对”的夫妻,努力计算出能“善始善终”的,竟如凤毛麟角。沈继祖说他现在在语言研究所当研究员,两个妹妹,一个是小学教师,一个是机械厂的工程师,他们严格遵循母亲不许经商的教导,远远地离开了商界,对此,他们的父亲给予了支持,正因为如此,在这纷繁迷乱的世界里,他们的心才保持了一份宁静。他和他们的母亲觉得活得很充实很惬意。从沈家三兄妹的职业。我推测得出他们的经济状况,这就是金昶揶揄的“都是啃死工资的穷酸”了。
富而不骄易,贪而无怨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沈家兄妹的境界高我等一筹。
沈继祖告诉我。去年他和他母亲去亚运村看望过他的三舅舜錤,舜錤三舅不但没露面,连门也没让进,他的母亲是哭着离开的。
这个消息让我吃惊,与老三多次接触中并没听他谈过此事,就是今天,竟也守口如瓶,不露半点口风。这怕就是舜镅至死不见舜錤,连守灵也不让他来的理由了。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是伤得太狠了。
我是不能原谅舜錤的了。拒孝悌于门外,置手足而不顾,何若绝情至此?以他下午与金昶的所为而论,实为好利之心所蛊惑,八十有七,尚浮躁若此……他厌恶商人的论调仍萦绕于耳,曾几何时,他自己竟变作了口中斥责过的奸商,且有过之无不及!古人说,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有人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有人就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想及下午舜錤说的吃自己心的话,蓦地又让我心惊,一霎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窗外,雨水潇潇。我企图从秋雨中得到证实,然而那雨除了予人寒冷、凄迷之外,便是默默无言。那两颗我所探求的心。想必也被冷雨打湿,与不解的浓雾相融相浸,随着死亡的逼近与来临渐渐地消泯无声。我知道老三为什么不见舜镅了,那是羞愧,是汗颜无地的自责,是橘已为枳的感叹。我心中忽然觉着辛酸万分,眼泪一滴滴流在腮上。我的哥哥与姐姐,舜錤和舜镅--走了的,已然走了,走出了金家,走出了古城,走出了活着的生命;没走的,正轻轻地抛掷掉淡泊的天性。怀着背叛与内疚,悄无声息地存在着……
舜镅系一没有职业的家庭妇女,所以她的葬礼俭朴又清冷,除了沈家的几个孩子以外,金家方面只有我和金昶去了。
没有追悼会,便也没了让丧家计较的悼词和领导讲话。没有哀乐,也无人恸哭,只有梧桐叶上潇潇的雨声。沈家子弟恓恓惶惶围绕在他们母亲的遗体旁,与之作最后的告别。无泪的悲哀犹如无言的沉默,那痛是来自心底的。倒是金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得很投入。我知道,沈继祖刚刚把那枚金镶珠石云蝠帽饰还给金昶了,说这样贵重的东西随他母亲化为灰烬未免可惜,母亲生前既未得到,死后也不必带去,既是金家祖上的东西,由金昶收存最为合适,沈家的子弟留之无用,只能徒引心伤。
一听这话,金昶的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对金昶极到位的泪水我有多种理解:是为某种精神的感动,是为宝物失而复得的惊喜,是为自己趋时就势的得意,抑或是为心术不正的自责,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望着有血缘关系连接的金、沈两家后代,望着安详闭目、缓缓滑向烈焰的舜镅,我不知道历史跟金家的兄妹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