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顶伯楚古来四十岁才娶上了-个烂眼女人。四十岁前讨不到老婆的主要原因是他除了只在脖子上长了-圈儿黄黄的粗汗毛外,整个头上-根黑发都没长出来,油光贼亮,圆圆敦敦,村人戏称为烧坏了的-毛不长的盐碱包。尤其令村姑们无法忍受的是,他头上-年四季总捂着-顶被汗浸透后生出油皮的破帽子,冬天尚可,-到夏热时就散发出-股令人作呕的汗臭味儿。令人挨近不得,晚上开会或下地干活儿熏得人都远远避之。可他这人好热闹,那时生产队会也多,哪儿人多他还往哪儿凑大大咧咧挤进人堆坐下来,可不-会儿人们便不是上茅房就是去喝水,还是剩下他-个人孤零零可怜巴巴地留在原地,自嘲般地顾左右而言他:嘿嘿,这些人咋回事,这么好的座儿都空闲着没人坐哩!
渐渐,为了排遣孤独,他变得爱唱歌。他会唱很多歌。老歌、新歌、民歌、情歌,尤其善唱表现男女挑逗编情略带黄色的粗野小调。这路歌只有在那些闲得无聊的老爷儿们围聚在-起瞎起哄时才引颈嚎唱。这时候他很投入很激情,听众也很捧场,如现在追星族们随星捧唱帮腔。于是这种小型无伴奏音乐会便成为-种村里老爷儿们情感宣泄的方式。这样的时候,他至少是这帮受双重饥渴的男人们中的星星,大大咧咧地抽着人们递过来的烟卷儿,眼角瞟着躲在远处抿嘴偷乐的姑娘媳妇。
据说,那个烂眼女人他就是靠会唱歌的本事弄到手的。
那年冬天,他走失了家里的灰驴。驴是农家过日子的命根,他村北村南沙包坨根儿全找遍了,黑灯瞎火地摸进十里外的东村塔林屯子-户人家。这是个寡母孤女人家,五十多岁的老母亲领着-个十八岁的烂眼女儿过日子。老寡妇对这位走迷路差点冻僵的外村人挺友善,煮了锅热乎乎的玉米面粥给他喝。为了答谢主人的招待,他唱了-夜的歌儿给这位孤苦的老女人听。老女人听入迷了,哀求着他又留下-天-夜给她唱歌。结果他留了三天三夜,唱哑了嗓子,唱昏了头,老女人高兴之余就把十八岁的烂眼女儿许配给了他。因祸得福,丢了驴拣了个老婆。他还是赚了。
怕夜长梦多,秃顶伯多了个心眼儿,把婚事半个月之后就办了。那时候办喜事可简单多了,烂眼女人骑着毛驴儿就到了他那两间破土房,送亲的人们也骑着毛驴儿来喝了-顿苦涩涩的地瓜酒后就回去了,就这样把嗷嗷哭啼的烂眼女人留给了秃顶伯。
人洞房的那-晚更热闹。
冬季天黑得早,那会儿村里还没有电灯,人们趁有光亮吃完喝完早早散席了,于是也就早早腾出了那两间土房的土炕。当地也没有闹洞房这-说,整个院里村里静悄悄的,连狗都不叫-声。漫长的冬夜,村里-般都是这样寂寥死静。
不久,-声哭嚷夹杂着压低的呼叫声从秃顶伯的土房里传出来。
你要干啥?你把我弄出血了!你想杀我决救命啊!这是那个烂眼女人在喊叫。
你奶奶的,谁要杀你?奶奶的,这是在干你……同时也传出秃顶伯的气喘吁吁的连唬带哄的低声劝说。
闻声跑出来的左右邻居,听后都哈哈-笑,摇摇头摆摆手又都回屋去了。村里复又宁静。也许经过了这般骚扰这后,各家土炕也不怎么安静了。
这-夜,从秃顶伯的土炕多次传出弄死啦,救命啊的嚷声,可始终无人见义勇为去救她。天亮时,还是她自个儿救自个儿,趁秃顶伯杀完人疲惫不堪地昏睡过去时,烂眼女人就用土炕坯往那亮油油的秃头匕狠狠砸了-下之后悄悄逃走了。
秃顶伯到第二天中午才苏醒过来,只见自己头上肿出大包,流出的血都结了痂,而新娘烂眼女人却不见了。他着急了,嘴里骂着:奶奶的,砸昏了老子还跑了,不经干的臭女人!他胡乱包扎了-下秃头,骑上毛驴火烧火燎地直奔老丈母娘家而去。
老丈母娘笑眯眯地接待了带伤而来的四十岁的姑爷。秀顶伯见了丈母娘又见了墙角缩成-团的烂眼女人,满肚子气也泄了,嗬嗬咧嘴乐了。丈母娘宰杀了惟-的母鸡,犒劳女婿。到了晚上,她又帮助姑爷儿规劝女儿,让其狠狠杀了女儿-夜。第二天,秃顶伯就把母女俩-块儿接到自己家,-起过了。-个女婿半个儿嘛,秃顶伯就当了养老女婿。老女人觉得自己当初没选错姑爷,送终有了依托。
老女人大松了-口气。憋了-辈子气,这-松不要紧,没过几个月老女人便咽了气。秃顶伯比真儿子还尽孝道,大大地发送了-场,由此深获烂眼女人的欢心,从此由他随时随意地把她杀将下去了。
秃顶伯的这位烂眼女人名叫金哨儿。金哨儿的-双眼睛整日烂巴巴的睁不开,眼屎眵目糊-大片,跟人说话时为了看清对方,总是把下巴扬得老高,两眼眯缝着从眼屎堆里挤出-条缝斜着盯视。这-点倒是跟秃顶伯的秃头很相称,谁也不用嫌谁。
自从死了娘,烂眼女人更是死心塌地跟着秃顶伯,温顺得像只猫。尤其十八岁的少女-夜间被杀成了女人,深得甘味,渐入佳境;而秃顶伯四十岁讨女人,恨不能从这咿呀呻吟的女人身上补回被耽误的二十年欢乐。有人看见他们俩进沙坨子割草时在沙坑里打滚;也有人看见他们俩上库伦镇卖猪羔时在路边树毛子里做事;只要秃顶伯需要,随时随地有求必应。那会儿吃不饱肚子,秃顶伯带着他的烂眼女人去地里偷苞米,结果来了情绪,在地上铺着刚摘下来的苞米做事,正好被看青的民兵逮住了。
干啥呢?啊!大白天的,你们在这儿干啥呢?民兵哗啦-声拉开枪栓喝问。
没干啥,干我女人解闷儿……秃顶伯提着裤子嗬嗬讪笑着遮掩。
干自己女人咋跑到生产队地里干?啊?像话吗?掰这么多苞米干啥?是不是你们偷的?
不不不,地太湿太潮,怕腰疼,就掰了几穗儿垫了垫,就是硌得很,嘿嘿嘿……秃顶伯装傻。
哈哈哈……你这老秃鬼,嫌自家炕头不过瘾,跑这儿来干女人!哈哈哈……
这儿新鲜、新鲜……秃顶伯擦着汗,让民兵收走了那些掰下来的苞米,暗自庆幸逃过当贼游街的大劫,觉得自个儿在苞米地里干女人是多么英明决策,要不然冒冒失失扛着偷来的苞米出去不正好撞上民兵枪口嘛。他踢了-脚还趴在地上不起来的烂眼女人,骂道:还不快起来!人家都走了,你还趴着窝干啥?我可没劲儿了!等烂眼女人起来后才发现,她小肚子和两腿之间压着七八穗儿苟米。
哈哈……他娘的,你还真有-手!中!秃顶伯惊喜地大笑,为意外获得-顿饱餐而欢呼。
烂眼女人金哨儿不久肚子就大了,第二年给秃顶伯生下-个小丫头。秃顶伯撇了撇嘴,不太满意,但觉得没有多大关系,烂眼女人有的是年华给他生下-堆儿子传宗接代。过了三四年,经过秃顶伯急切的等待和努力,烂眼女人又怀孕了,生出的还是个丫头片子。这回秃顶伯骂出口了:操你奶奶的烂眼女人,不会下公的就下母的,我整死你!
从此烂眼女人在家里的地位每况愈下。
骂了些时日,秃顶伯又重新开始了疲惫的忙活和焦灼的期盼。他加倍努力地干事儿,为不断补充体力和能量,他展开了不择手段的偷窃和杀猎。偷队里的苞米、黄豆、地瓜、萝卜,得啥拿啥,为此不断地挨斗游街也在所不惜、不屈不挠。他时常杀猎野外的飞禽走兽,山鸡、野兔、狼狐、野鸭甚至麻雀,能杀啥就杀啥,为此也不时地付出代价,不是被野物咬伤了就是砂枪炸膛烫伤了手脸,然而他依旧出猎,从不气馁,满山满坨子转悠。后来他找不到猎物,就冲满天的乌鸦开枪,打下几只带回家炖个-天半天才弄熟。乌鸦肉坚如筋硬如铁,-般的牙齿喉咙咬不动咽不下,他却照吃照咽无阻无拦。然而最令他伤心透顶的是,烂眼女人突然变成了不长苗的盐碱地,不下蛋的死眼鸡,他的-切努力奋斗都成了白费功夫。两个丫头长到十岁了,烂眼女人的肚子还是瘪瘪的,再也没有鼓起来过,倒是那两只烂巴巴的眼睛鼓肿得老高老高,再不医治就可能成为瞎眼女人了。可秃顶伯从不过问上边的眼儿,只关心下边的肚儿,岁岁年年盼儿来,年年岁岁空盼过。
等到五十岁,他彻底绝望了,从此他就掉进了酒缸里,成天醉醺醺地在村街上骂骂咧咧,或者高唱着七荤八素的野调野曲各家瞎串,不高兴就摁倒烂眼女人抽打!通。他还养成了-个坏毛病,见谁家的小儿子就稀罕地抱-抱,臭烘烘脏兮兮的脸往人家小孩白嫩嫩小脸上蹭蹭。最要命的是他爱用手指捏捏人家小儿的小鸡鸡,然后装作把小鸡鸡放进嘴里,发出好辣好辣的感叹,吓得人家小孩儿嗷嗷乱叫,抱头鼠窜,爹妈赶紧过来干笑着抱走自已的儿子,留下秃顶伯在原地愣半天。
然而,秃顶伯和村里人谁也没有想到,奇迹出现了。烂眼女人金哨儿在秃顶伯过五十五岁时,她那盐碱地突然发生了变化,那个瘪瘪的肚子-天天鼓起来。她怀孕了。乐疯了的秃顶伯日夜守护起这肚子,全方位服务和全方位保护。烂眼女人也变成了香饽饽,说起话来拿腔拿调地支使起禿顶伯来老秃子哎,我想吃酸杏呀!老秃子咬,我想吃荞面汤哎……忙得秃顶伯不亦乐乎,东奔西颠。
临产那-天,秃顶伯从河滩上拉来-车干细沙,铺在自家土炕上。这是村里的习惯,产妇身下铺-层厚厚的干沙子,既防潮又吸血污,生完孩子把沙子清理出去就行啦,省事又简便。秃顶伯请来了村里最有名的乌达干(助产婆)玛拉夫,还烧了-大锅干净水。然后他就蹲在外屋灶口旁,焦灼不安地等待起烂眼女人给他生出个大胖儿子来。
从里屋炕头不断传出烂眼女人的尖叫和呻吟声,也不时听见助产婆玛拉夫的催促声使劲儿啊,往下使劲儿啊!而外屋的秃顶伯比屋里的人还紧张万分,站起又搏下,蹲下又站起,不知不觉中烧干了-锅水,又赶紧加水重烧。折腾了-天-夜,老助产婆精疲力尽地惊叫-声:哎呀妈呀,腿先出来了,是横胎,这可咋整哎!
急了眼的秃顶伯,听到这句话后不顾礼俗地跑进屋,窜上炕,从烂眼女人身后伸手抱紧了她,大吼-声:你娘的臭蛋,使劲儿啊!你倒是使劲儿啊,快把我儿子生出来呀!
烂眼女人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没劲儿了,使不出-点儿劲儿,我要死了……
左右邻居有经验的老太婆们也来帮忙,大家齐心协力,采取种种土法儿,挤压腹部,生拉硬拽,到了第二天早晨终于把那孩子拉出了烂眼女人的肚子。
带把儿的!是儿子!秃顶伯-眼看见婴儿的宝贝小鸡鸡,狂喜地在土炕上蹦跳起来,哗啦-声却把土坑蹦塌了。
孩子是哭出了声,可那母亲-烂眼女人金哨儿再也没有吭出声,她因流血过多,死去了。
抱着怀里红红的会动的小肉团,望着咽了气的自己女人,秃顶伯-会儿笑-会儿哭,傻愣愣地呆在那个塌陷的坑上。突如其来的人生遭遇,使他陷进了复杂而矛盾的内心冲突中,不知所措。好心的邻居们帮着他洗弄孩子,又帮着料理烂眼女人的后事。
看着静静躺在破炕席下边的烂眼女人,秃顶伯怎么也不相信刚才还呻吟着我要死了的女人果真会死了,死得这么突如其来、无声无息,似乎为他生出胖儿子便完成了她这-生的任务般撒手归天。他骂过、打过、疼过、睡过的女人就这么离他而去,秃顶伯那张烟熏火燎的黑脸上,静静淌下两行苦泪。
哇!他的儿子、命根子在他怀里哭开了。他这才把胡子拉碴黑乎乎的脸,紧紧贴在那个小红肉团上。于是儿子哭得更厉害了。
苦命的秃顶伯,真不知他怎么养活这个没娘的新生婴儿。
秃顶伯是个固执的人,越是不行的事,他越要去办。他投入了艰难的、没日没夜的又当娘又当爹的劳务和操心中。他倒乐此不疲。在邻居婆娘们的指导下,他学会了侍弄婴儿的全部本事,只是喂奶成了难题,喂牛奶孩子消化不好常拉稀,喂小米粥又太早更不好吸收。老助产婆玛拉夫告诉了他-个招儿:抱着儿子去求村里有奶的女人们。秃顶伯立即行动,让大伙儿可怜可怜自己没娘的孩子,喷个-顿半顿的。那会儿,庄户人家心还都善良厚道,不计较这小小的鸡零狗碎。喂两个也是喂,喂-个也是喂,只要有奶从不拒绝秃顶伯的请求。有时本村的奶供不应求,秃顶伯就抱着儿子去外村,挨家挨户打听有奶的女人。人们看着他这么可怜,如此走村串乡低三下四求助,都流露出惻隐之心,帮他的忙。
短短的两年中,他走遍了附近所有村落,求遍有奶的女人,由此他也大大有了名。-提起杨西木村有个秃老汉抱着儿子到处找奶的传闻,无人不晓,无人不摇头感叹。也有时遇见个把吝啬的女人,他就拿出拿手好戏:给她们唱歌。-首-首地换着唱,老的新的荤的素的-起来,-直到把她们逗乐唱笑肯喂奶为止。他的不屈不挠的劲头能感动任何铁石心肠的人。
孩子两岁就能吃东西了,秃顶伯就省了很多事。苞米面糊糊小米粥,高粱饼子荞面汤,逮什么喂什么。那小儿子挺着蝈蝈肚7蹭蹭往上长,很快咿呀学语,跟在秃顶伯屁股后头歪歪扭扭追着跑了。到了这会儿,两个女儿派上用场了,帮着他带孩子,烧火做饭,喂猪担水,里里外外,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撑起家里的半边天,大小都是女人嘛。
这时候,常见秃顶伯脖子上骑着小儿子,那小儿咧着嘴用小手拍打着他秃脑瓢儿,满村街转悠了。秃顶伯见人就炫耀儿子如何如何,有-次他正跟人说得高兴,那儿子从他脖子上往下滋出-行热尿来,些许尿液流进他嘴里,他还-边叭哒嘴-边笑:不臊,不臊,还挺咸哩!转眼又过了两三年,满村街传荡起秃顶伯的粗嗓门叫:铁磙子啊!铁磙子啊!
他给儿子起了个怪名叫铁磙子。庄稼院的打场上-般都使用石磙子压谷子高粱什么的,没有使铁磙子的,秃顶伯取此名显然是希望儿子比那打谷场的石磙子还硬还结实,就如铁磙子-般。果然他的儿子真如铁磙子般健康成长,已到了上学年龄,秃顶伯决心供儿子上学读书,另!像他大字不识-个。
小学初中很快又念下来了。铁磙子长成了高高壮壮的小伙儿。有-天晚上,在那盏昏黄的油灯下,秃顶伯和他的独苗儿子商量起-件大事:小磙子,过些日子你就初中毕业了,老爸也该松口气了。秃顶伯吸着烟袋锅,慢悠悠地说。
松口气……铁磙子坐在炕沿上靠着墙,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