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孩儿突然发现了站在角落的铁巴。呼儿!它-声吼叫,猛扑过去。救命啊!铁巴魂不附体地大叫-声,往旁躲去。可是白孩儿的进攻是迅雷不及掩耳,凶猛之极,当别人还没有回过味来,它已经扑到铁巴身上,撕裂了衣服,抓破了他大腿上的-块肉,鲜血直流。
叔叔,快救救我!它咬死我了!铁巴杀猪般地喊叫着,举起胳膊肘挡着头脸。
白孩儿,回来!云灯喝狗,饶过他吧,你还没有忘掉旧账,算了吧,你看他没魂的样子,多可怜!
白孩儿果然听话,松开了铁巴,摇着尾巴回来了。但它仍旧余怒未息地冲铁巴呼儿呼儿发出威胁的低哮。铁巴抱着腿缩在墙角,不敢望-眼白孩儿。
外边的热沙暴愈加狂烈起来。成吨成吨的黄沙被抛到空中,浑黄无际,肆虐无度。诺干苏模庙这块儿沙海小绿洲,此刻完全变成了狂海怒涛中的-叶小舟,成为热沙暴进攻的目标,显得孤弱无助,瑟瑟发抖。聚集在院子里的那些可怜的生灵们更加恐慌了,来回奔蹿,躲闪着风沙袭击。它们饥渴了,疲乏了,在干热的风沙中伸出舌头艰难地呼吸。慢慢都挤到土屋门口,用头拱门,用爪子抓门。
云灯喇嘛从水缸里出-瓦盆水来,颤巍巍地端着,在原卉的帮助下把门挤开点,把水盆放到外边。动物们争抢着饮水,-盆水很快就被饮光,虽然不够解渴,但是以维持它们的生命了。接着屋里的人也每人分喝了-杯水。谁也没有说话,内心里充满了对大自然的恐惧。在这可怕而神秘的大自然面前,感到自己太渺小了,太脆弱了。人平时以万物之灵自居,不可-世,狂妄自大,似乎世间的-切不在话下,说胜天就胜天,说胜地就胜地。而此刻,显得如此单薄无力,无可依托,无可奈何,可怜巴巴,不比那些小动物高明多少。
狂野的风沙猛烈地摇撼着云灯喇嘛的土房。压在房屋顶上的泥土纷纷掉落,压房箔的秫秸草被吹得沙沙作响。咔嚓-声,院门口的-棵杨树拦腰刮断,残枝败叶随风卷走。接着,呼啦啦-声,他们寄身的土房房盖突然被强风掀开了!沙土轰然而落,全压在屋里几个人的身上。房盖上的篱笆和秫秸草全被风卷到高空,很快散失,不见踪影。没有了房顶,就没有了遮盖,风沙开始-个劲儿地往下灌,徒立四周的墙也开始摇晃了。
我们完啦!我们完啦!铁巴发出绝望的哀叫。跟我来,到房后去!云灯喇嘛毅然说。
到房后干啥?那儿死得更快!铁巴嚎叫。房后沙丘根,我有个地窨子!云灯说着,在原卉的搀扶下决然地跨出倒塌的土房门槛。后边跟着白孩儿。奥娅也跟过去了。铁巴见只剩下自己,恐惧地喊:等等我,别撇下我!-瘸-拐地跟过去了。
走到外边,原卉突然感到窒息,热风沙像滚烫的棉花堵住了她的嘴和鼻孔。她急忙低着头,回避着这可怕的干热的风沙。她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裹挟着红黄色沙尘的旋风沙暴,给了诺干苏模庙-带的绿色植物最残忍最致命的打击。低矮的丛生蒿草类全被滚烫的热沙流掩埋住,沙柳条、沙榆、沙枣之类则都被强烈地摇曳着,枝叶已全被吹蔫吹干巴了,低垂下来,那些叶子很快被狂风卷得如吹散了的肥皂泡似的,纷纷从树上刮下来,随风飞舞,消失在望不见的黄沙天际。热沙暴,使水分的蒸发如此之快,使象征生命的绿色消失得如此无情而迅疾,真是人所不能料及的。生命力较强的榆树叶子,刚刚还是有些绿色,可-阵热沙风席卷而过,顷刻间全枯焦了,发干发黑了,转眼间又被刮得-干二净,只剩下光秃秃黑黝黝的树干和枝杈,裸露僵立在风沙中,呜呜作响。
原卉不忍目睹,恐惧地闭上双眼。她感到空气中的热度不断增高,越来越炙烤起来,皮肤上有针扎般的灼烫感觉。她脑子中突然出现了-个荒唐而可怖的幻觉:要是在这个干热沙暴中待上-会儿,自己也会被烧成灰烬了。热沙暴会像摧毁那些树木草物-样摧毁了他们的。她和云灯喇嘛艰难地-步步向房后移动。她们的嘴渐渐干燥焦渴起来。-团团浑黄发红的烟尘在使人晕眩的高空中沸腾着,那轮燃烧着的太阳此刻也成了热沙暴中的-根陀螺,被任意地鞭打着,吹卷着,滚动着。-会儿被吞没,-会儿又被吐出。在狂暴的气流中毫无抵抗能力地遭受肆意戏弄。
他们终于走到了。云灯喇嘛气喘吁吁地站在高沙丘下,伸手摸索着,打开了地窨子的门。这是-个挨着沙丘根,往地下挖进去的地窨式的仓屋。-走进这地下的房屋,他们立刻感到舒服起来,有-股阴凉的潮气。白孩儿、奥娅、铁巴相继也走进了地窨子。原丼发现,在他们的身后也跟着那些稀稀拉拉的幸存的沙漠生灵。只有大些的动物活下来了,稚弱些的早已被风沙吹散或倒毙在流沙中了。走在前边的是-只黑狼。不知何时这只凶恶的野兽也参加了向人类靠近的动物群里,-扫往日的凶残威风,夹着尾巴,耷拉着脑袋,伸出红红的舌头,呼嘛呼味艰难地喘着气,早没了原先的攻击性。大自然给了它力量,又收回了这个力量。白孩儿发现黑狼要冲过去,被云灯喇嘛唤住了。走在最后边的铁巴见那些动物尾随而来,急忙关住地窨子的板门。
把门打开吧,让它们也进来,这地窨子能容纳得下。你也不必害怕,它们不会伤着你的。云灯对铁巴说。铁巴放开门急忙往里跑。那些动物们争先恐后地挤进地窨子里来,不过他们却只在门口附近蹲卧着,不敢往里走,不敢太靠近。它们也害怕人类。
其实,地窨子里面积挺大。云灯喇嘛手里端着灯,在前头-直往里走去。进了十米左右,他们面前又出现了-道门,门上挂着锁。原卉他们十分惊奇。大师,这里边是什么屋?原丼问。你跟我进去就明白了。云灯说。
这里间原来是个佛堂。迎面墙前供摆着三尊金佛。喇嘛教的三世圣佛:-位主前世,-位主今世,-位主未来世。有-人之高,每位佛前燃着长明珠拉灯。两面墙!刻满了藏蒙经文,地下放着些喇嘛教需用的法器,达木谢、牛角号、经轮,还有几个红木箱子,大概也盛放着经卷和喇嘛教的东西。
大师,这里是不是你做法事的地方?原卉问。不,不是。我早已不做法事了。这里是原先那个被拆掉的诺干苏模庙的地下室,由于封存得早,知道的人少,所以当时幸免于难,保存下来这金塑三世佛和大庙上的-些法器经卷。文革中,为这三世佛,我可吃尽了苦头。总算我对得起它们,没让它们遭到世人的亵渎。晻嘛咪叭哞晬!云灯虔诚而欣慰地合掌念经。
啊!金佛!三个金佛!铁巴也不知何时走进了这佛堂,-见金光闪闪的金佛喊叫起来,两眼流露出贪婪的光,叔叔,真有你的,金佛到底还是在你手上,瞒过了文革中所有的审查拷问。真了不起!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啊!
你给我出去!贪婪成性,杀孽深重,别进这佛堂亵渎了神灵!白孩儿,轰他出去!白孩儿呼儿的-声冲过去,铁巴吓得赶紧逃离出佛堂,呆在外间。
唉,罪孽啊,他们哪里知道,其实这三尊金佛全是泥胎,只是上边涂了-层金粉而已。可世人却不信这个,苦苦追索这三世佛,不放过他们。唉,罪孽啊!云灯喇嘛摇头感叹。
原卉听着也苦笑。
这时,云灯喇嘛打开-个红箱子,从里边拿出-个陈旧的包裹,递给了原卉,缓缓地说:这就是白海的遗物。几本日记,-副眼镜,还有-些书什么的。原卉赶紧打开包裹,翻看日记,里面全是记着这-带沙坨子上所有植物的有关资料、数据,还有这-带沙漠气候的记载。他是为画-张百草根系图,去挖锦鸡儿草的根须时发生沙崩埋进沙坑去世的。他走得匆忙,他还想在这儿干好多事儿,可是,唉,好人命短呵,他就匆匆地走了,什么也没来得及交待。他根本没想过死。可是,唉,他就死了,沙葬了。我是从他日记本上找到了他单位的地址,才拍去的那封电报。他是我-生惟-的知交朋友,说实话,我真舍不得把他的遗物交给你。云灯两眼湿润了。
原卉听着这些,抱着丈夫留下的遗物,眼泪不由得默默地淌湿了衣襟。再也忍不住,哽咽起来,懊悔和痛苦撕咬着她的心。
老白的尸体,就跟那棵锦鸡儿草的根须-起埋在沙里了。如今也已经找不到了,化为泥土了,被吸进那些植物的根系中,-起生存在沙漠上了。这样也好,来得平凡、活得平凡、走得也平凡。草芥之民还回草芥之本,远离了世俗,也符合了他的为人准则。云灯说完,如释重负地徽闭双目,沉默了。原卉也沉默着,思索着。
这时,外间地窨子里出现了騷动。原来,被狂风卷来的流沙开始掩埋了地窨子的门,地窨子里的空气开始稀薄起来了。那些个可怜巴巴的动物们,多数奄奄-息,倒地待毙;稍有活动能力的黑狼和狐狸等大动物,本能地意识到虽然地窨子躲开了热沙暴的袭击,可现在另-死亡的危险又威胁开了。于是大黑狼趔趔趄趄走到地窨子门口,用嘴拱开板门,拼命扒开堵得很高的流沙,终于不顾死活地冲出去了。跟着,能走动的狐狸等也都跑出去了。
流沙继续掩堵起地窨子的门。速度很快。眼看就要整个掩埋了这间地窨子。
铁巴惊恐地看着门,又看看里间的云灯喇嘛和原丼。云灯喇嘛咳嗽起来,呼吸显得困难,他艰难地对原丼说:我的时辰到了,我要跟我的佛堂和敬奉的三世佛-起埋入地下了。你走吧,也许还有些生还的希望。
不,我也不想走了,我在这里陪着你和我丈夫。原卉果决坚毅地表示说。
唉唉,你也傻透了,跟你的丈夫-样。云灯又呕心呕肺地咳嗽着,脸无血色,变得紫青。原卉走过去给他轻轻捶着背。
铁巴突然歇斯底里般地狂叫起来:不,我不死,我不死,我要活!我要出去,我要走!说着,他站起来,向地窨子门冲过去,他拉开门,学着那条黑狼拼命扒起堵门的流沙,同时回过头冲奥娅喊道:奥娅,你还想在这儿等死呀?快跟我-起走吧!
奥娅看了看铁巴,又看看云灯和原卉,只见这两个人脸上都毫无惧色和痛苦之状,显得泰然、安详,-副-切顺应自然的样子。奥娌终于站了起来,跟着铁巴的身后,从地窨子里爬着出去了。他们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很快没有了声息,惟有热沙暴依然肆虐着,想把整个世界撕个零碎。
你也走吧,不要跟我比,不要在这儿等死。云灯喇嘛对原卉说,为了你丈夫的这几本宝贝资料,为了他用生命画出的沙漠百草根系图将来真有点用处,你也应该争-线希望去活。
大师,我出去也是个死,沙漠里我寸步难行,分不清东西南北。原卉说。
不,你还有希望,我让白孩儿带你走,它会带你走出沙漠的。云灯喇嘛拍了拍脚边卧着的白孩儿脖子,指指她又指指外边,对它说,白孩儿,记住,从今后她就是你的主人,你把她送出沙漠去!
白孩儿似乎听懂了,看看主人,又看看原丼,尾巴摇动着,表示服从。
你还得武装武装,穿点厚布衣服防晒烤,扎上腰带,扎上裤腿,把脸也蒙起来,只露出眼睛就行了。云灯说着,翻箱倒柜,找出了衣服和蒙头巾。
不,大师,要走,咱们-起走,我不能撇下你-个人走。原卉哽咽着说。
好了,此事不要再争了!我知道自己的阳寿,时辰马上就到,你快点武装,不要再浪费时间,我的时间不多了!你的路还没走完,哪能半途而退!云灯喇嘛突然变得异常严厉,训斥原卉,同时从-旁拿出了-瓶水递给原齐,这是我储存在这儿的-瓶水,本来是擦金佛灰尘用的,你拿走吧,路上省着用。
原丼极为难受,又不敢拒绝,心情沉重地望着那瓶水。
云灯喇嘛无言地把水瓶放在箱盖上,说-句:愿佛保佑你。晻嘛咪叭哞畔!云灯喇嘛伸手轻摸原丼的额顶,行摸顶颂佛之礼,虔诚祝愿。然后,转过身缓缓走向三世佛前,盘腿坐在圆垫上,闭目合掌,朗朗诵出-声:喃嘛咪叭哞晬,老喇嘛去也!便坐化圆寂。脸上呈出圣洁而和详的光泽,嘴角挂出看破红尘宽容-切的超然微笑,也似乎为自己终于圆满走完了人生最后旅程而感到满意。原卉默默地为他祈祷。这位沙坨子里的平凡喇嘛,为自己信念终生不渝,最终也为这-信念而安然坐化,显得如此庄严肃穆,超尘脱俗,令她生出无限敬重和寧动之情。她深深感受到-种信仰的威慑力和神秘的感召力。难怪人类各民族只要有了文明便具有各自的宗教信仰,千百年来延续至今,代代相传,香火不断,自有它的生存和发展的道理。这也是-种自然。人类需要信仰。她洒下两行清泪。
白孩儿似乎也感觉到了云灯喇嘛坐化产生的气息,站在原卉的身旁,不敢走前去,不敢像过去那样亲昵地磨贈。它真是-条有灵性的狗,它怕亵渎了逝者的圣洁。
原卉抚摩着白孩儿的头说:我们也该走了,去走完那没有走完的旅程。是呵,咱们不能畏途,不能畏途啊!
她按照云灯喇嘛这位大师的吩咐,全副武装起来,揣上那瓶水,背上丈夫的遗物,然后鞠躬告别了老喇嘛的遗体,带着白孩儿走出了地窨子,大步跨进混沌莽莽的风沙世界里。
她们身后的那座地窨子,很快全被流沙掩埋了。埋得毫无痕迹,无影无踪。倘若不是刚从那里走出来,真怀疑世界上曾存在过那么-个地窨子,里边藏有三世金佛和坐化的喇嘛大师。而真以为这世界上惟有黄褐色的沙漠,亘古至今的主宰。
我还要回来的。回来种百草,恢复诺干,苏模庙的原来本色--绿色,那时再祭奠你们吧……原卉暗暗说。
她和白孩儿迈开了勇敢者的步伐。
三天后。
在那热沙暴席卷过的茫茫沙地上,出现了-个奇特的景象:-条毛色雪白的大狼狗,用嘴叼拖着-个女人,艰难地行进在风沙中。它连爬带拖,摇摇晃晃,在它嘴下拖拉的那个人头脸被热沙暴击打得伤痕累累,干裂出血,燎泡满脸,嘴和鼻子灌满了沙土,处于昏昏迷迷,奄奄-息状态。她的脖子上还套着-个白包裹。
那条白狼尽管自己也疲惫不堪,摇摇欲倒,但仍然坚軔不拔地、忠贞不渝地,-步-步向东方挺进,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