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志勇正是从这种痛苦的思索中获得了一种达观,历练了他那作为外科医生的心理品质。他对自己两次下农村医疗队接受“再教育”,并不认为是一种惩罚,反倒认为足给这双了找到了活计摘除各种各样的肿瘤,修补稀奇古怪的残伤,包括为难产的孕妇接生等等。条件虽很简陋,手到确能病除。
记得在陕西安康,他去一个公社卫生院巡诊,遇上一位在当地颇有名气的医生正要为一个病人开阑尾,他走过去一看,劈头就问:你就这么开刀,体位也不摆吗?那医生说:我开过上百条阑尾,还没听说过要摆体位。盛志勇说:要摆体位,来,我摆给你看!说着,顺便在病人臀下塞了一只小枕头。那医生立时就感觉不一样了,手术进行得十分顺手便当。盛志勇说:体位摆正了,找准了,再动手术就减少了病人的一些痛苦。那医生口服心服,万分感慨地说:不服不行,真理往往就是这么平凡简单,也往往是因为我们对它视而不见。
在那段荒诞的岁月,无论人类想出多少“革命”的花样,但有一条,那些高喊“誓死将革命进行到底”的人们并不能保证自己越革命身体就不生病。既然会生病,那么就不能不要医生,尤其是那种非需专家治不可的病症。这样一来,盛志勇便有重操旧业的机会,他又来到了烧伤科。只是不让他当主任,而是下到病房既当护士又当医生。盛志勇不在乎。那些实习医生对他的到来尤其感到高兴,他们嘴上喊着要批判“反动权威”,私下里却极愿意由这个“反动权威”领着自己做手术。他成天泡在病房里,那些医生护士们开心死了,人人争着要与他一块当班。那是一个令盛志勇感到颇为轻松的时期,堆压在胸中的块垒和阴云让那些小伙子姑娘们亢奋的热情一扫而消。渐渐,一些重要的会诊也让他参加,只是临走时,煞有介事地对他说那么一两句训话:老实点,啊,不要乱说乱动,啊,要服从安排听从召唤,啊……
对于20世纪中下叶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富有浪漫情调的美国人似乎特别感兴趣。在今天美国的一所大学里,学中国史必定要学“文化大革命”这一段。不仅要学,学完了还要考试,考试内容很奇特:每人写一张大字报。大字报的内容被校方或研究机构看中,还发奖金。
这显然属于美国人的幽默。他们喜爱拿可怕或冒险的事情开玩笑,文学称之为“黑色幽默”。
对于经历那场风暴的中国人自然幽默不起来。然而在那旷日持久的触及灵魂的“革命”中,盛志勇的这双手还是很幸运地几乎没闲着,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一如他那高超的外科手技,总能在束缚和桎梏中找到一种自由,尽管这自由的空间很是有限。这其中当然有他心理品质的坚忍,但也不乏有好人暗中相助。他说那一年整党,吐故纳新,整党后的党员名单上却没有他的名字。他两夜没能睡安稳,心想政治生命没有了,你的一切都完了啊!不久有一天,党支部的组织委员兼党小组长在收缴别人的党费时,顺带着对他说:哎,盛志勇,你的党费还没交呢。盛志勇先是一愣,心里禁不住乱扑腾,什么也不问,赶紧交上了。他就这么重又被恢复了党籍。
从风雨泥泞中挣扎着跋涉出来的盛志勇,他身上更折射出一种特有的人格光辉: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不仅需要一双伟大的手和高超的医术,而且更需要一种坚忍的不屈不挠的心理品质。不仅身体能忍受巨大的劳累,精神也能承受极大的危险,哪怕濒临绝境也不垮下去。即使情绪最激烈或是最低沉的时刻也能听从理智的支配。正是这种品质,使他安然度过了一生中最危险的时期。
他说:我们这些人就是这样的德行,不怕人家反对,不怕人家与你争辩,就怕人家不信任,一信任劲头就又上来了。
70年代中期,他借助军委老帅们的批示,电召旧部,打出了已被中断多年的解放军总医院烧伤外科的牌子,接着建起了烧伤实验室和亚洲最大的皮库……几年功夫,他带领的这班人马治愈烧伤、战伤患者达上千例。在国内,解放军总医院烧伤科名声大震。
80年代第一个春天,盛志勇赴美国访问,参加国际烧伤学会年会。机会难得,他的心情在整个航程中都处于一种复杂的难以平诤的状态。飞机取道日本,然后直飞美国。当飞机飞临太平洋上空时,天已大亮,舷窗外,波光浩渺的大洋与天空连接一色,茫茫无际,这让盛志勇不由得去想,当年他历经艰辛执意从大洋彼岸漂泊回国的航程,算一算已是三十多年的光阴,真是弹指一挥间啊……机翼下出现了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以及那座象征着美国精神的自由女神雕像,他知道这个被中国人描绘得如魔如幻的“自由世界”到了。参加这次年会的有三十多个国家的几十名烧伤专家。他用流利的英语作了一个学术发言。而医学是一种世界性的语言,在那些毫无感情色彩的术语、实验数据以及伤度治愈率之中蕴含着所有医生都会懂得的--医学深刻的人道以及它本身所具有的巨大价值,更懂得要获得这些所必须经历的种种险阻和付出的种种代价。随着他的话音落地,国际烧伤界的同行们这才发现:沉默的中国人以东方特有的睿智悄无声响地走入国际烧伤学科的领先行列,令所有的曾经忽视了他们的专家们大大吃了一惊!为什么呢?因为隔膜了这么多年,封闭了这么多年,勤劳勇敢的中国人在地球的一角自己与自己苦斗了这么多年!
如今,在中国这块土地有多少被战火、天火以及意外和人为的火灾所损伤的人们,带着盛志勇和他的同事、学生们全力救治后留下的创痕,依然骄傲而健康地活着!
在二〇四医院烧伤科病房,你会看到来自天南地北的烧伤患者,他们最真诚的渴望是能在盛志勇教授和他的高门弟子的医术下,使自己的伤痛得到最理想的治疗。听听患者的心声吧:
--我这伤在这里哪怕让专家摸一摸,就是死了也不感到遗憾了。
--我信任他们,在这里治疗我有安全感。
--他们是多么善良啊!不仅为我治好了伤,最宝贵的是帮我找回了精神上失去的东西。
--看看大夫们费心把力地救你不容易,冲这一点,你以后也得好好地活着!
啊,还记得那个叫孙波的女话务员吗?当2000年到来之际,在她生日这天,她把烧伤科的同志请去,一个特制的生日蛋糕上只插了20支小蜡烛,说是“20周岁纪念”,其实她已经42岁,是以此祝贺20年前烧伤专家把她从死神手下夺回来,重新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每当新春来临,烧伤科的同志们都会收到一沓一沓从全国各地寄来的贺卡,那贺卡上大都是患者被修复好的手写下的亲笔留言--
感谢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活着,因你而美丽!
……
8.圣洁的福音
一个偶然的没有预定的机会,我悄悄来到烧伤科想进行一番实地“暗访”。乘电梯到五层,进到烧伤科病区走廊。通畅的走廊内灯光柔和,雪白的墙壁泛着淡雅的光晕,眼前闪过一个个身着隔离衣的眹务人员,进出有序,脚下却是静悄的。没有烟尘,没有喧嚣,窗户擦得没有一丝痕迹,令人怀疑那窗户上没有安装玻璃……这舒适的静谧使得来自闹市的人不安起米。我不由得放慢放轻了脚步。谁知,突然被一位穿内大褂的“天使”拦住:“先生,请您止步,病区是不允许随便进出的。”
声音柔柔的,却有一种震慑力。她二十多岁的样,看着很文静。我只好向她说明来意。
她很友好地笑了笑说:“对不起,你即便是盛教授最尊贵的客人也不允许随便进出病区。”
我说:那好吧,我想跟你随便聊聊,可以吗?
“可以。”她欣然同意。
来到护理办公室。她却不愿吐露自己的姓名,尽管我从她那挂的胸牌上看清了她的名字,但我还是要尊重她的意愿,在记录与她的访谈中故而隐去她的名字。
就叫她小D吧。
小D:医学专科学院护理系毕业,填报志愿就是三〇四医院烧伤科。她如愿以偿,如今已干了4个年头。刚分来时,就听护士长们不约而同地提到老主任盛教授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查房,他带出来的几位高门弟子也足如此。这已经成为一个传统,风吹不摇,雷打不动。
每逢盛志勇教授查房时,主治医师都要亲自向他报告病历。他不只是听,还要亲自查看病人和伤口,俯下身来细闻伤处的气味。特殊感染有特殊的臭味,对气味他特别敏感,他通过气味的辨别来体恤病人的伤情和痛苦。所以,一些病人说:盛老拿手摸一摸,用鼻子闻一闻,我死也就甘心了!
盛老不仅对气味敏感,耳朵也特殊地顶用。当听到走廊传出“嘎嘎”的声响,他马上会对值班护士严肃地说怎么把挂铁掌的人放进来了?快去拦住她,叫她把鞋子的钉子拔掉。这是白天,要是晚上响,病人怎么能睡好?
受到批评的护士们脸红了,但心里已被老教授的精神感动:盛老的“魂”住在病房里,盛老的心思全在病人身上啊!
盛老的眼睛更是锐利,明察秋毫。
他的眼睛若是突然盯在墙上,无疑是发现了要打击的“目标”只不识趣的小苍蝇。就一只,再也没有发现第二只,在场的护上们顿时脸红到耳根垂下了头--病房里不许有苍蝇,哪怕一只小苍蝇飞进来,也是你的失职。这在烧伤科更不能容忍。这是规定。
盛志勇教授对苍蝇不是像一般普通人那样的讨厌,而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在他眼里,那不只是一只苍蝇,而是足以造成感染危及生命的感染源;是足以危害到他心中上帝的不共戴天的敌人。所仑伤害病人健康的源头都必须毫不留情地铲除之,歼灭之!
因此,碰上这样的“不快快的不幸事件”的发生,在场的医务人员脸都会红,都要发烫。如今要让人感到脸红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可否认,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人们之间的情感纽带松动了。服务意识在淡化,工作质量在滑坡,本应信守的职业道德在利益驱动面前变得苍白,社会又在发出新的警告……
这种现象,在三0四医院烧伤科决不能容忍!
盛志勇曾苦口婆心地对医务人员讲:人都有生病的时候,我住过院,你们也有住过院的,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牛病?要是病房吊乱糟糟的,墙壁破烂不堪,窗户破了没人管,风沙灰尘往里灌,苍蝇蚊子往里钻,喝水没水,上厕所臭烘烘的,你心里会是怎么想,会是什么滋味?我们口口声声喊,病人是上帝,你就这样为上帝服务,上帝满意吗?视病人为上帝,就得老想着,老惦着。反过来想,我要是个病人,你要是病人,住进来了,希望别人怎样照顾我、照顾你呢?
评价是公正的。
精心的治疗,舒适的环境,良好的护理,创造出20年无一起医治责任重大事故的又一奇迹。用小D的话说:“我们像珍惜自己的青春乃至生命一样,珍惜这个荣誉、这个纪录,而不容损害它,并且要不断创造出更好的护理成绩……”
告别了小D,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又热乎乎的。脚步轻缓地走了出去,惟恐身上携带着尘垢或有碍于可吸入的颗粒物渗染了这片圣洁的净土。因为,在这里你随时寸听到的是--上帝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