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万金油”的称谓
伴随着共和国的成立,中国人民解放军300多所在战争的血与火中分娩、派生出来的野战医院走进和平年代。1953年,我军创建了解放军总医院--即人们常说的“三〇一”医院。
这是全军规模最大,集医疗、保健、教学、科研于一体的综合性医院,负责中央军委和总部的医疗工作,承担全军各大军区、军兵种疑难病的诊治,担负国家及军委领导人的医疗保健任务,同时也收治来自全国各地的地方病人。经过多年的建设和完善,解放军总医院已发展成为技术人才密集、临床学科齐全、仪器设备先进、整体医疗水平亨誉海内外的现代化医院。
然而,令万众瞩目的解放军总医院,对于当初刚一调来的盛志勇来说,却也感到有一种无言状的怅然、惘然。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我调到三〇一,没人跟我说,只是干部科的科长把我叫去看一眼调动的命令,说这是组织上的决定,并说政委会找你谈话。我说好吧。可是始终也没见政委找我谈……”
心存疑窦,他也曾问过沈克非。而沈克非在军事医学科学院迁至北京后的1958年12月被调回上海第一民学院任副院长(盛志勇说,很庆幸他在反右中没有被打成“右派”)。沈克非面带一丝说不出的苦笑,只是匪夷所思地这样对他说:“既然是组织决定,你就去吧,那里也许更需要你……”
是啊,服从组织决定,是不能打半点磕巴的。
于是,收拾行李,打起背包这就走当时全国唱得最响亮的歌就是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打起背包就出发……
王正国、朱佩芳夫妇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一语道破“天机”:那时的“大气候”决定着我们这些人的命运,那时有句口号叫“一切服从需要”--所谓服从需要就是一种政治七的不信任,一种排斥,一种打击,一种分化与分解。把盛志勇教授调到三〇一,看上去好像是高升了,是重用,其实是一种政治上的不信任。把沈克非教授留在上海,仅仅是因为他夫人陈翠贞身体有病需要他照顾吗?其实是一种不信任1963年把野战外科研究所的我们这些人,连人带所搬到重庆,也是一种不信任……而大家只能忍辱负重,服从“战略”服从“政治”的需要,并且随时准备为这种需要奔波、流离,甚至无条件地付出牺牲的代价……
此时,解放军总医院成立了创伤外科系,盛志勇就任创伤外科系主任。
“这个系包括烧伤、颅脑伤、腹部伤、胸部伤,还有个病房,都归我管。另外还有一部分普外科的普外伤病人也归我管。还有脑外科,包括小儿外科病房也归我管。哈哈……我管得这么多,也这么杂,是‘万金油’,什么都管一点,什么都不是很行就是啦……”
自喻“万金油”,是谦辞,是调侃,是戏谑,还是内隐着一种不可言状的无助和无奈?
对此,笔者就“万金油”一词,特意查阅了《辞海》和《现代汉语词典》:万金油,①药名,清凉油的旧称。②比喻什么都能做,但什么都不擅长的人。
显然,“万金油”的称谓,对于当年的盛志勇,似乎既适用,似又不适用。他有自己的专长--致力于烧伤、创伤的研究和治疗,正是因为他的这种专长,组织决定调他到三〇一担任创伤外科系主任。而在本专之外“什么都管一点,什么都做一点”,大都是组织的分派,而且必须是无条件地无怨无悔地去做去管。
“好在自己还年轻,精力也充沛,刚到一个新单位,能多干就干一点吧。”他说。
“再说创伤外科系初成立,没有什么经验可借鉴,只能在实践中摸索。所以凡是与创伤外科有联系的病症都归过来了。哈哈,忙是忙一点,一忙什么烦恼啊苦闷啊孤独寂寞啊都忘啦!”他又这样善解地说。
他就是这样豁达、乐观而且内忍坚毅地对待人生,对待“分内”、“分外”的工作。
据侯淦泉教授回忆说:盛老那时作为外科主任,什么事都得管起来,什么杂活都得干。也不知为什么,那时派下来的工勤杂务事特别多,今天帮市区挖河泥,明天帮附近农民翻地或收庄稼,盛老都要带头去。那年夏天,北京市开展全民卫生运动,号召各行各业齐动员,消灭苍蝇和老鼠,并医给每一个单位下达必须完成的数量指标,单位再把数量指标分摊到毎个人头上--要逮住多少只老鼠,捕捉多少只苍蝇。盛老当然也不例外,他忙完了科室的业务,就拿着蝇拍和一个纸袋去捉苍蝇。医院内和民院附近的苍蝇实在太少,他就跑到丰台捉苍蝇。有人对此提出异议,说你捉的不是医院和医院附近的苍蝇,不能算数。盛老说,苍蝇这个东西没有户口,到处流窜,谁敢说明天医院出现的苍蝇就是医院养的苍蝇呢?说不定有的苍蝇是坐飞机从美国来的呢,是不是该叫它美帝国主义苍蝇,或者叫“纸老虎”苍蝇……有时他还要到动物实验室转转,帮着去放放兔子、遛遛狗……
两年后,着名的脑外科专家段国升教授从沈阳调到了三〇一,于是脑外科从创伤外科系分出来了,盛志勇不再分管脑外科,就管烧伤、创伤,加上一部分普外和小儿外科。
那时他只是这样想,紧紧抓住烧伤、创伤这个主攻目标,始终瞄准世界医学前沿阵地奋力探索,力争在国际烧创伤领域占有一席之地。而与主攻目标相联系的其他业务,能承受能完成的也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干好--他用战争的术语打比方:这就像陆战队打“穿插”,既要奋力追赶,又要手脚麻利,行动利落。磨磨蹭蹭,左顾右盼,怕连“目标”也迷失了。
他说,这种打“穿插”,对主攻目标也不无裨益与帮助,它让你随时随地碰到一些与烧伤、创伤有关或叫做“交叉感应”的病症,迫使你去分析研究它们之间的相互关联和病因。一个出类拔萃的创伤外科民生.他首先应该是生理病理学家,是人类的生命学家。
一天忙下来,他十分地疲惫,又十分地清醒。
他说他像只陀螺,一睁开眼就不停地转。一串小碎步,从普外门诊到病房,从病房又到小儿外科……
从50年代开始--也就是从参加抗美援朝医疗手术队那时起--盛志勇就致力于放射复合烧伤、战伤的治疗实验研究,也是国内最早从事这个研究的开拓者之一,同时也是最早提出人体内毒素是产生烧伤、战伤后脓毒症的主要原因这一创伤外科学最新研究理论成果的创始人之一。
当然,这只是他在烧伤、创伤领域迈出的敢为人先的第一步。
请相信,他的惊世的生命华彩和他做出的医学贡献,还要在以后的岁月里接踵而来。
让我们为他默默地祝福。
1961年1月,他荣立三等功一次。
1962年3月12日,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2.喜马拉雅“女神”的诱惑
又是金秋时节。
抬眼望去,西山红叶像涂了一抹抹胭脂,染透了山顶、山腰、山脚……哦,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来北京已过了两个金秋,却无暇去浏览一下西山诱人的景色。
不是不想去,只是实在抽不出时间去。管这么多科室,这么多病人,你总不能悄悄溜进山林里去陶醉啊!
于是,你最佳的观赏选择,就是站在三层楼的后窗前,透过窗户玻璃向层层叠叠的西山枫林望一眼,望一眼……随之在脑海里生发、制造许多美妙的遐想。有道是:距离产生美嘛!
他狠了狠心想:这个金秋,能挤出个礼拜天,带老婆孩子一起去香山逛一逛该多好啊!
想着想着周末就到了,而且是风和日丽,天高气爽。他想今天如果没有紧要的事情,那就可以如愿以偿去香山啦!顶多用半天的时间,半天。
刚吃过早饭,他突然接到医院领导的通知:总后卫生部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他去参加。
他急忙赶去了,确实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会议。
会议开得很简短。开完会回来,他便打起行装,准备出发了。
当时身边的一些同事只晓得他要出差,但不知道他领受的是何种任务、到何地出差;就连他妻子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只是觉得他此次出行有点怪突然、怪急迫,还有点“神出鬼没”……
这是10月21日。
盛志勇受中央军委、总后卫生部的指派,率领有10人组成的医疗队经崎岖陡险的川藏公路奔赴世界屋脊;然后穿越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穿越冈底斯山隘日,穿越喜马拉雅山北麓冈仁波齐雪峰;然后再向西抵进,就是逶迤千里的国境线--那便是医疗队此行的“目的地”。
就在医疗队出发的前一天,即10月20目,印度军队自中印边界东西两段同时向中国境内发动大规模的武装入侵,中国边防部队在警告无效、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被迫还击,并迅速粉碎了印军的进攻……而盛志勇率领的医疗队奔赴中印边界还击战前线,其使命是调查了解和指导战伤救治的情况。
穿越千里川藏路,对于医疗队员们如同过一道道“鬼门关”:塌方、雪崩、泥石流随时都可能发生;深不可测的峡谷中随处可见翻毁车辆的残骸,看一眼就脑袋发晕;氧气稀薄,呼吸困难,被颠簸的汽车摇来晃去,呕吐不止……盛志勇的体会是:闭上眼,最好什么也别看,什么也别想,一切听上帝的安排吧。
“此次还击战打得快,结束得也快,打了一个多礼拜就停息了。我们刚到拉萨,还没有适应过来,战争就结束了……”盛老的回忆追逐着战争的车轮,用简朴的语言拉近现实国历史的距离,从思绪里抽出往事的细节。
11月1日,中国政府发表声明,重申:中印边界问题必须通过谈判解决;并宣布:22日零时起中国边防部队在中印边境全线停火,从12月1円起,中国边防部队即从1959年10月7目的中印双方实际控制线后撤20公里。随后,中国政府还主动把缴获的武器弹药和其他军用物资全部交还印方,释放和遣返了全部被俘的印度军事人员。
“当时,我们已得知,中国边防军遵照最高统帅部的命令正准备往北撤。但是我想,医疗队既然来了,还是要到前方去看一看,因为这是在极为严酷的高海拔、高寒缺氧地带作战,会出现不同于往常的战伤情况。于是,我就带了两个人上路了,把另外7个人留在拉萨……”
上路了;
使命伴随着灵魂上路了;
悲壮召唤着激情上;
路了车轮与险阻苏醒两种听觉;
一半在阳;
一半在明;
隆动高原抬起一颗颗灵魂;
灵魂的海拔不断升高;
在阴阳界形成瀑布;
既然来了;
那就以高原的姿态;
与一座座冰川促膝交谈;
请相信;
时间不会冷却;
热情不会冷却;
故事不会冷却;
以晴朗的心情;
翻过战争的门槛;
和平的梦想不会飞远;
……
冈底斯的诱惑,喜马拉雅“女神”的诱惑,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诱惑,神秘而神奇……哦,它是一座精神的炼狱,还是一座温馨的天堂?它是永不可知的历史湮没于岁月无尽的风沙和雪崩之后露出的一只手臂,还是生命的绿洲不甘沉沦昂然挺立的一颗头颅?不知有多少探寻艺术源头的信徒们和冒险家带着对它的这种迷惑和感叹来了,又离开;又一批被它所吸引的人们重新开上来,开上来……
海拔高度原本就是一种境界,进人卓越宏大的山系,就是在接受生命载体的一种检阅和历练。
初上高原,你会觉得这里的山并不见得陡险,仅仅是海拔高罢了。这与我们对这个世界上许多事物的肤浅认识一样。不理解伟大的山,如同不容易理解伟大的人物和事物。或许,那山离我们太远,我们只是习惯惊喜于近处的某一座峻峭而玲珑的山丘,“高山仰止”地欣赏它,赞美它,辟为一座国家森林公园,闲暇时“到此一游”登临高处,借以使自己站高了一点点,不其费力地使自己也稍微变得髙尚起来一刻钟……这很容易,这仅仅是玩一下,所谓“游山玩水”就是出于一种需要,把山和水当做精神上的“玩偶”罢了。
但在这被称作“地球第三极的生命禁区”里不好“玩”。戍守于地球之巅的边关军人,他们时时刻刻被最可怕的荒凉和寂寞包围着、压迫着,被自然的和自身的两种险恶的处境所折磨、所攻击;他们用青春年平和鲜活的生命扞卫着雪域高原120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尊严和安宁,不是三天两天,不是三月两月,而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甚至整个生命……山为地之极,兵为人之杰。在这世界屋脊因为有众多的名山大川而成为一种博大的境界,这境界因为凝结着众多的边关军人的热血和情感而显得更加巍峨壮美。
“我们三人小组是乘坐一辆嘎斯汽车去的,经过两天的颠簸终于到了前线--达旺,即中印边界的‘麦克马洪线’。战火还在燃烧,双方还在打炮……在收复的失地可以看到,对方早有准备,修了很多工事和公路。此时得知,我先头作战部队已自卫还击攻破了麦克马洪线,打到印方占领的邦底拉--这实际上才是真正的中印边界线……”
医疗小组抢救的第一个重伤员是一位战地记者,他是被对方的炮弹炸伤的,炸得很惨,抬进来时,一条腿炸没了,全身血肉模糊,胸前裂开一个洞,一摸鼻孔,一点气息也没有了,身体早已冻得僵硬,但是前线救护队还是把他抬送过来了……紧接着是查看伤病员的伤势和病情,为前线救护队开设战伤辅导课。考虑到前线医疗设备简陋和受环境条件的制约,只有尽快把一些伤病员运往拉萨治疗。
眼下,在战争停歇的间隙里,盛志勇始才喘口气,放眼浏览这片充满诱惑而神奇的疆土了--
这东经92度至97度之间的约9万多平方公里的喜马拉雅山脉南坡,是一块风水宝地。每到夏天至秋初,印度洋上吹送来带着大量水分和热童的西南季风,使这里温和而多雨,可种植许多亚热带作物,号称“西藏江南”。
然而,在旧中国的1914年,一个小小的英国外事秘书麦克马洪,随手在地图上一画,竟炮制了所谓的“中印边界线”,即“麦克马洪线”。经他这么一画,使中印边界线出现大跨度地向西藏纵深推进,把西藏境内资源最丰富的9万多平方公里划进了大英帝国的印度殖民地,将中国有效行使统治权的地盘向北压缩了100多公里。历届中国政府都不承认这条边界线的合法性。而英国人也一直没敢公开宣布这条线的有关“条约”,更没有在这个大不列颠帝国出版的任何地图上改变中印边界的传统画法。
历史不会忘记,公元1962年10月发生的那场短暂的中印边界之争。中国收复失地后,共和国的领袖们出于对“邻居”的睦邻友善(以至于后来将此边界之争改为“西部高原边境作战”,但历史好改吗),下令将中国军队悉数撤回至实际控制线后20公里。很快,“邻居”当然又回到了那里,耕作建设,繁衍生息,且屯兵驻守……
啊,邻里间的双方,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文明古国、发展中国家、人口大国,“强国梦”情结如此强烈!
此时此刻,戍守在喜马拉雅“女神”身边的中国军人默默地举首南眺,也许,心中期待的彼此友好邻邦将在他们的注视下一直友好地走向新纪元。
盛志勇至今仍记忆犹新的是,当医疗小组护送着一批伤病员回拉萨途中,一位受伤的连长梦魇般地咆哮着吼道:让我去死……去死吧!我要死在邦底拉!
回到拉萨。
盛志勇率领的医疔队和第三军医大医疗队在西藏军区总医院医治战后伤员。
“直到第二年春天才从‘屋脊’上走下来。”他说,“无论是课题研究,还是自身的收获,都是超出想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