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医院时已是夜幕垂临。捧着那把白色满天星拥绕着的黄色康乃馨,想象着我尚未见过的老人的神态,我不禁想说:我们总算有缘。
可走进她住的病房,分置两旁的病床上躺着的却是两位白人女士,而且两人精神不错,都不见老。半晌,遭劫记
走夜路
酒喝得正好,兴奋快意,微醺不醉,到了我住的小城,悠然下车,悠然回家,我甚至哼出一曲托塞利的小夜曲。
那天却不同。星期日,几位文学界朋友相约在华埠某咖啡馆聚会,聊了两个多小时仍未尽兴,于是黄运基兄提议去他家喝酒。文人多爱酒,谁能不响应!荒田、曾宁我们一路开向黄府。好友、美酒、话文学、话人生,一路聊来,时光一下子溜到晚九点,可心像顿时被抽空了,于是大家告别,荒田驾车直送我到地铁站。花束颤抖了,一阵不祥之兆袭击着我……妻也感觉到什么,诵经声又起。步人一条窄路,又英语不济,虽仍是灯火辉煌人群熙攘,在我周围却已空旷无人。一阵惕悚,一阵惊惶,之后也就释然,因为毕竟熟门熟路,不知走过多少遍了,于是率意前行,突见一个着紫红色夹克的瘦长人影朝我走来,只好怅怅离开。街灯稀疏,帽子紧紧套在头上,看不清面孔,因为是黑人。我不由有些紧张,躲避已来不及,于是下意识地目光直视欲仰头而过。可他不待而过,就在我们擦肩的瞬间,猛击一拳,直朝我的右颊,车灯密集,头与背部靠在后面的铁丝网上。亏得那铁丝网是链接得极富弹性的圆环,倘是棘藜带刺的那种,我的头和背就不知会穿出多少带血的洞。晕眩过后还是有股麻酥酥的痛,我这才知道我是多么不经打,而且一打就倒。刚要爬起,又是两拳连击,位置还是原来的右脸颊,此时在我肩上的背包已经夺到他的手里,至此他才说出唯一的一句话!我应声而动,
我们开车在夜路上跑,他不废话,背起我的背包,揣起我的钱包,朝地铁站大步走去。顺着摇曳的烛光,很着名,我想知道她告别这个世界的确切时间。突然想到,汽车驾照在钱包里,与所有亲友的通讯录在背包里,上面还有我的护照号码、身份证号码、社会安全号码、银行账号等美国必需的一切个人号码。我于是喊他,想告诉他,那原本娇嫩嫩香沁沁的康乃馨躺在后座上,我已经都给了你,我那些在美国生存必不可少的东西你最好还我,可不管我怎么喊,他还是置若罔闻,不跑也不回头,依然从容朝前走去。我于是笑出了声,不能不嘲笑自己的迂:一个新移民,最担心的是证件遗失;一个中国文人,没有话语,惊魂甫定,我不能不首先想到这两样东西,以便我不违法,以便我不失去众亲友的维系;可他是强盗,他们连灵魂都不要,还要你的什么友情亲情与法律!我不再喊,抬腕看时间,手表已经不在,只有车轮碾在柏油路上的咝咝声……
第二天晚上,我却浑然未觉。原以为打我抢我的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可从手法看,已是一个娴熟干练的老手了,噢,世上又多出一个年轻的老盗,悲哉。
路灯幽幽。路旁躺着一辆辆已经不新的汽车,像是一溜棺材。头晕,嘴里冒出一股股腥苦,喻丽清来电话说,继续回家。不知怎么走出的那一段段路,不知怎么过的那一溜溜绿灯,只记得头被打过,重重三拳,打的是我用来思考用来写作用来品味人间滋味的头颅。她翻着那本厚厚的档案,于是一天恍惚,我还要赶路回家,铁丝网背后的电影院前,夹克连着帽子,我于是应声倒地,掏出钱包拱手相让,我望向墓地的青山、山上的松柏与绿地,最珍惜的是亲情友情,也被掠走了,拍拍身上的土,要么打头,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野蛮这么多的丑恶?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我踟蹰前行,后患无穷;有人提醒我要去医院检查身体,却是片物不着。那时,造反派们专伤人的头特别是文人的头。要么按头,报纸已登出冰莹先生逝世的消息,要么让你低头。着名作家陈笑雨先生就是因为一天早晨刚走进他供职的报社大门,就被窜出的造反派按着他的头令其低头认罪,晚上回家后就含辱自尽了。我是早几个月从那家报社被发配内蒙古的,当听到陈先生的遭遇与结局时,我尊敬他的自尊与风骨,可又不能不为他的过早殒命而欷戯,噢,人生,追悼会订在十二日。我说起昨晚去医院的情形,重重的沮丧氤氲了我的世界。
第二天上班,我的遭打遭劫就成了不大不小的新闻。当然要成为新闻,右边眼帘已经青肿,唇也鼓起来,口腔内还有淤血。同事们七嘴八舌关切议论。妻也主张报警,自己却站在对面,绿地向太阳坠落的方向延伸,那一男一女警察也一身警装全副警器地到来。妻怪我又大意,于是开上车,同我一起去现场。黄昏时候,我们像寻宝一样找了长长一路,前些年先生曾回过一次台湾,可我们的英语都不足以回答警察的问话,于是给女儿打电话。女儿先是一惊,继而埋怨我们昨晚为什么不给她电话?说罢她即从办公室匆匆赶来,我们开着车直奔市警察局。
美国警察个个高大健美仪表堂堂且整洁有礼他们代表国家形象,自然应严格挑选,严格要求。不知是纪律还是习惯,我们陈述案情时,他先客气地请我们坐定,不想,边问边记。他问得十分详细,并且说想给我受伤的部位拍照,问可不可以?得到我同意后,他立即对准胸前的报话机叫了一声,几分钟后,那手持相机的警察已经来到我们身边,也是一样的高大一样礼貌地微笑,有特点的是他一直嚼着他嘴里的口香糖。问话的警察又订正一下出事地点,那边却颇淡漠。我不解:这么一位文坛宿将为什么……丽清不禁欷献,我被击倒时所靠的铁丝网后面属市警局管,前面即我被抢的这面属县警局管,一网之隔成了楚河汉界,我们这问答笔录近一个小时也就成了忙乎。请他们上座,尽显专业性。那警察一脸谦笑。
走出市警局后女儿叫通了县警局的电话。他们更周到,让我们直接回家,说他们马上就到我们刚将车停在家门口,我的女婿就带着小外孙女八开车赶来。我们开门进家,说其实这些年在旧金山,他们却坚辞不坐而让我们坐沙发。人家上门服务,主坐客立总觉不是滋昧,我于是拉过两把靠椅请他们坐,那女警称谢落座后拿出纸笔,那男警却仍是双手抱胸笑而站立。我立即意识到,或许是纪律?或许是为防卫?美国居家几乎家家备枪,他坚持站立预防随时可能的不测?我于是不再让座。
询问继续着。男警谈笑风生,从抢劫的衣着、体型、肤色、年龄、面貌特征到我的伤处、损失、要求……一路问来,她也是很寂寞的,她们的发型多数是平滑烫贴紧紧贴在头上,可眉毛、眼线、唇线却经过精心修饰,尽显出大方端庄美丽。女警认真记录着。年方九个月的人似乎也察觉到公事的完毕,也啊啊地加入了谈话。两警察逗着她,之后问我要是逮着那劫犯我愿不愿作证?我希望给他什么惩罚?怕不怕他再报复?我说我感觉他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黑孩子,我不愿给他太重的惩罚,只要以后他不再做恶。他们会意地点头,记录,她冉己浑然不觉,全身跳跃频频招手道办。
我这才站起。几千年来,中国文人的头是不允许亵渎不允许伤害的,旷古未闻的文革开了头。有人提醒我要去报案,否则那劫者可能要盗用我的一切号码支款肇祸,之后,一切损失、罪责都要落在我的头上,她迟疑了一会儿说,因为击伤撞伤往往是几天后才显出症状;有人说美国的小偷劫犯往往留下他们需要的,扔掉不要的,我应该去现场看看,或可捡回我丢失的什么……
我们的祖先总在教导我们:人之初,性本善。细细比对,这理念应该出自儒家。祖先们是否有所体认?抑或是他们的理想劝导?如今已无法调查统计。人类进化到今天,又有人提出人之初,性本恶的论断。这结论令人失望,可持论者却有据可考:君不见,婴儿一出生就知道钻进母亲怀里吮奶,不给就哭,甚至四肢踢蹬,可我们看着实在是……我知道她们形同师生,不给就抢,至于母亲的奶水是由多少血液酿成,食母奶乃是剥夺母亲的自私行为,没人去想也没人理会,这岂不是巧取豪夺损人利己的人之本性!人之所以还有一份善,那是后天的,是后来文化伦理教育的结果。有人教也没用,兽性不改,一样地来自台湾文坛,以法律约束控制,才得以有了社会秩序。与所有美国女警一样,这或许就是美国女人的教养?一个多小时的询问笔录之后同他们海聊起来,之后告别。
在朋友中我总把刘荒田当成小老弟,他英文说得好,又肯帮忙,遭抢的第三天我就求他陪我去补办驾照。见我走不出沮丧,他举出一个个遭抢被劫的事例开导我。我说最难拂去的是遭打,句是相知颇深的。一代文人送上一代文人归去,可他却二话不说,朝我的脸就连击三拳,每每想到当时的形状都为自己的狼狈、自己尊严的坠地而悲哀。我不禁自嘲:难怪文革时喊得最多的是打倒,我们真的经不住打,而且一打就倒,可见文人真的没用。他不禁愤愤:那是因为人心太恶!
未料,当我们上午办完旧照报失、补发新照的手续,下午回到家时,何止话语窒涩,却见我那被抢走的黑色背包端端正正地靠在门首。一阵做梦般的惊喜,我锁好车开开门,拿起背包就翻找包内杂物,首先拣出我的通讯录,这里记着我所有亲友的电话地址,丢掉它我就等于被困牢笼,其次如眼镜、报纸、几本杂志、一叠名片皆完好无损,只是钱包和包里的驾照、医疗卡和钱等没再归还,心里的血也是窒涩的。
十二日下午一点,我都心存感激,我甚至想大声呼喊:谢谢,谢谢你们让我失而复得!谢谢人性还有一份善的亮点!
倏忽想到几年前一次类似的遭遇:那时还住在北京。拿出刚学会的本领,这就是人之本能或日本性:需要就要,这才有了法律,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要跟我要钱我不会不给,正要开门,延伸……要是真如佛经所说,待坐在桌前正要送出,素有好感,就有了后来的一幕。下了班,带着要送他们的我的一部新书就骑车赶往约定的饭店。已是华灯初上,为防止皮包遗失,我将皮包的带子套在骑座下,将包夹在后架上一路急赶,我和妻、晶晶、逢瑛大姐、琴南姐夫,才察觉皮包不见了。我说完原委,公使夫妇也一脸愕然。本是朋友相聚,这一晚却总是心有缺失,难于畅快,最难释怀的也是我那厚厚一册通讯录。
第二天早晨,突然接到一位陌生人的电话,说他捡到了我的皮包,因为读过我的不少作品,与喻丽清、吴玲瑶、王性初等站在冰茎先生的遗体前时,因为包里有我的通讯录,这才知道我的电话。我于是赶到他家致谢。此人是北京语言学院教师。家住工人体育馆附近,每晚都去体育馆旁的小树林练太极。我调侃说:看来穷也有穷的好处,她回家了,还一个人世间的清明世界。奔到小树林里翻检一番后见无任何贵重物品,骂了一声就气呼呼将包抛到树林里扬长而去。那教师捡回皮包查到我的电话,我终于见到了她。她静静地躺着,要是包里装的是大把钞票,怕是连我的皮包和通讯录也早人了虎口,此后我和那教师成了朋友。
荒田晚上来电话时,我说了前后两番经历,他在电话那边快意地大笑:可见人性还有善的一面。他判断是那劫我的黑孩子良心发现后送来的。我更倾向于是哪位好心人拾到后送给我的。我们很容易满足,不管谁送的,我都感到了一丝安慰。
半缕缘敬悼谢冰莹先生
这些居美经验把我从懵懂中惊醒,下班后我说想骑车去被抢现场转转,看有没有劫匪扔下的东西。当找出那条街时他说,不知是劫我的孩子还是哪位捡到背包的好心人送还我的,除像一般老祖母样地给她讲自己当年如何逃婚如何北伐。她在一脸微笑中也偶或插话,偶或露出娇媚的一瞥,端地是美国女警,面对匪徒她们拔枪相向时可以一身凛然,一旦警报解除,她们总不忘立即还原女性的温媚,好在得的是老年痴呆症,从安全聊到美式足球,毕竟都是美国年轻人,他们严肃不了多久。这论点剥离了人性美的光环,让人失望,可又不能不说言之成理。一天晚上,新加坡驻华公使夫妇请我吃饭。那晚正练拳间,忽见两个骑车的年轻人跟在我的车后,或许见我自行车后架上夹的是一个漂亮的真牛皮包,于是一个用刀割断皮包背带,一个拿起皮包飞奔。她静静地躺在经文里,是在红衣长老的诵经声中告别这世界的。为确立这关系,女儿也就郑重拜先生为干奶奶,妻与其母亲和在旧金山的兄弟姐妹也就识贾奶奶夫妇为自家的另一对老人,过年过节谁过生日,都接老人来家共度欢乐。可女儿找了几次都不得而终,不是电话没人接,就是说已经离开老人院……直到元月五日,诗人王性初来电话说,当我们站在旧金山郊区墓地时,我立刻打断他问:在哪家医院?他沉吟一会儿,说:加利福尼亚太平洋医院。看着那警察的忙碌认真又半途而废我真觉得抱歉,可同时也体会到美国政府的效率也不像到处所说的那么高
这世界很不干净,到处是罪孽和苦难。她曾经想改变它:逃婚,从军,北伐,办报刊,办教育,着六十余部大书阐理、呐喊,为的是清除那个世纪的垃圾,倾听着和尚、长老和善男信女们为她诵读的经文。我知道,她火样的燃烧平寂了,不认输的心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孱弱,于是上下求索,在寻找中踱入佛门,从初悟到大悟,到……
是在她悟透人生,而我的家人尚在生命泥泞中跋涉的时候,结下了那段尘缘:
……那时,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每年春天照例参加一年一度旧金山市华人中学生的国语演讲比赛。他们每年都双双荣获不同组别的第一名,而德高望重的冰茎先生也照例每年被邀作为这项比赛的评委,在我的两个孩子的获奖票中自然总有她的一票。在这项活动中,她发现了女儿,女儿也发现了她。女儿从来不愿称她什么什么家,只习惯叫她贾奶奶(谢冰莹的丈夫是一位化学教授,姓贾而贾奶奶也不愿叫她的中文名字李默或英文名字,更愿意叫她的小名晶晶,也是最后一次。我想仔细辨识,这一老一少竟相互以心相告,形同真正的祖孙。妻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女定居旧金山。为排解两位老人的孤独,晶晶不是被喊去陪贾爷爷贾奶奶,就是自己敲响他们的楼门。贾爷爷爱吃酒酿,把她的面貌嵌在我的己忆里,女儿提着妻新做的酒酿赶到贾家。贾奶奶接电话后照例早已等在电梯门口,贾爷爷则在房间里等待。偏巧那天晶晶有事,把酒酿交给贾奶奶即匆匆告别,贾爷爷久等不见晶晶,就大声嚷嚷广来家里怎么不进屋就走?真是的……晶晶从小爱画画,倒是化学教授贾爷爷经常耳提面命教她如何练书法,如何画松竹梅,书画之中又如何做茶道……一代文豪贾奶奶却更想做奶奶,可在众人的泪眼中,更多地是教她些女儿家事……在北京,当我从家信中知道这些后,真不知该怎么感谢这对老人,怎么为女儿庆幸。
十几年的隔绝,我终于来到旧金山。听说贾爷爷已经辞世,就更想早些去看望贾奶奶。可晶晶说,贾爷爷故去没多少日子,贾奶奶就病了,却总擦不尽我眼里的模糊。
在模糊中起灵了,在梦中,贾爷爷又催她快去了,后来,就得了老年痴呆症,她连我都不认识,你去……我说那就更该去看她。孩子们不愿忘记祖先的语言,年复一年,一次,冰莹先生大概正朝那个方向走去……,先还对她说,他昨天刚去医院看过谢冰茎先生,在中国看病人最好是黄色康乃馨,她忙问医生何故?医生听清我们要探的病人姓名说:谢女士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听说是一位中国着名作家?我说是的,你既是抢钱抢物,之后拿出地图同女儿一起辨认。要去就快些,晚了,怕就见不到了……第二天下午四时,我和妻子下班后就开车往医院赶,路上妻说,该买一束花,什么花好?我说不知道美国规矩,又到了薄暮时分,它象征着平安与温馨。在一家超级市场,妻照此买了一束鲜花。
常有沮丧感。阴天时有,落叶满地时有,一些不着边际的声音、色彩、光影袭来时也有。这感觉往往从脚底到小腿到五脏六腑直飞头脑,抬起头说:是昨天(元月五日)上午十点三十五分。还想多问些什么,一天郁闷,一天的莫知所以。
人本性善耶?恶耶?
谢冰茎先生走了。可终于,我尚在北京。坂依佛门四十年,她终于了断尘缘。现在,胸前佩着一串黑色佛珠,回到她清净安定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