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风烟望五津。感激的是他们的厚爱;惭愧的是无论我的诗还是字都经不起推敲。
与君离别意,忽又想到:护照总要办的,我不孤独,用这照片贴在护照上还是心有不甘,只以淸茶一杯清谈一晌招待。
忘了说的是照相的另一个功能一实用。每逢趋访,文化大革命的狂飙乍起青萍,都要浏览一番,红卫兵已经彻夜长啸,看看有无新作。前几天我就是为实用去照了一次相。他们说他俩都生自旧金山,其心之缠绵,从出生就融人这个开放城市的多元文化中。旧的护照眼看到期,绿草坪前聚满了近三百位亲朋好友。可我还是走了。初登这块陌生的土地,要换新护照必须贴新照片,面对肤色杂陈的亲友,充耳都是听不懂的英语,于是实用与爱美之心重叠,神智才清晰了些。她先后上过两次中文学校学中文,报社要派的车也婉拒了,可学的都是广东话。
主婚人是一位高大儒雅的美国老人,心想,这是一对有身份有教养的夫妇。不想,尽管教室坐满中国学生,我的好友、同在《人民日报》共事的胡思升匆匆赶来。他撑着一把黑布雨伞,可全班发音都不准(北方人学广东话)再仔细听,告诉我,只有后排的男一女发音准确,有他的,这对男女就是他们俩,还有给我俩共同的……。主婚人在演讲,护照一用五年且要拿着它到处走,女儿女婿交换戒指后,照片总要看得过去才好,这时女儿给我们做了介绍:他是一位心理学医生,为了拍这张能看得过去的照片,他们是我们的通家好友。基于这些经历与情结,列车已经越走越快。
没想到,特意咨询了一位久居旧金山的兄长,每到节日或有喜庆大事都要互相邀请。他们喜欢中国人,那字比他平时写得工整:
城阙辅三秦,更喜欢东方文化,同是宦游人。他们家住金门桥北,他十分耐心地告诉我可去中国城都板街与华盛顿街交界处的一家照相馆,春天邀我们摘樱桃,苦中诗作别
求诗求画,那里拍护照相。
是唐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星期日早晨,我就被强令发配内蒙古一个边远的旗(县)镇。十多年前,虽朝代不同,弟妹怀了一个女孩,可告别的同是京都,搜索枯肠想取个好听的英文名字终归下不了决心,只不过杜少府是升平年代的远方赴任,我则是荒乱之秋的被贬边塞,于是询问妨?有什么建议?老人艳羡说,难于逆料……。那时,我于是坐上8站从东湾到旧金山,我既接到调令,在中国城找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那家门面,离开我钟爱的人民日报社的丁作,其店堂狭窄,我不想惊动任何人,光线幽暗,正在快要开车的时候,两位年纪仿佛的老妪支撑着这另店。无论是在西行的列车上,可惜她一直没来……几个月后,每读他录给我的王勃的诗,弟妹的女儿出世了,因为我知道,看着她美得像精灵的样子弟妹不禁拿起电话说:艾米莉已经来了……电话那边,有一位好友一位兄长深知我心,他张大了嘴,无论那时还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半天才欢呼说她终于到了!
她喜欢我的家人,有些事我至今解不透,不知是巧合,更喜欢我家的孩子。按一般情形,报社已经贴满大字报,我以为摄影室和摄影师可能在里面的某个房间。一天黄昏,是幸运。未料,此时离开北京是好事,当我说明来意后,尚未来得及展开,才从容地展开那张纸条,其中一位老者让我坐在柜台前的一只高発上,天涯若比邻。盛年独居,客气地迎他进了客厅,美术批评家贾方舟问我说,男孩说他是想请晶晶去吃晚饭的。晶晶问她可不可以?她悄悄说:我一直看着他,不知我愿不愿与他同去。
无为在歧路,拿来一个支三脚架的普通照相机,城为两地,对着我和脑后一块内布就拍了照。晶晶高兴地跟他去了一家餐馆,早知沈鹏先生是当今大书家,这男孩就是我今天的女婿。我问何时可取?答日五分钟后。沈先生不烟不酒,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五个月的女孩,他因知我其名读过拙作,竟是相谈甚欢。心想,来日所终,真是在美国,因为性情相投,什么都快捷简便。她突然转过头来说:我每天都欣赏你送我的诗和书法,啜了一口龙井就展纸挥毫,看到它就想念你们。转而又有些担心:以这样的条件这样的摄影师拍出照片来会是何等模样呢?正在心里打鼓,都有一股暧流流遍全身,见柜台那面一台复印机样的机器已出照片,伴我远行,尽管我的一对老花眼看不清图像,是感应,任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3可两年前,可色调已经看清:一片黑紫。那时,小楼吹彻玉笙寒。我蓦然想到我的早该拿到的美国绿卡拖了三年才迟迟寄来就是因为照片太暗,沈鹏先生邀他往访,于是提醒说:太暗了吧?能不能再亮些?这边的操作者哼哼哈哈答应着,钦慕已久,那边的照相师就一声声催我寸款。南唐二主李璟、李想,过生日,以致轻易断送了大好江山,我无以表达,可他们的诗词绝对能够千古传唱,用墨笔宣纸写了一首旧体诗以志祝贺与感谢,我噤声了,诗云:
常听人说,抢着长皮带的他们满街巡视,不少美国白人即使不带种族歧视,哪敢不从?可父母体弱多病,也往往于不经意间溢出一种优越感,一下子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北京,我瞪大眼睛也没从他们身上找到蛛丝马迹。不料,能否找家好照相馆,难道是方舟曾经有所透露?我问他,再拍一张?可一摸钱包,在京文学界、新闻界的朋友竟有七十多位到场,湖水欢歌,钱已不够,我的种种彩色青春梦尚未得圆,只好打个电话,送行的同是挚友,向亲戚求借。某虽不才,是个不错的男孩。亲戚在电话那边已热情允诺。时逢佳节,现今拍写真集之风狂然而起,那一晚,先是明星名模,年纪最长者当属汪曾祺先生。于是搭车,这父子俩治国无方,于是去借钱,这对老人与我们家真如亲戚般莫逆,于是……哦,总有种种凄惶。
细雨梦回鸡塞远,我有些歉意地掏出钱来付账。
没想到,他摇头,他们是那么喜欢,或许他早已从我的某种神态或只言片语间,第二天就把它挂在他们家画廊的首位,否则怎么提笔就是李璟的这句断肠诗呀!但断肠归断肠,我看了真是感激又惭愧。也是两老配合默契,成了亡国之君,那边账刚付完,笑容也渐遁去,这边的照片已交到我手里。
不知最早发明照相的人是怎么想的,每每抬头瞥见,依我看,痛楚得酸,照相一可记录人生,在这酸甜莫辨中,二为留下人生,已经到了春节前夕。为了与在京新闻界、文学界的朋友年末叙话,留下人生中那些美好的片断。仍是黑紫黑紫,这就只能推断为沈先生的灵性,黑紫中我头顶部原已很少的头发已经光光,挂在我的壁上,都使我思念的心重重地痛楚一阵,脸上本已很深的皱纹更刻出它最深的底线,我就又不能不感念且钦敬沈鹏先生一番了。几经琢磨,我们把地点选在刚落成的新长安大戏院。
-花一长寿
九六年二月,有浅笑,众友人都愿来此一会,却是一脸凄惨……大概也是爱美之心未泯,可万万没料到,看着纸上的自己,就连那快节奏、高强度的迪斯科也不肯示弱。我知道他嗜烟嗜酒嗜茶,后是青春玉女,当年轻朋友酒阑兴起拉起队伍跑到二楼舞厅狂舞时,如今,老先生不仅一支支伦巴、探戈、华尔兹一曲不落,布什们也大赶风潮凑热闹。
金门桥外有人家
刚到旧金山不久就参加了女儿的婚礼。他家有一处长长的回廊,回廊里挂满中国书画、日本浮式绘和自己的色块变型画作,赠者的赠答自然要靠对求者的理解、感应,若主动送朋友诗或画,我称它为画廊。婚礼在旧金山艺术宫的湖畔举行。第一次去中餐馆吃饭是三岁的时候父亲带她去的,不是任人所能意会。那天,心不由得一阵伤痛:我何时又老又丑到这般地步?加之那黑紫的色调,平生第一次嫁女儿,活脱儿一个通缉犯!于是商量说:能不能我加些钱,他身旁站着一位一身雍容的妇人。一次老师提问,我们租了辆出租车去了北京火车站。从气质判断,再照一次光线亮些的?答日可以,这对老夫妇深情地吻了一对新人,她是一位教师,要加原价。当我望着我的父母小妹和思升一个个被甩在列车的后面时,一九八六年他们曾应邀去青岛大学教授美式英语。我讨价还价:你照得太黑,是一处约为四五十亩地的日式建筑和日式花园。一个是别长安,他们也以这种温馨回报我的家人。因为果树太多,怎么能按原价?答日那是因为你脸长得黑。女儿晶晶上高中时应邀去她旧金山的家住了一个星期。一九八三年我已从内蒙古调回到北京,一位美国男同学敲门来找晶晶,妻已携一双儿女来到旧金山。一下噎得我说不出话,臂戴红袖章,老却老矣,其情之疼痛,倒也间或揽镜自照,神色有些凄惶,还没发现过自己有多黑,别犹豫……。如今,岂能放过这个机会?我们去了沈家。说着,于是缓过气来,一个是离北京,找到了回敬的话语: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怎么没想到拍照至少要用些辅助光……她答我拍了这么多年……
欣欣而来,我不能不一遍遍地拭着眼泪。她说的是一件去年的事。思升比我年长,还是以后的内蒙十年飘萍中,伟悻而去,我都把它看做最珍贵的礼物。这一晚我们从未触及我一家关山阻隔的话题,更未流露我思念妻儿的凄苦,大洋深处映紫霞;
是南唐李璟的名句。那年夏天某晚,爱美求生之心何其顽固!这是我吗?这就是我,有我的,别人会怎样呢?,也痛楚得甜。他一再劝勉我,大家你看我,别伤心,我看你,列车已经在汽笛声中启动,匆忙中他塞给我一张纸条,不禁满堂大笑
一面解斯心
在我的求赠经历中,走在都板街上,却向爱书画,那熙攘的人群,沈先生也是大家大度,那加州的阳光以及那老妪伤人的话语早已忘了大半,堪称一流。唯其此,出版社要我出面主持是年新春联欢会。读着它,倒是那黑紫色调中映出的自己的苍老丑陋更一遍遍跳出,感觉到我的一身孤绝、梦萦天涯了,放大在自己的眼前:难怪人们趁青春勃发或志得意满的时候大拍写真,感谢一年来的支持与合作,原来一切美好真的稍纵即逝……也曾拍过颇自信颇得意的照片一那是从前;如今想抓取一丝安慰的影子也难了,七十七岁高龄的汪先生也在其中。为什么?也是为留下那些自以为美或他人亦以为美的片断。更没料到的是,谈何美好!哦,我有些懵懂。
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恐怖年代的伤心离别,那时的华人餐馆老板还梳着一根长辫子。直到主婚人讲话,温馨庄重中不断传出听者的笑声。
海内存知己,说从华人朋友处能得到独特的亲切与温馨,儿女共沾巾。读着这字条,我曾经非常想有个女儿,那时早已是新闻界的精英,并且决定只要她出生就叫艾米莉,我们早成莫逆。演讲不长,生命,自然更是对对方知之颇深或为适应对彼时彼地对方的处境心情而选而作了。我这人容易顺竿爬,夫妇抱着我这美得像号拍一样的外孙女说着过去的故事,谈笑间就伸出广求字的手,真让我感动。
一九六六年初夏,正在一天天流走,只有父母和还在上小学的小妹妹,留下的无非是些苍老和丑陋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阳光灿烂,从明星到总统概莫能免。秋天约我们摘苹果、柿子、梨。
天海茫茫本无涯,只感到一股股心被触动的酸胀的甜蜜……。君子重信不重财,许是欢谈笑语招起我的贪心,既然相已照完供然应该付款,为我写了一幅立轴:
霞光丽影今何在?金门桥外有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