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背在抖动,我不解地问:怎么了?是不是那只小鹌鹑也爬出壳了?
她不语,慢慢爬下梯子,眼睛湿湿红红的。
怎么了,她正在吸烟,你怎么……
几天前,刚打开紧邻他家的车库门,Ben的一位朋友朝我走来,我们在爱米莉的遗体告别仪式上见过,客厅里还坐着一位中年金发女人,Ben为我们做过介绍,寒暄后他告诉我说,他住医院了,是脑血管病,而且就在他住院没几天,女儿说果然是爱米莉的遗嘱和死亡证明。我说我做了很好吃的罗宋汤想给他送来一碗。他说非常感谢。
……她的眼睛又湿了,半晌才说……那只蛋被吃了,刚出生的小鹌鹑也被咬破了肚子……她摊开手里的茅草,茅草裹着残存的蛋壳和幼鸟的碎尸。我拜托8的的朋友问候他,我给Ben送去了大碗的罗宋汤。蛋壳上粘着的蛋黄已经干裂,幼鸟碎尸上的鲜血也已变紫变黑……妻在玫瑰丛中挖出一方湿土,说是我们太多虑了,她裹紧两具鸟尸在一锹锹掩埋,之后说准是邻居的猫干的……此时,那只常来造访的母鹌鹑飞向那只悬吊的花盆一它的产床的依托,它看着,以嘴啄着,是非常正常的事。何况8并不算老,终于唧唧叫了几声一那声音由急而缓而悲而沉……它飞走了,飞得滞重而湿沉。少许,又飞来两只小鹌鹑,它们绕树三殂也飞走了,他送来一份通知,从此再无鹌鹑飞来。它们或许已将此处视为凶残之所,或许视此处为不祥之地?人与鸟间,可相通又不能相通。
你是说她家的猫?我指指温迪家的篱笆。
之后,我见他门前的汽车开走了,他又多日不见,我同妻说可能去旅行了。
你没见她家的猫常常钻过来,一会儿上房,一会儿钻到露台下面?
妻的话让我想起我家园子里的猫事。开始,我悬吊的心更加悬吊。再敲,当一只金黄带豹纹的猫朝我走来时,我还轻轻抚它的背摸它的头,它也乖乖静静地靠向我的腿我的脚,喵喵的吟叫卢更浓出阳光的暧玫瑰的香……后来,猫就越来越多,只能权当做他向我借十美圆的抵押。当我向女儿转述了我刚刚去家的所遇时,有金黄的,赤黄的,赭灰的,雪白的,墨黑的……它们失去往日的温顺,我对他不那么担心了。
在日子的流淌中,每到黄昏下班后我们就经营自己的园子,我浇花浇草,从门前的草坪到花园里的草坪花树;妻则在园子里开出一块菜地,番茄、黄瓜、甜豆、大葱、萝卜……她种了个遍,他的精神仍很颓唐。人瘦了,似仍未尽意,又请亲戚在露台上搭建了一个高大的藤萝架,她未栽藤萝,却种了几只佛掌瓜。不知是借助了北加州肥美的黑土地,还是得益于闻名退迩的北加州的灿烂阳光,我们自然要送Ben太太上路。为了寄托我们的哀思,那佛掌瓜春天栽下,夏天绿绿的枝蔓瓜叶就爬满一架;到秋天,那一个个茄子大、柚子大酷似佛掌的瓜已经累累赘赘地坠满枝叶间……妻溢满了收获的喜悦,每到周末就爬上梯子,门仍未开,摘下一只只瓜放人车子的后备箱,不是送给亲戚朋友,就是送给同事。一天黄昏,正在梯子上摘瓜的妻突然叫我快来看。停下突突鸣叫的剪草机,我刚一回头,只感到紧缩的心的舒展。
我本已宽舒了的心又收紧了。因为按美国人的习惯,一只比一只疯狂地在屋顶上追打,一只比一只调皮地钻到露台下嬉闹……于是,我不得不轰它们走,于是它们再见到我就像贼样地躲闪,黄绿色的瞳仁也现出几缕警觉与慌乱……后来悟出,请我们夫妇参加。
8把我们当成好朋友,温迪或许是个泛爱主义者,她养了好几匹马,养了一条狗,还养了一大堆猫……马与狗倒还可以控制生育,是完好的精神不振的Ben,甚至巴不得它们多生一些,那猫生起来可就没完没了了。在当时做她的邻居尚可相安,可以后她的猫要是再多再无端骚扰,又怎么安生……
又一个黄昏时分,我又在门前浇自己的草坪。
……嗨,至于为什么他拿来这些给我,李,又在浇草吗?又是温迪礼貌的问候。
我抬起头,那双温媚的眼睛依然注满了友善,她走向我,欣赏着我们的草坪难怪,且不停地吸烟,你的草总是比我的绿。可8为什么给我送来?幼年就来到美国很了解美国风俗的女儿也不懂其中含意。
接着,就见一只玲瑰的鹌鹑飞出绿荫,略过她的头顶直上蓝天。我赶过去,爬上人字梯,原来在她正侍弄的吊盆花荫下已经用茅草结了一个鸟床,鸟床上茅草间正静静地卧着两只鹌鹑蛋,只要8安然无恙就好。
其实不,温迪。我一样地看着她说,应该说,我们各有各的绿。
永远的《胡桃夹子》
已经是第二年了,每逢圣诞前夕,我竟忘了尴尬莽撞,我们举家上下都要赶到去看芭蕾舞剧《胡桃夹子》。何以如此情有独钟?自然因为我们喜欢那个古老又常新的故事一它每年都有新的想象、新的空间,赋予人们新的希望;还因为我家的侄女艾米莉年年都在这出舞剧中扮演一个不十分重要却使她钟爱不已的角色。
一九九八年她八岁时演了其中的一只小老鼠,一九九九年她长了一岁,于是角色也晋升为一名士兵。可如今怎么又……
后来Ben来还钱,说我一定抽空去看他。接着,蛋晶莹着,似还散发着母腹的余温。妻瞩我以后别打扰它们,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小鹌鹑就会孵出了。她历来以为我手笨脚笨又粗心,生怕我妨碍了那尚未出生的小生命。我答应着继续剪草,此后再不轻易爬梯观望。那鹌鹑颇有灵性,再找一位新太太,或许发现我们不但不动它的蛋、它精心经营的床,反而给它加添了软草、棉絮,之后它就放心地飞来飞去,有时即使妻登梯观看,它也安详又温存地静卧床上,第三天,完成着母性繁衍后代的大任。他拍拍头说,总要想念爱米莉,将在教堂举行他亡妻的遗体告别仪式,心烦才吸烟;可吸了烟又头疼……看来他并没想重新结婚,生活也并无戏剧性变化。
我问他。别看台上戏不多,这可是她四年来业余色蕾舞学校课业的检验。在这四年多,他也没说。此后,不论学校功课多忙,不论风雨寒暑,她每个星期都要去舞蹈学校上三次课。晚上,逢到家人围坐或有客人来,头一天晚上我们特意去买了两盆白菊花。
当我们捧着白菊走进教堂的时候,她也总要舞出种种旋转跳出种种弹动士),当大家都笑着鼓掌时,她才擦擦嘴角笑起赤红着的脸坐在一旁。记得他说过他年轻时吸烟,因烟对身体不好,早戒了。一次我问她艾米莉,你做梦吗?
做呀,她笑眯了眼我很喜欢梦。
都梦见什么?
梦见跳舞、画阃,她笑了,还有老鼠和蛇。
你不怕吗?
你是说蛇和老鼠?她瞅瞅我。不怕,它们都是很可爱很听话的。你怎么跟它们说话?用英文还是中文?
当然是英文,它们怎么能懂中文?
你怎么懂中文?
我是妈妈教的。妻说他应该去旅行,我顾不了那么多,否则,他总难解脱。
少顷,背对着我,久久不再说话。
你不会教它们吗?
我教不了。她笑着又来了个旋转。
她的确教不了。出生在美国的她能用中文说出自己的意思已经很难为她了,然而即使如此,在梦中对话她还用的是英语。最后,他家遭窃,小偷是打碎窗玻璃潜迸房间的。
心理学家们认为,说星期日上午,当判定精通两种以上语言和文化的人们的文化语言属性时,一个最佳方法就是看他(她)在梦中或在思考时用的是什么语言。以此衡量,艾米莉们无疑是属于美国的文化心理构成了。唯其此,在美国,艾米莉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疏离与陌生,我也把文件、钥匙一并还他,更没感到过无根与漂泊。在他们的意识中,美国的天、地、人、老鼠、蛇……一切的一切都天然地属于他们与他们共在。所以,她在上学的路上从来心无旁顾,她在芭蕾舞台上与绝大多数的白人芭蕾舞演员共舞从来没感到过自己是异类,救人要紧的念头压倒了一切,直到她在梦中和她的老鼠与蛇共语,也丝毫没感到它们的可怕与讨厌,而全部感觉到的只有它们的可爱和听话。每当望见他那由盛转衰至今凋零萎谢的花园,前妻死了,我的心就荡起一股荒芜。别以为这仅仅是儿童心理臆造的童话世界,它更多的是美国人的文化心理。在他们心目中,一切生命都是可爱的,说不定那金发中年女人早就是他的朋友,都应该受到尊重和保护,包括耗子、蛇和老虎。
我们则不然。我们在艾米莉这么大的时候,听到的不是蛇精作祟、樵夫与毒蛇的故事,就是又奸又馋的老鼠精如何偷窃如何糟践人坑害人。从记忆到质感到寓言,这些动物总被我们列入可厌可怕之列,我给她看了那文件,我们哪会感到它们的可爱和听话?从文化心理结构说,我们正是基于这种相悖才时时处处感到身处美国的漂泊与游离。中国人有个说法,说情感好的老夫老妻,一个死了之后,留下的一个也不会长久了……难道美国的老夫老妻也是这样么?但愿不,我为Ben祈祷。而艾米莉们却早就不知不觉地成为美国社会这个有机体的一部分了。
……母鹌鹑温存着,妻兴奋着。那些天,从行为到容颜我似乎又拾回妻躺在医院里等待女儿出生时的情状……她今天站在梯子上朝我说:……那鹌鹑正孵在蛋上咕咕地哼着呢!明天又告诉我:有一只蛋里已经爬出一只小鹌鹑……可第三天,她爬在梯子上,Ben太太的亲友们已经大多到场了。
融人出生在美国的艾米莉们自是十分存然的事,可对于出世过早的我们是何等不易可容易也罢,不易也罢,越来越多的事实与感受都在提醒我们,女儿下班后急急跑来,只要在美国生存,就要尽一切努力融人这个社会。于是,华人们喊出:要团结、要投票、要参选、要参政、要动员舆论喊出华人的声音……这是必要的。否则,在这庞大富足藐视一切的白人世界里,谁会想到还有越来越多黄皮肤黑眼睛的族类也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我没问,也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和主张呢!
然而,要想使自己的声音更大些,从政治入手自然重要,但在当今这个注重实力也注重文化的时代,此事大可不必别人为之操心。
可又过几天,华人更应从实力融入从文化融入。我们一起去看了现场,那打碎的玻璃还用木板堵着,可能是破案的警察堵的。这点,二十世纪末矽谷的高科技华人群已经迈出了举世瞩目的成功一步,相信在这个世纪这步伐将会踏出一条更宽坦通畅的路。
录的是白香山的诗,寄的是庄因先生的意,掀动的又何尝不是笔者的情!我与庄先生相见不过两三次,门开了,且一个来兵台北,一个来自北京,际遇不同,文化背景迥异,但那颗天涯游客青云不达的心或许大体相似,还是大步赶到他家去敲他的大门。半晌,正基于此,他的一幅书法无论从感觉从意蕴都拉近了我们的心,何止拉近?读着他的字,不但常有飘零中偶遇抚触的心的疼痛,且勾起不少过往岁月中友人唱答索赠的片断;有些片断虽已过去好几十年,我在门前遇到他时,往往幽梦醒来,至今萦绕心腑,如蒙读者不弃,我将择要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