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和等待
住在北京的时候,常常感到周围的人都很忙。忙什么?寻找。想当官的找官。想发财的找钱。想出名的找名。想女人的找色……他们为找而忙,忙到没空孝敬父母,没空陪伴家人,没空欣赏星空,没空倾听天籁。他们为找而舍,舍弃那些没用的亲友的温情,舍弃那些耗时费神的学问;他们为找而取,费尽心机取悦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有用的官员和大亨……
来美国后,发现情形很不一样。这里的华人移民特别是新移民也非常的忙,忙得连觉都睡不足。但他们的忙少了些寻找,多了些等待:等孩子长大,等拿到身份,等房屋交清贷款,等退休后拿到养老金……
寻找与等待,似乎前者更积极更主动,相比之下,后者就消极和被动得多,这是没有办法的无奈。中国,是中国人的天,中国人的地,中国人的语言中国人的文化中国人的心态人情,哪管你有些卑微有些龌龊地去求去找,你总知道说什么人家高兴,做什么能达到你的目的,而且你能在你的位置利用你的空间去说去做去折腾,自己折腾不开还可以求亲唤友利用你的人脉地缘一起折腾,直到折腾出一片天空;在美国则不同,天、地、语言、人情、心态都是人家的,你尽管使出浑身解数,也不知话该怎么说,事该怎么办,如何进攻又如何退守,眼看着机遇一个又一个,只己就是一个也抓不着,于是只好等待(这里所指多数是后来的新移民,少数成功者除外。)
寻找与等待,其实都是为了满。祥自己的欲望,满足多些的人叫成功者、幸运儿、有福的人;满足得少的人就叫不幸者、失意人,这种人一生戚戚,临死都不能瞑目,到咽最后的一口气时还谆谆教诲儿孙,该怎样怎样,不该怎样怎样……这都是情理中事,无可厚非。欲望是天性,人带欲望而来,谁不想得到满足,谁不想满足得更多些!包括那些伟人名人,那些大师圣哲。
这不禁让人迷惘,让人卑微又悲哀,难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真的就是为了满足那些与生俱来的欲望吗?我们真的如此岛私如此贪婪如此卑污?早知如此真不该来,可谁的到来是应肉己的要求而来?谁不是因父母的一晌贪欢而来?沿着这条思路越想越可悲,越想越没劲,似乎谁来到这个世界都是无可奈何的事,似乎既然来了要么听天由命、少思少想、落得一身清静;要么认准目标,一路劫掠,能满足自己欲望就尽量满足,否则对不起自己……真是想清高都清高不起来。
人类真的得自救了,否则将全体堕落。我不由不想到佛家的心诚则灵,无欲则刚这句玄妙又扎实的哲语,也许从根本上淡化直至灭绝人的欲望就世态清明人类高尚了。可人的欲望能灭绝吗?灭绝人的欲望是张扬人性还是灭绝人性?
谁大?谁小?
即使在美国,大富大贵者也是少数。无家可归者虽屡有所见,可也依然是少数。这是个中产阶级大国,人们大多有汽车有保险有花园宅院有收入不菲的工作。他们衣食不愁,很少忧患。他们十分注重家庭,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富贾大亨,都强调要多同家人在一起多给家庭些时间。自然,他们指的家人绝不包括父母和祖父母,不包括兄弟姐妹,也不包括十八岁以上的子女。在他们的观念里,家人指的就是夫妻和十八岁以下的孩子,还有就是他们的狗。他们讲究诚实,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说就怎么做,说注重家庭就真的注重,衣食起居自不必说,除工作外,旅游、会友、购物、上教堂、晒太阳……一律双出双进,相携相契,情意绵绵。要是有了芥蒂不再绵绵,那也干爽利落,解除婚约,另立家庭,又一个相契相携的两人世界。
他们世世代代这么过,他们满足于这样的天地这样的格局。除政客和与人文相关的知识分子外,他们大体不爱政治一政治是政治家的事他们可以随便批评谩骂任何一个政客和官员,但却往往并不真的了解他们投票选举(相当多的选民并不去投票禀的总统、州长、议员。他们也读报看电视,但爱看的是股票行情、肥皂剧、脱口秀和各种各样的流行音乐、摇滚,很少看新闻。即使是九一一这样的大事,也不过是在事发后和一周年祭的当天流眼泪、挂国旗、点蜡烛、唱安魂曲,事情一过,他们又高高兴兴地回到两个人的温柔乡。
中国人则不同,即使久居美国的华人,尽管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人美国籍、改称英文名、使劲地溶入主流文化主流社会,可他们的思维模式文化行为还是固守着自己的家园文化。他们也注重家庭,却学不会日日夜夜两人厮守,他们总难忘怀孝敬父母、照顾弟妹,总要招回自己的子女回家团聚,哪管孩子们早已成人成家,哪管那些孩子们早已如真的美国人一样遗忘了父母。中国的文化人尤甚,哪管如今不过是混在美国苦力中的普通蓝领,也总难安于精神禁锢。语言不通身处政治机体之外也要想方设法了解政治了解天下大事,一有机会就义愤填膺评判天下。了解再多些,就不光议论评判,还要以中国式甚至文革式的调门积极参与,这或许就是老祖宗传下的以天下为己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文化基因的繁衍与延伸?从这点说,中国人的胸襟眼界真要比美国人大得多宽得多。
可在另些方面又显出中国人种种的小:只要有不花钱的食物、用品、小玩意儿,不少在美华人就会忘记美国文化美国气派,原生态毕露地挤前挤后生怕吃少拿少了吃亏;美国人卖房时一定要把已出手的房子油漆如新、花园打理得花繁叶茂,华人们却十有七八只要签了字交了款就可以一切从简,因为房子花园都已换了姓;美国人的住房、冰箱都是空间越大越好,绝不吃过夜的食品,绝不乱堆用不着的东西,华人则无论到哪儿都热衷以杂物占领地盘,房子、冰箱不管多大总是拥拥挤挤,什么过夜不过夜,冰箱里冻了几个月的东西照吃,用不着的东西照放,似乎这才叫丰衣足食,有备无患;美国人绝少随地吐痰、随地乱扔废纸杂物,绝不穿红灯过马路,无论旁边有人没人,华人在这些小地方却总难掩饰自己的聪明机巧,无论走在街上还是在什么公众场所,总是不难看到我们同胞快意的下意识的表演。
美国人,中国人,谁大,谁小?有时真的说不清。
父亲们,儿子们
读《侨报》副刊,夏小舟的《欧洲的问候及其他》叩开人心,引得人联想如缕。她说:在她上大学的时候,曾读过一套大型丛书,是一位着名学者、某大出版社社长主编的,那时,改革之风初渐,人们的意识还处在正待化开的冰冻期,那套书犹如初春的软风,吹得知识界暖湿融融,书的主编也自然声名鹊起。后来,她在一座小城中认了那主编的小女儿,说起乃父在当年文化界的作为,小舟仍是记忆犹新、钦羡之情不减,可他的那位学理科的小女儿却是一脸木然,说她从未读过父亲的书,他一生究竟忙了些什么,她和她都学理工科的四位兄姊一点不知晓、似乎也从没想过要去知晓……文章到此,作者不禁悲从中来,想到自己写了那么多文章出了那么多书,不知儿子长大后会不会也没兴趣去读……她感慨说,我们遗传了很多生理基因给后代,却无法遗传我们的思想,其实何止是思想,连父辈们苦心历练的心性气质作为成就也往往会被儿女们淡漠得心生疼痛呢!
这的确是一种人生恃论。自有人类社会始,父(母)辈们总是把那么多的愿望期许和未竟的事业一代又一代地寄予后人,而后人对先人的一切都总是择善(对己有利者)而从、为我所用。未予不信?阅史可鉴。君不见,凡帝王将相家,不用叮嘱,不用忧虑,悉数尽可子承父业,有的甚至急不可待,弑父杀兄,抢班夺权也要承继父业;豪绅富贾也不必强求,谁不乐得多承些先人的遗业遗产,以托庇前人,尽享荣华;至于庶民穷人不用多说,就是学者文人之家,子承父业者也就微乎其微了。就中国言,曹丕、曹植算是承继了曹操的诗才,李煜堪称继承并完善了李璟的词风;苏轼、苏辙继承并张扬了乃父苏洵的诗词成就。现代人中也就宗璞的文学成就不愧为着名哲学家冯友兰的女儿,王安忆的才情与收获可令老作家茹志鹃安慰了。
学者文人之后少有人承继父业大多是不能一父(母)具才情,子(女)未必一也有的是不屑或不肯终日寒窗,以此为乐者能有几人!更何况即使以此为乐,一生清寒,未必人人能耐得住。可父辈最看重的就是后人的前途与命运。成功者希望子承父业,不成功者希望后人竭尽努力改变门庭,一旦后人命途不顺有个好歹,父辈们再有三头六臂也是轻者一蹶不振、重者跟着殉命。旷世文豪曹雪芹尽管历尽红尘、写破人生,可当他钟爱的儿子六岁夭折时,他也跟着一病不起,殒命于某年的除夕夜,那年他才四十多岁,他的皇皇巨着《红楼梦》都未能杀青,这才有高鹗的后四十回;希腊船王欧纳西斯不谓不强悍不凶猛不无赖不混世魔王,在商战中,他能以他的智慧机巧狠毒和无赖气,借助女人利用女人,赤手空拳打人美利坚成为富甲天下的一代船王!他还是不服气一因为当他坐到船王宝座上回头一看,他有的仅是金钱,却无尊荣,于是他巧于攻势,娶了美国的前第一夫人肯尼迪的遗孀贾桂琳,此时他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登临了人生极顶!得意之余他想到后事,希望儿子能继承家业,成为他的王国的第二代船王,可儿子却醉心于飞行,要求爸爸给他建一支机队,欧纳西斯拒不答应,可儿子照样飞行终至罹难身亡。
这猝不及防的灾难使得欧纳西斯一下子老了,他堕入病痛的深渊,从此再没站起,他的王国也就从此坍塌……这个人生悖论世代演绎着,尽管儿子们一代代让父亲们从失望到失落,可父亲们还是一代代惊喜于儿子的出世,期许着他们的未来,忧患于他们的浮沉起落……是父亲们太轻薄,是儿子们太寡情?没有人能说得清,或许正因为这说不清的现象,才使人类能够不绝地繁衍到今天,还要通向更遥远的明天。
也许这么说太悲观了点。父子之情远没这么冷酷,要是以平常心看,既然仆人面前没伟人,那么,亲人面前同样没伟人,伟大、神秘乃至不朽永远是被外人接受的。亲人之间,晨昏相处,谁不屙屎撒尿,谁没有放任使性子的时候,你的学问再高妙、成就再斐然,在你周围人的眼里也神秘不起来。那首内蒙古歌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至今脸炙人口,也是我最爱唱的歌曲之一,每每唱起,连自己都感觉到天高地阔、目极绿色草原,这不能不归因于那旋律的优雅舒放,更不能不钦佩作曲家的美妙才情。文革后期,我在被下放内蒙古的岁月里正好与这位作曲家美丽其格先生共过一段事,那是内蒙古文化局组织的一次创作活动:我和几位写诗的朋友写歌词,由一群作曲家配曲,我们十几个人住在呼和浩特市某宾馆颇折腾了一段日子。美丽其格嗜酒,酒后必吐真言,一次酒后各自说起文革中挨整挨斗的事。美丽其格说,那时《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被打成是黑歌,说它是鼓动内人党分裂祖国、搞蒙古独立的号角,于是造反派们对他这个作曲者就轮番批斗、疲劳轰炸,非要问他这曲子是怎么写出的?有什么阴谋目的?他被迫无奈,只好实话实说,说它的产生一点都不神秘,更谈不到什么阴谋和目的,事实是就在一天晚上他蹲在厕所里大便时,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随口瞎哼哼,完事后他记下这支旋律,就成了后来的这首歌。到底怎么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更没想到它怎么就红了半个世纪!听了他的真实告白后,我再听再唱这支歌时,那草原、骏马和蓝天白云淡远了,眼前出现的总是美丽其格蹲在厕所里瞎哼唱的镜头……也许父辈们的作为成就不被自己子女在意的情形就像这感觉,本无歹意与轻慢心,不过是一种平常心的亲切随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