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每年人冬,恣肆于大千之宇的季风就飞过冰川,越过阿拉斯加,直抵太平洋一隅的旧金山湾。许是这海湾太过温柔,到了这里,它的粗粝磨软了,它的冷峻也恹恹地懒懒地再也张扬不起来。于是它缱绻着,从头年的年底到翌年的仲春,总是恋恋地赖在这里。它不肯轻易离开,或浅唱低吟,或迂回婉转,弄得天也懒懒地醉眼朦胧,整天价不是云就是雾,不是雾就是雨……虽然带给伏在海湾的逶迤的矮山们冬天少有的新绿与翠绿,可旧金山的一切还是有些承受不下了。大家盼着与它告别,盼着闻名于世的娇嗔艳朗的加州阳光。
那天下午,阳光终于出来了。许是睽违太久,在人们眼里她越发出落得洁净娇憨。她暖暖地照着山林大地,人们蜂拥着跑到户外,拂一拂阳光,抚一抚花草,抖一抖浑身的湿潮。我们也下班得早。妻开着车,跑在八八〇高速公路上。
八八〇日以继夜拥挤着,快到下班时间更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我们不得不窝在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车阵里爬行。开慢车节奏徐缓气氛沉闷,虽然不停地播放着那位我叫不出名字的美国乡间歌手的歌曲,开车和坐车的还是都有些困意。或许害怕打吨出事,坐在后面的同事于是找出话题闲扯。这很管用,因为闲话的吸引,精神都得到了调整后的放松。阳光下,这放松似乎还带来些许闲适,唯有坐在驾驶盘前的妻不敢大意,她仍小心地盯着前方,谨慎地驾着方向盘。就在这刹那间,一阵短促而强烈的冲击朝我们袭来!那一刹那间的震撼惊呆了我:是车的后轴断了,我们被扔在路上?……不像,这是我们刚买不久的一辆新车,怎么会……我霎时感到曾经经历过的唐山地震。那时因为地震带的断裂,曾有不少马路裂出宽大的裂缝,以致黑水喷涌。此刻我们大概是遭遇了这样的裂缝,后轮陷在裂开的地缝里?扭头看妻,她头发蓬乱,一脸煞白,呆呆地靠在椅背上,半晌,才喃喃地说广……不能动,心跳得厉害……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后面的同事愣了,半晌,才惊魂甫定地说广……车被撞了……这才想到回头:后面,一部紫红色的面包车死死地咬住我们的车尾。线路瘫痪了,车流凝滞在我们四周……
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敲着我们的车窗,她气喘吁吁,蓝色的眸子汪满泪光,腮边的肌肉似在抖动。她连连抱歉,对妻说非常对不起……刚才,我的孩子噎住了,我急着弄她,忘记收住油门了……看着她又急又怕的样子,我甚至忘记了我们的伤痛,忘记看看我们的车撞成什么样子,不由想到那年轻母亲的不易一个年轻女人开了那么大一辆车,还带着那么小的孩子……美国单亲家庭多,说不定她们就是一对被遗弃者,唉,人生,美国人生……她回到她的车上,她用手机呼叫警察,大约半小时后,来了三位警察,两女一男,他们是专业人士,每天至少也要处理几十甚至上百起此类事故,在他们眼里,不论多重多惨的车祸,大概也是俯仰不惊因为美国是出名的汽车王国,也是出名的车祸王国。这个王国的处理车祸的警察天天见世面时时见世面,怎么会在区区车祸前大惊小怪!一他们礼貌而冷静地询问,笔录。之后,同我们轻松地聊天,之后,呼叫拖车,当我们连人带车被拖到邻近一座小城时,已经夕阳西下。
冬天的太阳毕竟不如夏日的灿烂,这将近落山的夕阳在嫩红中竟渗出几许苍青。晚风吹过,又送来一阵难耐的湿冷。我瑟缩着,妻和那女同事也不禁瑟缩,我们相互看看,我们说不出话。我们困在路上,等待送我们回家的又一辆拖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李白早就感叹过。在美国,有几人能不上班觅生活!可上班就得开车;一开到高速路上,就不光上了逆旅,且简直是上了不知是吉是凶的生死线。
想想这半日的遭遇,何尝不像是一次人生的形象浓缩!如今,挤在高速路上的生命越来越多了。只要一跨上这路,不管是拥挤是疏落,是顺畅是泥泞,总要不停地探路,认路,越险,避险,不停地走下去。我们有时真的很累,有时又不免担心暗伏的陷阱或突来的灾祸,可我们仍然不能躲不能停,只能随着生命的车流走下去,我们实在无奈。李白又告诉我们: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从这层意义说,过客与归人的距离并没有多远,因为不管你多么醉心于路途,迟早也是要归家的,我们何必惧怕那个家呢!不同的不过是这路途走得长些或短些,但愿天下人都能放开心,尽量走出自己的长路,并在这路上多留些自己的色彩与光影。
在又一辆拖车拖我们回家的时候,天又阴了,望不到星星。我这才记起,旧金山尚未走出雨季。
癌患者的笑
在我上班的公司里,除了同一实验室的同事,见面最多的就是那清洁工老先生了。他个子不高,菲律宾裔,戴一副金丝眼镜。隐在镜片后面的眼神总是沉沉的,很少有笑。许是太瘦的原因,他的脚步常是轻到毫无声息的地步。往往的,你正聚精会神做着什么,猛一回身,他正在你身后擦着地板上的一块污痕或正收拾着一些用过的胶手套、废试瓶:这公司不算小,有办公室、餐厅、十多个实验室……他的身影总是从容地轻缓地在各处穿梭着,只要经他走过,地板就亮可鉴人,纸巾、纸杯、荼包、咖啡……就一应倶全。去年冬天,情形突然有了变化,地板邋遢起来,餐厅和休息室不是没了纸巾、纸杯,就是茶包喝光了也没人再添。人们说菲律宾老头得癌了。啊!噢,难怪已经好几天不见他,难怪有些失序,难怪空气中缺了些惯常的有序又饱满的因子……但愿他的癌发现得早,但愿他平安。
替代他的是一位墨西哥裔女孩,健康、美丽,还有一种不经意的欲掩难掩的亚热带女孩的性感,她步态轻盈,热情又快乐,干活也快节奏、大手笔,大卷的餐巾纸一抱就是几大捆,各类茶包、咖啡也敞开供应,几天过去,人们发现不是这个用完了还没添,就是那个快光了还没换,热情又粗心、活泼又健忘,这大概是青春期男孩女孩的通病,谁都经过这个季节,谁也难免,大家在你找这我找那的杂乱中见她又抱来新用品时,都宽容又愉快地笑了。
前几天,菲律宾老先生又上班了,他显然瘦了一圈矮了一截,本来黧黑色的面孔更像镀了一层铁灰色。初见他的样子,我的心不由一阵疼痛。我向他问候,他只点点头,沉沉的眼神更没有笑了。我用不连贯的英语提醒他别太累、悠着点干,他谢过后,推起小车去别的实验室了。我不由得感慨:人真可怜,为了几个钱拖着癌症还要上班,可癌一进攻,有钱也没命了……我的同事说:大概也不全是为钱。我也想过,要是我得癌也得上班,否则,在家等死,更难受……又是一种生命面对死亡的无奈。我回到工作台,可眼前总出现他可怜的染癌的面庞,还有我的父亲和其他被癌魔夺走的我的亲人友人的影像……此刻,嘭咚一声,猝不及防间我被身后的巨响惊得猛然回头,许是样貌十分惊悚,旁侧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寻声望去,正是菲律宾老先生。他难得一笑,可笑起来却在惨淡中平添了不少灿烂。感染着那灿烂,我为他收紧的心舒展了。原来,刚才从小车上卸纸箱时,他因体弱乏力,纸箱蹦到地板上,才发出那声响动。这响动吓了我一跳。他是被我惊吓的样子逗笑的。我真愿意他多笑笑,也好减却些他被癌折磨的痛苦,哪管再被多惊吓几次。
美国恋情
特别是早晨,实验室里白炽的灯光并不柔和,可待到它与一条条墨黑色的桌案交叠融会,房间里就现出一股沉实的和谐。每天都是我第一个上班,接着就是她,那位来自阿拉斯加的美国女孩,她高大健美,一头浅栗色的长发丛密地披散着,时不时飘出一种美国女孩特有的随意与魅力。她总是轻轻地来,直到实验台上的收录机飘出轻轻的音乐,我才知道她已经上班。我抬起头,她嫣然一笑。我们互道早晨好。然后,音乐响着,我们各干各的事,整个上午,她都沉闷又矜持地干着她的事。她会偶尔打个喷嗔,马上说声对不起,我会马上跟上说她艮健康一她教我的。她总是诚恳又感激地看看我说谢谢。
中午以后,空气就逐渐活跃。我们的工作有了交叉,语言也就交叉。她耐心乂风趣地纠正着我的英语发音。为了发音准确,还时不时把某个单词写给我。快到下班时,她更加活跃,活跃到活泼、调皮的地步,此时,她总用不知是谁教她的中文问我走了?我回答后,她接着就说明天见。然后调皮地一笑,等着我夸她你中文说得很好。
这几天有些不同,她放的音乐由狂放到静谧,由腾跃到庄严到沉郁,由快节奏到慢节奏,我所熟悉的《蓝色多瑙河》、柴可夫斯基的《悲怆》、贝多芬的《命运》,甚至好莱坞的电影中的插曲,还有我不熟悉的非常好听的教堂音乐……我于是跟着哼起来,或吹起口哨,她朝我笑笑:你的非常好听。
什么叫贝如?我问。
就是吹口哨?她鄕起嘴,做了个样子,可没有声音,她耸耸肩,我喜欢货!可我吹不响。
这是男人的事。我也耸耸肩。
你喜欢这音乐?
是的,我陶醉着,这都是我年轻时沉醉过的名曲,我原以为你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你们太年轻,喜欢新潮。
以前是,可现在不了。她沉静下来。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埋下眼帘,湛蓝色的眸子遮出一帘阴翳。
收录机切换出另一支乐曲,是《魂断蓝桥》中的《一路平安》,它太迷人了,我喜欢这乐曲。走出《魂断蓝桥》之后,它常常是舞会上的终结曲,这支悠悠的郁郁的华尔兹之后,就是散场,就是夜阑人静。舞伴们情侣们带着满足的快意奔往各自香巢的时候,往往是我一个人踟蹰街头、品尝曲终散的清冷心酸时刻……随着这旋律这回忆,我又吹起口哨。
我也喜欢这音乐,她幽幽地望着我,她好像告诉我一段过去的我没经过的时光。
这感觉太好了……我不由不夸赞她。
我还喜欢过去的衣饰,过去的发型……她好像沉入一种境界,别样的境界。
是吗?我惊奇地望着她,你?
不只我,她努力证明着,还有我周围的朋友。
怀旧,我喃喃着,心里似乎有一种不再孤单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