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它走来了
表面上平静,心里头滚滚。母驼乌图美仁正在朝着徘徊风中的美驼格尔穆悄悄地接近。,库尔雷克没有看到骆驼战蛇的一幕。他从驼栈的窗户远远看着一男一女两个代表国家的公家人翻上了沙丘,就再一次紧张而坚定地说:“什么喜马拉雅大招募,不去,说破大天也不去。”
这是库尔雷克狂妄的拒绝,他的拒绝也是整个红柳泉的拒绝。红柳泉地处巴丹吉林沙漠的南缘中段,是沙漠西端弱水河边鼎新驼行的驼队走向东方阿拉善草原以及凉州、兰州、夏河、西安的必经之地。东来西去的骆驼、风尘劳顿的骆驼客,远远望见这个地方就会抒情地喊一声:啊,嘛呢石陪伴的驼栈。驼栈是补充给养、消乏解困的,是跋涉的一个终点也是一个起点,而库尔雷克便是鼎新驼行派来驼栈的掌柜,是整个红柳泉当之无愧的主人。
红柳泉的主人心神不定地走出驼栈。虽然他知道来到红柳泉的所有骆驼客都不会迷惑于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而断然抛弃鼎新驼行的营生,也不会一听“国家需要你”的鼓动,就拉上骆驼跟着两个还没长熟的陌生少年人走一趟谁也没有走过的西藏,但他还是觉得让大眼睛的募驼姑娘和瘦兮兮的募驼男人毫无顾忌地接近鼎新驼行的骆驼客是不明智的。
仿佛,仿佛,一种沉默隐秘的骚动正在接近,一股金刚摧坏的罡风正在吹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提吊起了心神,飘飘忽忽地苦恼着。
库尔雷克走了过去,想提醒骆驼客们不要轻信任何人的蛊惑,走着走着就停下了,停在美驼格尔穆的巨大荫影里,吃惊地望着前面的驼道,驼道上升起的股股尘烟。
来人了,是鼎新驼行的一个骆驼客。他骑着骆驼奔跑而来,气喘吁吁地说起了鼎新驼行的掌柜嘎嘎一驼的决定:“不要理睬来势汹汹的喜马拉雅大招募,西藏不能去,去了就回不来,骆驼回不来,人也回不来。”
库尔雷克说:“知道了,回去告诉我阿爸,我也是这么盘算的,不去,是死是活都不去。”又问道,“娜陵格勒好不好?你告诉她,等喜马拉雅大招募风平浪静了,我就去看她。”
骆驼客诡谲地笑着:“库尔雷克听我说,你管好红柳泉的骆驼就行了,娜陵格勒是好是坏你就管不着了。”
库尔雷克敏感地瞪起眼睛问道:“为什么?她是我的人我为什么管不着?”
骆驼客叹口气说:“她说她是你的人了?没说是吧?再说了,她就是说了你也不能相信她,她这种女人,咳--”他同情着库尔雷克,把嘎嘎一驼叮嘱他不要乱说的事情以最简洁的语言说了出来,“新房已经收拾好,这几天就要办了。”
库尔雷克呆愣着:原来已是喜事临门,鼎新驼行风雨飘摇的日子里,被他眷恋深深的娜陵格勒就要嫁给弟弟察汗乌苏了。鼎新驼行里里外外那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提醒他们,这样的喜事不是喜事,不管是谁,只要偷着背着和娜陵格勒办了喜事,那就是要了他库尔雷克的命,要了鼎新驼行的命。
现在,库尔雷克什么也不顾了,不顾红柳泉的驼栈,不顾喜马拉雅大招募以及那个大眼睛的募驼姑娘和瘦兮兮的募驼男人的到来。他只顾内心的激愤和冲动:娜陵格勒是他的,他要扑向鼎新驼行,抢在洞房花烛夜之前,把她抱到红柳泉的驼栈里来。
“阿爸,阿爸。”小柴旦来到了他面前,“快去看看,大柴旦让你快去看看。”
库尔雷克不去。小柴旦急了,拉住阿爸:“毒蛇咬人了,咬人了。”
库尔雷克以为大柴旦被毒蛇咬了,跟着小柴旦跑去,一去就愣在那里,善良的心里跟毒蛇咬了儿子一样难受。他蹲下来,抹起谷子的裤脚看了看脚脖子上的伤口,惊讶得叫了一声。他知道百步金钱豹的厉害,白皑皑的骆驼要是不把它吸下来,让它再咬一口,这姑娘恐怕已经死了。咬一口,毒死狗,咬两口,毒死大马和老牛。现在还好,就咬了一口,她至少还能活两天。
大柴旦迫不及待地提醒道:“阿爸,喇嘛一枝花。”
库尔雷克烦躁地说:“知道,知道。”
只能在喇嘛湾里求到喇嘛一枝花。它是喇嘛湾的大法台江永活佛用七叶一枝花、山海螺、斩蛇剑、飞来鹤、水蜈蚣、石蟾蜍、避瘟草、蛇总管、鸟屎三七、入地金牛等十味药宝炮制成的一种口服外用的解毒灵丹,一剂病除,百试不爽。走南闯北的骆驼客们说:巴丹吉林的蛇是最毒的,喇嘛一枝花是最灵的。豹子、蝎子、蛇芯子,请来喇嘛斩腰子。
怎么办,是救人要紧,还是夺爱要紧?库尔雷克想了半天,叹一口气:喇嘛一枝花,这么贵重的药,江永活佛不是随便给人的,非得自己亲自去求不可。再说娜陵格勒嫁给弟弟察汗乌苏,肯定是阿爸嘎嘎一驼做的主。他去了怎么好意思争抢呢?但两个娃娃就不同了,他们要是一哭一闹,阿爸以及察汗乌苏和娜陵格勒就都得想一想了。
“你们两个,给我听好了。你们的阿妈往生(去世)已经三年啦,现在我要给你们找一个新阿妈你们要不要?”
大柴旦和小柴旦异口同声地说:“要哩。”
“要哩,要哩,到底要谁哩?”
大柴旦和小柴旦对视了一下说:“阿爸,我们要娜陵格勒哩。”
库尔雷克兴奋起来,把娜陵格勒就要嫁人的事儿说了,然后道:“那就快去啊,快去鼎新驼行,把娜陵格勒抢过来。千方百计,知道吗?大柴旦,你是知道的。”
大柴旦说:“噢呀,知道啦。”他们是双胞胎,大的总比小的知道得多些。
小柴旦羡慕地看着哥哥说:“噢呀,我也知道啦。”
库尔雷克把皮袍脱下来,披到白皑皑的骆驼饱满的驼峰之间,拉起缠绕在驼脖上的缰绳,用一阵“突儿突儿”的卷舌音让它跪下,自己骑了上去,大声对田野说:“你快把她背到驼栈里去,先用嘴给她吸吸毒,我去求药了,求到喇嘛一枝花,她的命就能保住了。”
现在,美驼格尔穆上路了。它以为是要去寻找它的爱人母驼乌图美仁的,不等大柴旦和小柴旦鞭策就跑起来,越跑越快。它满眼都是期待和焦虑,一路跑着一路喊:在哪里啊?乌图美仁你在哪里啊?一直喊到了风沙啸吟的五柳口。
它停下了,不能再跑了,因为大柴旦用缰绳示意它去的方向和它自己想去的方向突然不一样了。
五柳口里有五墩柳,五墩柳之间有五条驼道。西去的驼道通向弱水河,南去的驼道通向喇嘛湾。美驼格尔穆认准了南去的驼道,它知道就是在这条驼道上,乌图美仁给喇嘛湾的喇嘛驮运僧供去了,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呵斥和鞭打是无用的,美驼格尔穆就是不走。它的主意已定:要么就在五柳口等着,要么就去喇嘛湾看看,反正不去弱水河边的鼎新驼行,打死也不去。
高坐在驼背上的大柴旦和小柴旦,忧心如焚而又无可奈何地学着大人的口气,你一声我一声地说:“你怎么不听话?真想今天就把你骟掉,骟掉以后我就不要你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格尔穆挺硬了脖子,用“走着瞧”的执拗回敬着两个小主人的威胁。
大柴旦只好换了一种乞求的口气:“格尔穆你怎么能这样?你不知道娜陵格勒就要嫁人了吗?你不知道阿爸库尔雷克已经不想活了吗?求求你赶紧带我们走吧,等我们把娜陵格勒抢到了你的背上,我们就一起去寻找乌图美仁。”
小柴旦也说:“对,一起去寻找乌图美仁。”
格尔穆假装不明白他们的话,用嘴指着前方,一动不动。
大柴旦和小柴旦只好撕着驼毛跳到地上,使劲拽着缰绳,把骆驼的脖子拽直了:走啊走啊走啊。
格尔穆发力了,一弯脖子就把他们拉了过来。
然后就分开了。格尔穆挣脱了大柴旦和小柴旦的拽拉,朝着喇嘛湾的方向兀自走去。大柴旦和小柴旦抬脚就追,格尔穆拔腿就跑。两个孩子知道骆驼只要跑起来,人是追不上的。去吧去吧去吧,你这个没良心的。他们不追了,他们现在只能步行走向鼎新驼行了。人和骆驼的距离眨眼就是一百丈。
美驼格尔穆十分满意自己能够毅然脱离两个小主人的牵扯,自由了,奔放了,可以按照本能的需要随心所欲了。一峰内心高贵而又感情炽热的美驼就应该这样:把心念的母驼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主人的意志算什么?为了等待已久的母驼乌图美仁,它宁可抛弃所有的生活所有的人。它高兴得咴咴直叫:抛弃了,已经把沉重的主人和劳役抛弃了,生活就是这样,只要你敢于抛弃,你就能轻松得到。可是啊,可是它一定就能得到吗?它的心真的轻松了吗?它的动不动就说要把它骟掉但从来不把骟刀拿出来摆到它面前的主人,真的就这样被它抛弃了吗?风从身后吹来,小主人拖着哭腔的悲凉的歌声从身后吹来:
琉璃瓦扣到经堂上,
遮风又挡雨了,
清眼泪淌到腔子上,
我哭着想起你了。
它知道这是驼道上骆驼客们的歌,也知道两个小主人表达的是他们的阿爸库尔雷克的心情而不是他们的心情,是学着大人边哭边唱而不是自己真的哭了,但学着哭和真的哭,难道不是一样的哭?它咴咴直叫,叫着叫着突然又沉默了,四个蹄子也不再朝前刨动了。它回望着远去的大柴旦和小柴旦,心里不禁一阵冰凉:我可从来没有这样过。这样对待主人的,听说只有,远远的沙漠里,高高的藏原上,那些惊猿脱兔的放野的骆驼。
格尔穆的心依然飞走着,向着母驼乌图美仁,蹄子却本能地徘徊不定:到底往哪里走啊,喇嘛湾,还是鼎新驼行?慢慢地,心也开始徘徊了,能够制造意识的所有细胞都开始徘徊了。整整半个时辰,它就一个人在原地徘徊着,在离开五柳口一百丈之后,它的徘徊就像巴丹吉林沙漠的风中主人那悲凉的歌声,一会儿急了,一会儿缓了。
在喇嘛湾通往五柳口的沙漠里,绵长的驼道上,只有一峰骆驼正在孤独地行走,它就是我们的母驼乌图美仁。迎面吹来的风给它送来了寒意,也给它送来了温暖,那是美驼格尔穆的气息,在隆冬二月喜马拉雅大招募的时刻,带给它的亲切与依靠。它说我真的不知道啊,格尔穆你快告诉我,我逃离喇嘛湾的驼队,私自返回红柳泉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它知道美驼格尔穆正在前面等着它,禁不住就激动地跑起来,跑着跑着又停下了,停在了驼道边的沙洼里。它稳了稳动荡的心,冷了冷沸腾的血,缓了缓蹦跳的脉搏,好像正在被许多别的骆驼盯着似的,假装无所谓地上路了。慢慢地走,心不在焉地走,多么闲雅,多么淡然,在被雄健美驼专一钟情的时候,在青春的欲望鼓荡起蒙古母驼生命风帆的时候,它知道一个好姑娘的全部美丽就是庄重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