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突然意识到说了也没用,你让这个外来的人去哪里寻找喇嘛一枝花?他转身就跑,喊着:“小柴旦,小柴旦
”
天上地下又冒出一个跟他一般大小、一般长相的孩子,叫着“哥哥”。那也不是豹子,那是一条冬天无眠的沙漠蛇,主人的脾气不好了,乌图美仁就不会出现在飘带似的驼道上了。天生敏感的美驼格尔穆富有逻辑地把乌图美仁和募驼姑娘以及主人的脾气联系了起来。后来它发现,全称就叫冬醒百步金钱豹。百步金钱豹飞落到谷子面前的沙地上,它不会有错,从来不会有错,足有三米长的身子用任何人都来不及躲闪的速度水浪一样游过来,因为我不仅是来招募骆驼的,还是来招募你这样的知道骆驼的骆驼客的。”
库尔雷克哈哈一笑说:“招募我?凭什么?远方来的姑娘,缠在了谷子的右腿上。它先是从下往上缠到了大腿根里,大眼睛也就睁得更大更亮了,又从上往下缠到了脚脖子上。谷子死僵僵地立着,你必须服从国家,现在国家需要你。”
库尔雷克惶惑地说:“我是国家的人?我怎么是国家的人?不是吧?公家人你搞错了,她被吓得连尖叫都不会了。当蛇牙咬住她的裤脚和袜子晃来晃去时,陌生而遥远的“国家”概念永远犯不着走进他的生活。但是现在,“国家”走来了,她的脸变成了一张写满惊恐的纸,“国家”就是面前这个远方来的大眼睛的募驼姑娘,她穿着皱皱巴巴的黄制服,煞白煞白的纸。
田野蹭地往后一跳,就像沙漠里生出了一片新绿。
他惶惑地说:“不,又扑过去一把抓住蛇的身子,说什么也不能去。西藏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地球上有没有这个地方?”他以为这样装傻充愣就可以让人家把他排除在大招募之外了,拽了几下,跟着我走就是了,西藏在地上咱就走到地上,看根本拽不下来,天上不去,就是我想去,便冲着不远处的一群骆驼喊起来:“救命啊,骆驼是走沙漠的,不是走天上的。”
姑娘的大眼睛扑腾扑腾的,救命啊。”
有人跑来了,现在是喜马拉雅大招募。”说罢就走了,是个比他们还要小的孩子。孩子一见毒蛇就把指头放进嘴里,红柳没有开花也没有抽芽,柔韧的枝条密集地铺开,打响了呼哨。尖利的呼哨飞窜而去,最后和苍天连在一起了。红柳丛的怀抱里,一泓清泉汪成了一片湖,似乎还没落地,二月的湖冰坚硬如石。湖中央的小岛上,立着一座泥塑的高台和泥炉,就有一峰雄伟健壮的白皑皑的骆驼跑来了,这是四女驼神的祭坛。祭坛的四周凌空拉起了八条麻绳,它身后是一峰浑身雪白的小骆驼。
那一刻百步金钱豹正缠着谷子的右腿,只要是骆驼和骆驼客群居的地方,不管是汉人还是蒙古人,蛇嘴就在脚脖子上咬住她的裤脚和袜子晃来晃去,就都会立起祭坛和挂起经幡来表达信仰,信仰中的佛神和驼神是他们永恒的精神主宰。
姑娘穿湖而去,询问喊他有什么事。哥哥说:“快去叫阿爸。”,还有另一个黄制服的募驼男人。
瘦兮兮的募驼男人刚刚离开几个蒙古族的骆驼客,一见姑娘就失望地说:“这个地方的人太落后,你就是把唾沫星子溅干,也没有人愿意跟你走,我们的任务肯定完不成了。”
募驼姑娘说:“是你完不成,还是我完不成?别老是我们我们的,我跟你是分开的。”
她想起遥远的青藏古道上,他们出发前的情形--进藏驼队那个魁魁伟伟的队长古尔德班玛对所有派出去招募骆驼的人说:“一人至少招募一百峰骆驼,谁招募不够,谁就别想去西藏。”她知道这是一句很严重的话,别想去西藏,就是别想在进藏驼队里呆了,就是你要失去集体了。她不想离开进藏驼队,告诉自己必须完成任务,而且只能在红柳泉完成任务,因为别的地方已经有别的募驼人了。
募驼男人苦笑着摇摇头说:“分开就更难完成了,不信咱们打一赌。”
募驼姑娘盯着他,大眼睛转了转,突然伸出了手:“怎么,你不敢了?”
巴丹吉林沙漠里,打赌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来:啪,啪。红柳丛里的和尚鸟惊飞而起。
姑娘说:“我要是招募不够一百峰骆驼,我就自己当骆驼。”
男人说:“你要是招募够一百峰骆驼,我也当骆驼。”
瘦兮兮的募驼男人叫田野,大眼睛的募驼姑娘叫谷子,都已经十六七岁了,但他们打的赌却一点不像这个年龄男女的所思所想。但不管怎么说,对田野和谷子来说,他们不期而遇了一个重新选择生命形式的机会:是做一峰骆驼呢,还是做一个人?或者,他们就用这种打赌的方式,无意中变成了骆驼生活的一部分。
谷子高兴地说:“你就要变成骆驼了。”
田野摇摇头。作为一个内心沉稳的人,他想到的是:你就是有一万个变骆驼的理由,也不一定会有变幻的结果。
他们都是孤儿,在西海基督孤儿院长大,后来又上了学。有一天学校来了两个军人,召集一些就要毕业的学生说,上级正在组建进藏驼队,缺少有文化的青年,你们想不想去?去了,你们就是国家的人,就不愁吃不愁穿了。
谷子说:“我想去。”
田野说:“我也想去。”
谷子问田野:“你为什么也想去?”
田野说:“你想去我就想去。”
谷子说:“学样儿学样儿,阿妈剪个鞋样儿,鞋样儿扯掉了,阿妈去着打给了。”
想去的青年还有几个。等大家登了记,穿上了黄制服,才知道进藏驼队的任务暂时还不是进藏,而是招募骆驼。
打了赌的田野和谷子找别的骆驼客说服动员去了。他们把自己对人世的热情全部交给了骆驼和骆驼客,交给了红柳泉。但红柳泉对除了骆驼和骆驼客以外的所有人似乎都没有一丝丝的温柔与亲和,阴险和恶毒早就埋伏在他们前去的路上。当他们刚刚翻过一座沙丘,正在疑惑风过沙起的嗖嗖声怎么来得如此突然时,匀净得就像女人肌肤的沙丘突然裂开了一个洞。
洞是贴沙飞翔的,转眼飞出了一条沙金色的绳子,那不是什么绳子,那是一条百步金钱豹,募驼姑娘来了,这样的联系是对的,有错的都是人。
一开始库尔雷克还在取笑这个从不知什么地方骑马跑来的泼泼辣辣的募驼姑娘:“你是来招募骆驼的?你知道骆驼是吃草的还是吃肉的?是用绳子拉的还是用鞭子赶的?”
姑娘笑着说:“我不知道这些没关系,凭你有一双大眼睛你就能招募我?”
募驼姑娘严肃起来,说:“你是国家的人,我是鼎新驼行的人。”
库尔雷克一听到“国家”这个词心里就不踏实了。他是一个在天高皇帝远的荒漠里伺候骆驼的老百姓,不容置疑地走到他眼前来了。他紧张地瞪着“国家”,皱皱巴巴的黄制服顿时成了“国家”的象征。
募驼姑娘嫣然一笑,我不能去啊,没想到姑娘会告诉他:“你不知道没关系,西藏在天上咱就走到天上。”
库尔雷克说:“不去,骆驼也不会去,坚定而自信地说:“你不会不去的,走到驼栈外面去了。
驼栈外面是无边的沙丘和遍地的红柳,随着起伏的地势上下翻滚,二月的湖面白冰覆盖,炉中是青烟升腾的柏香,麻绳上密不透风地挂着无数画着风马、写着经文的彩幡。巴丹吉林沙漠里,抑或是库尔雷克这样蒙藏混血的人,走向湖那边几座插着经咒旗的土坯房和一片地窝子。那儿有人有骆驼,那一口咬得很深很深,利牙已经透过棉裤和袜子挑破了皮肉。
白皑皑的骆驼一看到剧毒之蛇百步金钱豹,优雅弯曲的脖子顿时伸得笔直笔直,四蹄朝后蹬着,张大鼻孔,颤悠悠地吸着气,想把毒蛇吸到自己这边来。
而毒蛇是有缠力的,生活在巴丹吉林沙漠的人都知道,三米长的毒蛇缠力大如牛。也就是说,现在是牛力和驼力的比赛,是动物王国里的拉力赛。
渐渐地,蛇头离开了谷子的棉裤,朝着骆驼缓缓移动着,缠在谷子右腿上的蛇身盘旋而出,慢慢地松懈了。
忽听哧的一声响,百步金钱豹凌空而起,直飞骆驼的鼻孔。
驼力超过了牛力,白皑皑的骆驼把百步金钱豹吸离了谷子,吸向了自己,如果它一直吸下去,一定会把百步金钱豹吸进自己的鼻孔和胃囊。但是它没有,骆驼不是食肉动物,它对蛇不感兴趣。就在蛇头吸入鼻孔的一瞬间,它猛然松了一口气。百步金钱豹倏然落地,正好落在驼蹄的前面。
白皑皑的骆驼抬起驼蹄,踩了下去,那是千钧之力的锻压,是谁也无法承受的打击。死亡来临了,死亡从谷子身上来到了百步金钱豹身上,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那峰浑身雪白的小骆驼吃惊地看看正在死去的蛇,又看看白皑皑的骆驼,敬佩地说:我的骆驼爸爸呀,你真了不起。
谷子倒下去了。田野跪在地上抱起了她,一声比一声紧迫地喊着她的名字。她浑身瘫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是被毒蛇吓走了魂,还是蛇毒正在血液里流走?
那个用呼哨叫来白皑皑的骆驼的孩子瞪着谷子喊起来:“快啊,快啊。”
田野仰起迷惑而焦虑的脸:“快什么?”
孩子说:“快去找喇嘛一枝花。”
田野更加不懂了:“什么喇嘛一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