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不三恨得咬牙切齿,也不知是恨自己还是恨别人。他一屁股蹲到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脸。他问自己,就这样认输了?张老虎的儿子就这样成了让人随便抟捏的面蛋蛋?父亲被人砍掉了下身砍掉了双腿,自己的身体虽然囫囵着,但这副窝瘪相跟断了双腿没两样。他不禁恐惧地缩了一下身子
他又想起了世仇杨急儿,隐隐地有些佩服。憋屈了多少年!比起来,“老脸老皮的不知羞。你要是不去,人家不说你一个大男人没志气,还说我得了眼前的亲热丢了将来的红火。将来,哼,将来谁得了大金子我就跟谁过去。到时候你想我,我连喷嚏都不打。”王仁厚几乎拖着哭腔说:“你这不是逼我么?那金场是好去的?一到金场人就不是人了。”“人家去得你为啥去不得?我就不信一到金场人就会变成狗。”慑于媳妇的压力,王仁厚终于决定跟着张不三再闯一次金场。临行,他问媳妇:
“你想我不想?”
媳妇痴痴地望他。
“你不想?”他忧急得眉峰耸起,脸上肌肉一撮,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媳妇实在控制不住了,一头扑到他怀里,悲悲戚戚地说:“我想你,想你……要是日子好过些,仁厚,我就不叫你去。”
这举动使他定下心来,仅仅为了媳妇的这片真情,他也得捧来金子。他用手掌揩干自己的眼泪,长叹一声,毅然推开她。既然非走不可,那他就要走得气派,走得像个男子汉。为了让媳妇心里好受些,他在门口故意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既然有这样一些有关喷嚏的往事,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喷嚏歌》一出口,就挑逗得人们各俱心态、各有情势了。宋进城得意不尽,边嚼面片边哼歌,嫉妒得石满堂一手端碗一手撑地站起,又将沾在手上的土噗噗噗地吹向宋进城。宋进城岔开大手罩住碗,逗趣道:
“满堂哥,你别使坏,他不如,下辈子也没有人想你。”
“你说我不善?我扒了你家的炕灰还是掰了你家的锅盔?”石满堂恶声恶气地说。
“不是你扒了我家的炕灰,是我想扒你家的炕灰。等你再有了媳妇就给我言语一声,我立在你家门口等你把她赶出来。”
这话触到了石满堂的痛处,他抬脚就要踢过去。宋进城跳起来躲开,他可不想和这个蛮牛莽汉对阵,虽然他不怕,但打起来总不是一件好事。围子人干的是大事业,干大事业就要讲团结讲友爱。他是读过书的人,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这时,他听到在停放拖拉机的地方王仁厚小声小气地问张不三:
“掌柜的,你说我那媳妇咋又不想我了?”
张不三低头不语,宋进城大声道:
“才来几天,她就会想你?”
“你懂个啥?女人的屁股是尖的还是圆的都没见过。”
“见过见过,你媳妇的屁股是四棱子。”
王仁厚不想开这种玩笑,两眼巴巴地望着张不三,似乎张不三能给他解释清楚他为什么不打喷嚏的原因。
“你媳妇现在正想你哩,你不知道?”张不三说着走进石窑,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攥条毛巾,要王仁厚揩去脸上镶着白色花边的泪痕。
“啊嚏!”王仁厚一揩便打喷嚏,再揩再打,惊愣得他死僵僵地立住了。这时宋进城首先盯准了毛巾,夺过来整个儿捂到自己脸上,鼻子酸了,鼻孔大了,毛巾一取,一连发出了几声“啊嚏”。“嘿嘿!”他咧嘴一笑,又将毛巾传给别人。直到每个有媳妇守家的人都打了喷嚏,这神奇的沟通男女心灵的毛巾才送回到张不三手里。连喜也要打喷嚏,张不三不给。
“我试试看,有没有妹子想嫁给我。”
“你挖到金子就有了。”
但毛巾还是被连喜抢在了手里。他欲捂不捂,嗅嗅又看看,叫道:“毛巾上撒了花椒面。”
所有人都拿眼光盯住他,看他还要说,宋进城跳上前去一个耳光扇歪了他的嘴。
其实这奥秘谁都知道,只是不想也不敢揭穿罢了,求个舒畅,求个心安,腾出精神来拼死拼活挖金子。可你偏要用实话搅扰心绪、掏空精神,打你一个嘴巴你还得感谢宋进城的再造之恩呢。连喜知道自己又犯了大错,惊恐地望着张不三。张不三已经有了锁眉竖眼的怒相,回头吩咐石满堂:
“明儿开挖时要点火,叫连喜多砍些烧柴来。”
宋进城愣了,忙道:“我和他一起去。”
“你还有你的用场。”
连喜倒爽快,一迭声喊道:“我去!我一个人去!林子里我熟。丢不了。”
宋进城明白谷仓人一定会图谋报复,一旦连喜撞上他们,那就死定了。他抬头望着迷蒙的原野,仿佛看到一个幽灵正在远方闪现忽明忽暗的荧光,诡谲地朝他眨眼。这人就是厉害,为了报仇,人心不善,他希望张不三吊眼竖起。
连喜一个人去砍柴了,但他没有按时归来。不独事事都想庇护他的宋进城感到不安,就连张不三也立到台坡上张望起来。
“咋搞的,你去看看。”张不三道。
宋进城浑身一颤,悲愤地大叫:“死了!他死了!”他相信在散发着恐怖之光的荒野深处,当人直面他们自己制造的暴力和杀气时,对不幸的预感总是不期而至的。
天变了,一半青白一半铅灰,太阳突然远远遁去,像巨型放大镜的聚光点那样扫射着古金场。一条似受创的猛蛇游窜天空的风带,从高空栽下来,一头扎向黄金台顶。于是,围子人的领地开始颠簸了,像怒涛急浪中的一只船,飞扬而起又迅速潜入黑森森的水壑。就在这时,张不三和宋进城看清了在风中动荡不宁的黑色人群,听到了他们的喊叫。两个人转身朝石窑跑去。过了一会儿,窑口像鳄鱼张大的嘴,哗哗哗地将所有围子人喷了出来。他们被面前的风声和人潮的涌动声惊吓得失去了理智,好像迎头撞去才可以免除灾难。而张不三疯得更厉害,竟然习惯性地挥动手臂,连跑带喊:
“堵过去!堵过去!”
围子人朝台下奔去。当他们立定脚跟准备拼死一战时,勃勃向上的人潮便没头没脑地漫溢过来,眼看就要将围子人淹没。宋进城大喊:
“堵不住了,回石窑!”
围子人急转踅回,比刚才跑出石窑还要迅速地隐入了窑口。
人潮更加狂放。整个黄金台顿时被险恶的人欲覆盖了。
人们是为黄金而来的。弯腰拾金子当然纯属虚妄之言,他们也没抱那种希望。但对黄金埋藏于土层之下却是深信不疑的,要紧的是抢占有利地盘。唯独谷仓人另有图谋。人影混乱的黄金台上,谷仓哥哥将自己的人马稍事整顿后.便带领他们朝石窑蜂拥而去。转眼间,他们用怪声怪气的叫嚣和器械的碰撞声在石窑前垒起了一堵恐怖的墙。
石窑里乱成一团。
“我的铁锨哩?日你妈,你拿了我的铁锨。”昏暗的油灯下,石满堂骂道,接着便是一阵撕打声。挨打的王仁厚老大没羞地哭了,连连申辩:“我的,铁锨是我的。”铁锨在这时已成了无可替代的防护工具。
张不三过去,一人一个耳光。
宋进城说:“要是刚才别进窑里就好了。”
“少说废话。”张不三吼道。
人们渐趋安静。这时从窑外传来一声严厉的命令:
“快出来!不出来我们就堵窑了。”
围子人最担忧的就是对方从窑顶把土挖下来堵住窑口。
“畜生!老子不想死!”石满堂骂着,端起铁锨就要往外冲。张不三一把拽住他说:“要出一起出,满堂带头,大家跟上。”
王仁厚萎萎缩缩地朝后退去。张不三眼睛一横,过去撕住他,把他推到石满堂身后。
外面,周立通和另外一个谷仓人一左一右把守在窑口。他们一人手持一根头大尾小的桦木棒,随时准备敲打跑出来的围子人。
石满堂出现了。他骂骂咧咧的,突然感到肩膀被重击了一下,身子一歪,咚地倒在地上。他再也不敢吭声,生怕人家再来第二下。
“日奶奶的,命硬得很哪!”
吊着伤手站在一旁的谷仓哥哥骂着给周立通鼓劲。周立通又抡起棒子朝第二个出窑的王仁厚打去。王仁厚尖叫一声,滚翻在地。
所有走出窑口的围子人都挨了一棒。谷仓人高兴地喊起来:
“棒棒来了,风收掉,婆娘娃娃哭开了,走好,走好,阴间道上走好。”
大概是受了这喊声的鼓舞,周立通估摸人出得差不多了,猛吸一口气,咬扁了嘴,旋腰挥棒,带着一阵风声朝前砸去,一个命中注定要为黄金殉难的短命人瞪眼看着那棒飞来,眼睛没来得及闭上,轰然一声,脑袋里的所有部件便移动错位,破碎成了一葫芦浆糊。恰好张不三跨出窑口,他望着死人一阵发怵,不禁打了个冷战。
谷仓哥哥阴冷地笑着,难道自己天生就是个骨头酥软、劲气不足的男人?,好激起周立通敲死他的欲念。但求生欲不让张不三唤回他往日的威严和自尊,渴望尽情生活的愿望在关键时刻帮了他的忙。他张口说话了,极力装扮得平静和诚恳:“放我一条命,我把驴妹子让给你。”谷仓哥哥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之后,他愣了,愣得消失了脸上的狞厉,丢弃了浑身勃发的胜利者的自豪。一看这情形,张不三突然又变得硬气起来。他小声骂了对方的先人,留下凶狠的一瞥,大步前去。那些挨了棒打的人顾不得去为同伴收尸,忽地跟上。一长绺黑色人流穿行在一些陌生的淘金汉中间,走下了黄金台。人流后面突突突地紧跟着四辆手扶拖拉机。
谷仓哥哥抬头望着,心中暗暗诅咒:“千刀万剐的,连自己的女人都舍得。”他后悔刚才没把张不三敲死,敲死了,驴妹子不照样属于他么?为啥要等这个畜生的许诺呢?但他的心情毕竟是舒畅的,仇报了,黄金台到手了,女人也有了,再有什么奢望,那就一定是多余的了。
一声悠长的情歌从高旋的秃鹫胸腔里发出,越过茫茫大气,直插天际云雾。秃鹫的情歌是发情之歌,唤来了黑夜,唤醒了许多金光灿烂的眼睛。浓黛幽幽的黑色桦树林沉思到鸦雀无声。
连喜的灵魂早已升天了,而尸骨犹存,赫然裸陈在他的伙计们面前。他已经没有人样了,绿蠓的咬噬使他满身白肉翻滚,密布的肉洞里有营营的叫声,食肉昆虫们的爱情夜曲优美动听。他的一只胳膊和一只手已经不见了,头发连皮剥去,白生生头盖骨上有一个深洞,脑浆已从这洞口中流逝。不知是哪个野兽的杰作,竟表现出如此狡黠的智慧和如此高明的技艺。
围子人没有将连喜从树上解下来。他们拾来柴草在尸首下面燃起大火,红色的热潮泛滥了。表情冷峻的围子人个个像石雕,凝然不动,只有眼睛是活动的,随着火苗的跳跃和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显得无限哀恸。葬火很快将尸首罩住,像裹缠了一层厚厚的红色尸布。一会儿这不肯平静的尸布又继续升腾,将整个悬挂尸首的大树燃着了。于是古金场中有了人造的悲壮的黄昏,有了人造的鲜艳的霞霓。
当大树和人体一起化为灰烬,火色变作缕缕鬼怪的黑烟,人们从悲愤到无声的葬礼中超脱出来之后,石满堂终于觉得满肚子牢骚就要撑破肚皮了。
“拔根球毛也能立起来,你就软成一团泥了。驴妹子都肯让出去,我们这些兄弟乡亲到时候还不让你卖了?”
直人说直话,急了,恼了,感情受到损害了,石满堂什么话都敢说。张不三仄他一眼,阴郁地低下头去,只让两道隆起在眉间的肉浪格外突出地显露在对方眼中,表明了他对一切诘难的蛮横拒绝。
“祖宗八辈子,没有黄金照样活,照样过来了,可没有女人不行。那驴妹子,苦巴巴、孤零零的一个好人,给你暖被窝,给你垫肋骨,需要了又搂又啃,不需要了一脚蹬开,你忍心?”
“别说了!驴妹子是好是歹,与你有啥相干?我软了?我还不是为了大家!有本事你去一棒子敲死他们的金掌柜,算你是人养奶喂的。”
“我没本事?哼!我就没本事!没本事也是人,也有良心。你呢?心肺烂了狼不吃狗不闻,臭!那驴妹子,唉!跟了吃心狼还要赔笑脸哩。”
张不三不吭气了,眼望面前的河水。河水泛着清浪,踉踉跄跄朝前奔,好像不奔出个巨大声威来不罢休似的。这时宋进城靠了过来。
“把驴妹子接来,啥事也就没有了。”
“混搅!把她接来,啥事都有了。你想等着看戏啊?”张不三一把撕住宋进城,却又被对方一阵笑声打懵在那里。
“不就是担心石满堂么?我叫他老老实实的。”
张不三松了手,思忖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驴妹子即使跟谷仓哥哥睡觉,也比整日让石满堂用眼光裹来绕去的好。他摘下自己腰间那个扁扁的酒罐,递给石满堂。石满堂侧头痴望张不三,突然明白面前这个赌博性命的人是不会在这种场合讲什么良心的。他绝望地接过酒罐,悲凉地喊一声:“喝酒!”
许多人躺倒在地,疲惫不堪的面孔上毫无表情,目光淡漠得如同失去了太阳的白昼,嘴唇凝冻了,看不出他们是不是还在呼吸。张不三知道,只有酒才可以刺激起他们的精神。
“八台有喜!”张不三一声猛吼,惊炸了一天厚重的雾气,惊得人人都将头勃然奓起。
“来啊!喝酒了!”宋进城马上呼应,摘下自己的酒罐,冲天一洒,便嘴对罐口,一阵猛灌。而石满堂喝得更加野浪,喝干了自己手里的酒,便和宋进城伫立着划拳。
“四喜临门!”
“九发中原!好!你输了!”,石满堂喊着,却刁过宋进城手中的酒罐,朝自己的大嗓门倒去。张不三面孔严峻地望他,心思却早就飞升到黄金台上了。
这时,四周已经响起一片猜拳行令的吼声。人们疯癫了,不可理喻地把残存的精力宣泄得淋漓尽致。高兴啊!亢备啊!为失败欢呼啊!颠前踬后,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人生有一个这样的瞬间么?但很快这美丽的瞬间被石满堂的一声悲嚎送上了西天:
“驴妹子!”
他踉跄前去。张不三伸手拦住。
“走开!我要去守她。”
“她已经是人家的了,我说话要算数。”
“畜生!驴妹子愿意么?”
“她不愿意?啊哈!她不愿意就好,就不怪我说话不算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