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王仁厚再也没闯过金场。他吃不了在金场风餐露宿的苦,惧怕那种随时都会发生的争争抢抢的金场风潮,更不堪忍受想媳妇的煎熬。今年,张不三谋算着要在黄金台上掘穿通地坑,动员全围子村的男人都跟他奔赴古金场。”有人道
大家都被张不三撺掇得来了精神鼓足了勇气,唯独王仁厚恍恍惚惚没个准,今天说去明天又说不去连他媳妇都替他着急,时不时地数落他:
“等人家挖出了金疙瘩,忽地站起,啥也没有。腰包里鼓鼓囊囊有了钱,驴妹子想着只叹气。
谷仓哥哥也在梦中叹气,叹金场叹女人叹那些山山水水。古金场全是阴山柔水,像女人,像妹子,总是罩着雾,总是藏着宝,总是不肯抬起头——她等待着别人将信物送到她怀里,一旦有人送来了,却又缩手缩脚、羞羞答答的,久久不肯揭去面纱。甚至,由于胆怯她会借着荒风和寒冷,借着貌似伟大的天云地雾,无情地拉起一道鲜血淋淋的屏障,威吓着拒绝别人靠近。
在梦中恍恍惚惚的境域中,谷仓哥哥把古金场和驴妹子搅和在了一起,怎么也分不开。过了一会,连自己也变了,变成了一座陡峭的山,正在经受狂风的摇撼。风在吼,人在叫,他脸上热辣辣的。他费力地睁开眼,眼皮粘糊着,没看清炕沿下站着的是谁。那人伸手又给了他一个耳光。谷仓哥哥彻底醒了,你的脸往哪里放?家里穷得就要没裤子穿了,才明白是张不三将自己扇回到了这个残酷的人世中。
“冤家!冤家!你不死在我手里就不甘心哪!”
张不三两眼冒火,用骇怪异样的腔调咆哮着,又要打人了,但挨打的却是一边瑟瑟发抖的驴妹子。谷仓哥哥愤怒地曲身跳到炕下,举拳打在张不三的胸脯上,可真正感到痛苦的却是自己,他又忘记右手上的创伤了。张不三根本没把他的愤怒放在眼里,回身撕住驴妹子的头发:
“养野汉子也不能养到谷仓人头上。他是人么?你说他是人么?”
驴妹子痛苦地将牙齿呲出嘴唇,眼睛朝上翻着,翻没了黑眼仁儿,翻没了她的灵光秀气,她使劲点了点头,张不三又是一记耳光扇去,扇歪了驴妹子的脖颈。谷仓哥哥抱着右手,惊叫着差点倒在地上,忙又立稳,跑向门外。他知道,张不三的威风是耍给他看的,他多呆一分钟,驴妹子就会多受一分钟的折磨,多有几次更加丑陋剧烈的变形。使他吃惊的是,门外,许多谷仓人肃静地伫立着,就像伫立着一些他的卫兵。他吼道:“你们来干啥?”他们是来报仇的,可没想到,围子人会和他们一起赶到这里。这会,全体围子人挤挤蹭蹭排开,对他们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包围圈。谷仓哥哥再次责问自己的伙计们:
“你们来干啥?”
“宰了她,她是围子人的女人。”
“有金子。
“应该宰他,宰那个畜生。”
他吼着,气急败坏地朝前走去,谷仓人忽啦一下跟上了。围子人分成两半,从中间让出了一条道路。
“呸!”石满堂站在人群中,将一口浓痰朝谷仓哥哥啐去。
谷仓哥哥停下来瞪他,气得鼻翼发抖,却被自己的伙计们连拥带拉地裹挟走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自认是些好汉。
这天,谷仓哥哥回到自己的伙计们中间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唐古特大峡口拦住携金逃走的周立通。他明白,要向围子人讨还血债,周立通是最好的帮手。别的伙计都是第一次闯荡金场,禀性没有得到荒原的改造,最容易被激怒也最容易退却。
周立通怀揣大金子,不敢急急忙忙地赶路,那样太危险,碰上经验丰富的金油子,一看就知道:他如果不是盗贼就一定是个发了横财的人。抢劫一个独行的而且十有八九携带着金子的淘金汉,在古金场几乎可以公开进行。看到抢劫的人一般只会欣赏抢劫或者自己参加抢劫,而决不会上前阻止抢劫。周立通扮出一副被遗弃的狼狈相,晃晃荡荡地行走,遇到人时他就凑上去主动打招呼,问人家要不要卖力气的砂娃。人家一看他枯瘦萎顿的模样,自然会挥手让他快走。态度好一点的人有时还会规劝一番:
“回去吧!金场可不是混饭吃的地方,谁也不想雇一个散了架的砂娃。到时候,你挖的砂子还不够埋你的。”
他于是唉叹几声,垂头丧气地离去。这样走走停停,离唐古特大峡口还有老远,就被谷仓哥哥带着几个人撵上了。谷仓哥哥对他说,那东西他不要了,但他必须跟他回去。碍着别人,谷仓哥哥不好提到大金子。但周立通是明白的。他问回去干什么。谷仓哥哥闷闷地说:
“杀人!”
周立通嘴角一阵抽搐,脸上顿时显得很得意:“干这种事就想到我了?我咋会杀人呢?不会,不——会。”
谷仓哥哥哼一声,威胁道:“小心我们把你放翻在这里,叫你鸡飞蛋打,啥也得不到。”
跟谷仓哥哥来的人中有一个叫李长久的小伙子,挺机灵的一双眼睛这时在他们两个人脸上瞅来瞅去想瞅出个水落石出。对周立通的突然离开他早有疑问,又听他们说话打哑谜,便上前道:“你为啥要走?扒了裤子,我看你还有没有本事走出唐古特大峡。”
谷仓哥哥瞪他一眼。他以为这是暗示,就要动手。周立通赶紧道:
“算了!不跟你们罗嗦。只要惹了我,杀人就杀人。”
他轻笑着看看李长久,似乎这话是说给李长久听的。谷仓哥哥推一把李长久说:
“走喽,围子人裤子尽够叫你扒的。”
在积灵河边的桦树林中,谷仓人经过一番吵吵嚷嚷的商议之后,开始向黄金台出发。他们顺风而进,所有人的身子恍然被巨大的不可逆转的天外之力抬举着,在桦树林前仰后合的热烈鼓动下,飘飘然而行。就要走出桦树林了,风声变得悠远而清亮,呜儿呜儿的。走在最前面的谷仓哥哥突然停下,眯眼瞅了一会,大喊一声:“抓探子!”
周立通和几个机敏的谷仓人也已经看到了不远处稀疏的树影后面有颗脑袋,脑袋上的头发像茅草一样随风跳舞。他们喊叫着飞跑过去,像饥馑中的野兽在奔逐一只弱小生物。大风被他们搅混了,搅出了一阵诡异的声响。随着这声响的消弭,那密探也就成了谷仓人的口中食。当人们将他押解到谷仓哥哥跟前时,他已经被捆绑成一团发抖的人肉了。
“吊起来!”
周立通眨着一对鼠眼飞快地进谏,看谷仓哥哥不语,便马上动手。
这探子被悬空倒挂在了树上。大地有情,吸引着他的胳膊、双手、头发、眼仁和浑身的皮肉。他身子光溜溜的,转瞬间,随风而来的绿头蠓虫就在上面欣喜若狂了,吟唱着飞起落下。而他那被麻绳勒紧的小腿上,皮肉正在开裂,渐渐露出血糊糊白生生的骨头来。旁边就是积灵河,从水中望去他好像是个脚踩白云、踏天而行的人。他高一声低一声地嘶喊着,但粗野的风声水声林涛声却将他惨烈的叫声过滤成了瘆人的笑声。
谷仓人得意地欣赏着。他们的残杀游戏做得轻松而自然,根本没有丝毫的不安和沉重。甚至,当谷仓哥哥想起自己在家乡曾打死过一只狗,试图重温一下当时那种淡淡的伤感时,竟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阵沙哑的笑声,笑得让人发颤发怵发麻。
队伍又开始进发,桦树林远了,黄金台近了。天风突然转向,变作一个神奇的大口袋,在头顶窜来窜去。一会,口袋坠到地上,将一片墨汁般流淌的人群倾倒在了谷仓人面前。他们是在听说黄金台上发生争斗后匆匆赶来的。为首一个长络腮胡子的人过来拦住谷仓人,眼光左右一扫便认出谁是掌柜的。他凝视着:“听说围子人把你们赶跑了?”看谷仓哥哥点头,便满不在乎地晃晃脑袋,“土台,荒了千年万年,别去争了,你就一点不焦心?我可不跟你再过这种面汤拌盐盐拌面汤的日子。”
“我想你咋办?”,一弯腰就能拾到金子。”
“当真?”
“不是真的,围子人要占它开荒种地养老婆么?”
这正是夏季涌入古金场的所有淘金汉关心的问题。有争有抢就有戏,有戏就有金子。他们其实早就准备好要去抢占黄金台了。即使不碰到谷仓人,他们也会以为这场骤起的大风便是天公在鼓舞他们去参加一场生死搏斗。
“黄金台又不是自留地,老天爷的地盘,人人有份。好金子不能让他们独吞。”
谷仓哥哥不吭声了,迟疑地望望那人身后如潮如涌的人群,突然害怕起来:“你们要咋?”
络腮胡子反问:“你们要咋?”
“不咋。”谷仓哥哥意识到这些人是来抢他们的饭碗的。
“不想去黄金台上拾金子?”
“哪有的事,我是说笑话哩!”
“大风天拉起队伍走金场,是尕娃娃在耍把戏么?”
谷仓哥哥有点发懵。络腮胡子拍拍他的肩膀:
“伙计,小肚鸡肠可不是正经淘金汉,要吃亏的。”
两支队伍汇合了,一下子壮大成一股汹涌的洪流。而且这洪流还在膨胀,半路上,又有新队伍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不断汇入。他们抱了同样的心愿:不是大金子的诱惑,就不会有你争我夺的场面。而大金子是大家的,既不能让围子人独吞,也不能让谷仓人霸占。只要我能得一份,啥话也好说。抛洒热血也行,磕头作揖也干。只要心里装着金子,双手可打人,膝盖可打弯,张嘴吐得骂语,开口叫得亲娘。
风吼天叫,数千人的进逼就是数千把钢刀的插入。人们那野性和蛮力以及占有和复仇的情绪都变做厚重的天盖,激动地朝黄金台扣去。黄金台倏然渺小了。
就在谷仓人准备雪耻时,黄金台西坡石窑口的平地上却是一片炊烟袅袅的和平气氛。
从积灵川归来的围子人正在吃饭。负责伙食的人给他们揪了一大锅稠乎乎的白水面片。他们一人舀了一铁碗,七人一群八人一堆地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朝嘴里扒拉。正吃间宋进城一个喷嚏打出五朵金花。他面前的人吓了一跳,个个都抬起头望他。宋进城把碗放到地上,一拍大腿给自己叫好,完了便唱:
喷嚏一个,家里人睡了,
喷嚏两个,想你想急了,
喷嚏三个,满炕跳了。
这是围子人的《喷嚏歌》,不知起于何年,始于哪月,反正也是老祖宗的遗产:从古到今,围子村的男人们都在不断地外出谋生,留下媳妇独守空房,男人的牵肠挂肚就像脚下的道路一样绵长。有人在半途上得了伤风感冒,喷嚏连天,为了宽慰自己,就说是家中媳妇想他了,而且想得死去活来、肚肠欲断。别人觉得这说法不错,便接受了过去。久而久之,便演绎成了一种乡俗。那年,王仁厚第一次跟着张不三闯金场,离家三个月,均不见喷嚏出鼻,就以为媳妇没惦记着他。他媳妇五官端正,面皮天生白嫩,在围子村的众女人里也算是个人物。他以此为自豪,但也时常提心吊胆,生怕那些穿窬之贼趁他不在,甜言蜜语地软化了她的心。女人的心,谁也摸不透。联想开去他便怒火中烧,冲天詈骂:“养了老公野了心,不念你男人在外是死是活了。欠打!”张不三耐着性子宽慰,说:“你媳妇就是我妹子,谁敢欺负,我回去把他宰了。”王仁厚相信他的话,感激地直点头。当然王仁厚更多的是庆幸,他媳妇和张不三是姑表亲,不管张不三乱沾过多少女人,但和他媳妇却一直保持着距离。那一次闯金场,王仁厚金子淘了才三钱,想媳妇却想得平添了几道皱纹,头发也白了几千根。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回到家中,媳妇喜气洋洋给他端水倒茶、揉面做饭,他却冷着面孔一声不吭,等吃了饭,便动鞭子动歪辣(一种用于家教的短棍),拷问媳妇家里来了几个野汉。女人泪流满面,一迭声说:“没有。”他自然不信:“没有?那你为啥不想我?”“想了。白里想到黑,黑里想到白;想干了眼泪想断了腿。村口那条白生生的路不就是我踏长的么?”王仁厚气已消了大半,但依旧不相信,夜里搂着媳妇细细盘问,拐弯抹角套她的话,套来套去套不着,便满腹狐疑地问:“你说你想我了,那我为啥连一个喷嚏都没打?”媳妇揣摸透了男人,知道这时已到她耍耍威风的火候,掰开他紧搂着自己的胳膊,用食指点着他的脑门儿:“是我叫你没打么?马不跳槽怪驴子,老天爷没给你打喷嚏的命。我就养了老公,养了十万八千个。”说罢扭转身去假装赌气不再理他。生死由命,连打喷嚏也要由命。他只好唉声叹气自认命苦,又急忙搂住她,在她肋巴骨上硌出痒痒来。她笑了,扇他一巴掌(当然不会是在脸上),挣脱他,忽地坐起:“谁知道你在外面做了些啥,我也没打喷嚏,我就不信你没有打野鸡。”王仁厚又一声唉叹,伤心地抹着眼泪,就要将那离家在外的坎坷光景、冷暖人生摘要发表,以便让她明白去日苦多,自己一秒钟也没有享过福时,媳妇就一骨碌滚到了他怀里。于是浑浴和光,真一味风清月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