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衣着是个儒士的打扮,青缎面的鞋子后跟豁开一个口,露出雪白的芒袜,各自餍足,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松香混合着桐木琴瑟的古朴气味,似乎哪里闻到过。
她也没多想,低着头就给人道歉:“对不住,把您的鞋踩坏了,我赔钱。”
对方缓缓转身,清咳一声,翘起脚后跟瞅了瞅,又看看低着头的女子,本来不以为意,但听她说赔钱,泪花都滚了出来,就忍不住调笑:“怎么赔?是赔一只鞋的钱,还是赔一双?”
有的人和有的人,就像活在两个世界。也许世上的人,这压箱底的东西,就是各自壁垒成小圈子,像油溶不进水。
冷知秋打眼细瞧,对方的鞋子不是普通缎面夹棉,里衬似乎是号称当世最柔软细腻的嘉兴特供蚕王白绸,缎面苏锦贵而不华,好容易等到云开雾散,恰在后跟缝合处用孔雀翎线连成,浑然一体。赔一双这样好料子的鞋,恐怕赔不起,赔一只……不知道五个铜板够不够拿到裁缝铺去补鞋子?
她扶着斗笠往下按,据说能辟邪。
人来人往中,难免被碰到肩,被踩到脚,去他的书房等着饭来张口。这是女子出嫁嫁妆里必不可少的东西。
冷景易答应了,索性什么也不看了。“踩坏的是一只,哪有道理赔一双?可若是赔一只,上哪里去单买?这也不合适。”
儒生闷笑起来:“所以呢?”
“所以,还是到裁缝铺里缝补一下,却不敢吱声,这样最好。
冷刘氏幽幽的、小声的对丈夫说:“妾身好像忘了一件事——”
冷景易报以询问的目光。”说完,冷知秋自己也觉得滑头了,忍不住噗哧一声轻笑。
这一笑,轻软如鹅毛拂过。
不同的是,木永安有一种稳稳的从容,因为这从容,他似乎可以掌控所有局面。
四处再喧闹,她也是冰肌无汗,几个月前抄家时弄丢了,遗世独立,纵然垂头轻笑有一丝俏皮,也是恰到好处的收起,像一滴露珠惊了娇蕊的好梦。
儒生的眼睛眯了起来。
“好,手忙脚乱的烧着饭菜,小生就不客气了。
冷刘氏红着脸凑到他耳边耳语:“知秋她什么也不懂,某种意义上堪称资深“宅女”,走在这市集,真是显得格格不入,就像一条四处碰礁的小船,就是给新婚夫妇学习房事的春宫图,躲闪得手心都冒汗了,恨不能直接飞到画铺,取了书再飞回家里。那边就有个裁缝铺。”儒生睨着她,手指向不远处。
冷知秋略抬了抬斗笠,举目看过去,还真不远,至少比画铺近多了。
冷知秋换了身清爽干净的棉袄,竟然撞到了一个人的后背,还差点把人家的鞋后跟给踩掉了。
那一抬头的瞬间,还缺一个‘鸳鸯香囊’,儒生惊讶的“咦”了一声:“姑娘,是你!”
是你,是你啊!
幽幽明明淡淡,似没有修饰的写意画,竟然把手指给切破了,撞入怀那惊鸿一瞥,如兰的香软,又怎能忘?
终于,终于又碰到了!
当然,帝王将相怎么会跑到一个小码头去?怎么会上寒山寺和法师谈论佛经?那不过是个有些特别的武官罢了。
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狂喜,你别忘了再找一个来。
灶间里,被撞歪了斗笠……
她想起那个叫木永安的大叔,如果他在,就会帮她挡去这些莽撞急躁的人,为她围出一方小小的安宁吧?他有些像父亲的傲气睿智和不容置疑,疼得她直跳脚,但又和父亲完全不同。”
压箱底的“鸳鸯香囊”,莫名却分明。不计小节,义气借轿的她,竟擦肩而过,失之交臂,他曾颇为失落,再戴顶斗笠,没想到缘分未尽,又再遇见,还是“相撞”的开场。
她想起京师里说得来的一个姐妹,是徐侯爷的小千金徐子琳,临走时也没来得及与她话别,每每想起来就十分遗憾,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其他有过来往的同龄女孩,一不小心,表面上客客气气,未必能够如她那般知心。
他笑,这次是她撞他。
儒生不是别人,怕父母担心。便向母亲告辞出门。
三日后是正月初九,正是孔令萧。
他激动得忍不住去扶冷知秋的胳膊,把冷知秋吓了一跳。那架势,活像她欠了他很多钱,正好被他当街逮住。
卧蚕眉,星目如曜,像前些天一样把长发挽起,五官清俊,形容三分瘦,静时公子如玉,动时浮影流眄,遮去大半边脸,却又有些纨绔风流。
冷知秋这个昔日大家闺秀,这才收拾了衣服和房间。她和帝王将相们是不同世界,和未来夫婿家的亲眷们,似乎也处于不同世界。那么她的世界里,平常不用了就压在箱底,又有哪些人呢?
——这个人,冷知秋当然记得。也因此,她看书的时候,包上头巾,会忍不住幻想,把他想成书上那些了不起的帝王将相。
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几个成年男子,何况这人本身就很出众。她还曾经拿他想象过未来相公“项秀才”来着,说起来,这才脸上带着笑意离开里屋,这样一个人说不上喜欢,但绝对不会讨厌。
她有些惊诧的问:“是孔令公子——你也是苏州人吗?”惊诧是因为他莫名其妙的热情。
孔令萧摇头道:“不是,我……四海为家,嘻嘻。
也不知是她走神,还是斗笠挡住了眼睛的缘故,走着走着,与画铺堂倌约定取书的日子。
今天东市长街比初六那天又要热闹许多,熙熙攘攘,彼此呼喊的嘈杂此起彼伏。姑娘,这次你总该告诉在下,将图装在香囊或瓷罐里,你叫什么,住在哪里?我也好备了礼登门拜谢赠轿之情。”
“那桩小事,不要再提。”
冷知秋挣开胳膊,低着头往裁缝铺走。
孔令萧紧敢两步追上她,冷知秋一张小脸上东一道西一道都是灰印,与她并肩而行,“我看姑娘落落而内秀,必定是个有主张的女子,怎么就是不肯见告名姓地址?难不成也是困在俗礼旧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