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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夜之声

没有走过夜路的人,发明了一个千古流传的成语:万籁倶寂。

果真如此吗?

夜行者,才知道夜之声--小草的低吟,树叶的轻唱,流水的细语,哪怕是一片叶子在地上被风吹动,都会发出动听的歌吟--在白天,在暄嚣的白天,这些大自然的心曲是被淹没了的,对于它们来说,每一个夜晚,都是歌唱的节日。

它们是不会大声地来显示自己的,一如这大自然的轰轰烈烈的演变,几乎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一样。

冬天走向春天时的声音,在夜晚,只是小河里冰裂时发出的声响,有谁听见过?

在北方,秋天的成熟是在大豆摇铃时--那美妙的、动心的铃声啊,不是匍匍在泥土上,又怎么能享受得到呢?

我在春日的一个夜晚走进了庐山,想听听满山遍野含苞的杜鹃花开放时的诗一般的音响……

我在花丛中,差一点儿睡着了。

瀑布是白天黑夜都唱着歌的。

夜晚听来,却别有启迪。

我的惭愧之情油然而生了:瀑布的唱歌只是因为自己想唱、愿意唱,而并不是因为白日里那么多游人的掌声与欢呼激动所致。

从内心里倾泻而出时,才是绵绵无尽的。

我在夜行路上,曾惊动过一群乌鸦--这些不会筑窝的、黑色的鸟儿聚集在一棵梧桐树上。乍一望,我竟有些胆怯了:这是一些什么怪物呢?

我忽然想起路边有的是石块,便紧握着,略加瞄准后“哧”的一声掷将过去。乌鸦们发出凄厉的叫声,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不知为什么这凄厉之声久久不绝于耳,我有些惭愧,甚至后悔了--它们在树上过夜,原也不妨害我夜行的,我又何必用飞石把它们赶得流离失所呢?

我想起了给人类带来灾难的各种攻击与各种炸弹……

夜之声,在天涯!夜晚,更多大自然的歌者是隐蔽着的,它们决不企望如演员一样频频谢幕,也不会化妆。

乡村小路旁的草丛里,蟋蟀的歌声是那么动听,谁知是求偶之声呢,还是格斗前的呐喊?至于织布娘娘,它会使人想起操理蚕桑的母亲的呼唤:“织呀!织呀……”沉睡者总以为夜行人是孤独的,是在死一般寂静中挪动每一步的--他的悲哀在于听不见。

他的灵魂会在好梦中死去吗?

风声、雨声……

轻柔时,像是恋人和孩子的纤手,是一种温存与爱抚。

急骤时,像是父亲手中举起的木棍子,使人望而生畏。

风雨交加的夜晚,有时是为了造出一个晴朗的黎明来。

于是,这风声、雨声似乎只是为了催促你的脚步,是饥渴者的甘霖……

真的,抬起头来,让三两滴雨水落进嘴里,汇聚着,在心里贮存一条小溪--为着走进沙漠的时候。

风声、雨声--风雨之夜,我在赶路时想起的是一首中国古老的名曲:《十面埋伏》,或者说,我听到的正是从未听过的、如此壮阔的《十面埋伏》。有多少张叶子,就有多少把胡琴。

有多少根斑竹,就有多少枝洞箫。

竖琴,裹立在天地之间,密密的、细细的,雨的丝弦啊!到处是潇潇雨声……

我一点也不担心在十面埋伏中陷入迷途,我只知道向前走去,心甘情愿地走向十面埋伏中。

艺术,在夜晚的魅力啊!假如我陶醉了,那么,醒来会成为歌手吗?

依山傍水的路边,是山民的两间小屋。

在这大山之夜,小屋似乎也已熟睡了,恍惚的黑影,像一个恍惚的梦。

我曾想试着敲敲门,向主人诉说夜行的疲倦,但,我在窗户下伫立许久后,把举起的手又缩了回来--我怎么能去打扰别人的宁静呢?何况前面的路正长……

我在窗下听见了孩子的梦呓:小鸟,小鸟……

孩子,亲爱的孩子,你是想生出翅膀来髙尚地飞去吗?

我也做过这个梦的,但,到头来却成了个夜行者--不但白天要赶路,就连晚上也不得空闲。

我悄悄地走了。孩子,是应该有各种梦的。

1983年3月-7月于上海、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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