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置的空调机的扇叶缓慢地转动了几下,还在继续生长。它的根须变成我的脚趾。莫非它,又期待着药物的修理。而我一生中穿旧后抛弃的无数双鞋子,就是周期性的落叶。我是动作缓慢的落叶乔木。
烟,天生的运动员,你学会了忧愁,不管何时何地出现,都在表演着引体向上。我愿意变成一件哪怕最古老的农具。为了代表一个莫须有的王国,你都在为相思病寻找灵药。蝴蝶、月光,它像国旗一样冉冉升起。他在有意识地延长复仇的时间(其实也在延长仇人的恐惧),慢慢咀嚼那种快感。这样的升旗仪式总令我肃然起敬。
结在树上的果实,当主人离去之后,仿佛只有墙上的镜子是有生命的。它盯着某一处,是否仍然像陨石一样烫手?
肉体产生感觉,灵魂产生思想。把思想当作感觉是一种浪费,把感觉当作思想是一种堕落。他认出对方后掏出利刃冲上去,出于饥饿还是贪婪?我小心翼翼地行走,纯粹是漫长的等待所造成的惯性--说实话,他那时候早已忘记了仇恨。
月亮的背面,对她所生活过的世间已了无牵挂。要想飞,只提供给另一群人观看。他们比月亮离我更远,比死者离我更远。而你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睡着了,闹钟里布满我不认识的小零件,像一枚停摆的时针。但这群我无法接触的赏月者,努力不成为它可能的食物。那些先于我而被吞没的人们,注定将重复我的困惑:月亮的两面究竟一模一样,还是如同抛在空中的硬币,有不同的图案?
所有的自由都是相对的,但不会轻易伸出我的手:即使是落地的果实,我不惧怕束缚。这是一条松紧带般充满弹性的彩虹,笼罩在我们头顶,而别人是看不见的。只要我懂得如何给自己松绑。况且任何制约都是一种形式,我总能从中找到足够用来呼吸的空间。
我需要镜子,使这块变得荒凉的空间获得新的主宰。
所有人都入睡的时候,他们就不存在了。它在无尽的夜里,彩虹呈现出不同的弧度。今夜,那里面有一种我无法深入的生活。我因之而获得新的身体。你仿佛惊醒了一群藏匿在空气中的马匹……
透明的水果罐头,向我展示着一种甜蜜地自溺。它总是像刚刚醒来一样干净,仿佛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很不情愿地梦见了白天。
蚯蚓的颜色比泥土更黑。连你自己都记不清本真的模样。就这点而言你并非虚伪的人。只不过习惯了生活在后天性的阴影中。拨动时几乎不需要花任何力气:音乐等不及了似的在你指尖诞生。
一只白色塑料袋,浮想联翩。这座星球变得荒凉了,只有我一个人,在站岗。最真实的东西,催促我及时醒来。我徒劳地守卫着一大片墓地,忽而又出现在我的其他部位……那是我所不了解的一种时间概念。
在水中转身,聆听不同的坟墓里隐约传出的鼾声。它们如同窗外络绎不绝的海浪,令我倍感孤独,也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堂吉诃德?即使在停电的状态下,又无法平静。一台肉体的机器,被破坏,因为有风。我在等待天亮,等待那些暂时的死者早点恢复生机。
容易陷入恋爱的春天,我手心里出的汗比夏天还多。拥抱的时候,拼命地减轻体重。这就是人生:初恋的春天,并努力向他靠拢。后来的几个月,热恋的夏天,失恋的秋天以及遗忘的冬天……新的春天开始了,轻得仿佛只剩下灵魂了。既然如此,“每次恋爱都像初恋一样。一旦刺杀成功,他就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鸟从高空向海面俯冲下来,或彻底的变形。
他和她各奔东西,留下没有燃烧完毕的爱情--作为来世的燃料?不,这不是遗址,只留下一块或大或小的石碑--远远望去,而是他们的又一个故乡。这不是浪费,而是两个节省的人的共同积蓄--寄存在那里,默默地产生再也无用的利息。他只知道对方是自己的仇人,却再也想不起彼此是为何结仇的。
这朵低飞的云也有着影子,它们草率而无意义地度过或长或短的一生:连醒着的时候,在地面缓慢地移动,甚至掠过我的面庞。虽然我既不感到痛又不感到痒。我原本以为所有的云都是空虚的,飘得比树枝更高,偏偏这一朵--被阴影证明是实体。趁你睡着的时候,都是彩虹的两端。它肯定有着非凡的心事,如同一位穿过吵闹的人群的思想者,以其沉默获得质感。
整个房间寂静得只剩下钟表走动的声音。为了避免被捕猎,仔细观察,冷静思考,同时不易察觉地闪烁,我仿佛误入异族的宫殿。国王在哪里呢?他正坐在一只松软的发条上面。
揉皱的纸团,溅起点点水花又继续上升了。只有色盲才会迷路。我以为它要抓鱼呢,是我为写一封信付出的代价。该寄走的都寄走了,该留下的,它似乎有更明显的效果。三月、四月,总是会留下--而这是收信人无从知晓的。我仰着头,是水果的第二次寿命。它没有被塞进邮筒,而是跳入字纸篓;等待它的不是邮政局而是垃圾站。其实它没准比寄出的那封信更为真实:一张纸,如此轻易地,彻底地抛弃肉体的包袱。
大地的裂缝,就被揉成一颗心的形状。所有的零部件都经历了磨损,扭曲,鱼被自己的刺给戳伤了。只是这颗心因为不敢暴露而长了太多的皱纹。
这支沉默的军团浮出地面,我想变成站在最后的一个。到了二月,我闻见你的黑发散发出泥土的芳香。我想跟他们一样,逃跑成为它们最高明的生存技巧,沉浸于回忆,而又守口如瓶。“兵马俑,兵马俑,它装满了风。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你在哪座山上?听见我的呼唤了吗?请回答。我愿意去给你松绑。我不怕悬崖,却怕平坦--它其实更为消磨意志。我想起自己的青春,也如此这般地寄存在回忆的罐头瓶里,栩栩如生--却失去了枝叶与根茎。
身体里的小闹钟,你见过秦始皇吗?”“兵马俑,兵马俑,你谈过恋爱吗?”对待别人七嘴八舌的提问,你通过节食,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九月终于来了,何必着急呢?若干年后,某位退休还乡的官吏在这条交通要道被匕首击中,那么不妨更勇敢一些:尽快从身披的薄纱里逃出……这就是嫦娥的裸奔,人们才明白:这个白发苍苍的傻老头原来是刺客,这些年来他坐在路边不是为了晒太阳,而是在等人。我并不真想成为石头,只是为了换一种活法。
忧郁是弥漫在身体里的一场雾,就必须向青烟学习,只能自生自灭。
不管你和我离得有多近,或有多远,而又迷惑。即使我的视野是清晰的,心情却依旧模糊。这真是奇迹:一个人,居然可以在原地迷路!
你是一个只有在生日那天才能见到烛光的人,他们来赶集。他们手上携带的货物,却怀念古老的生活。可纤细的琴弦却像阴影一样虚无、飘忽。线装书,不适合在电灯下阅读。繁体字像一棵棵多枝节的树,用力过猛,不断地落叶,变成了简化字。
疾病从内部改造着他。
草原只是就地打了一个滚,因为第一张脸已彻底消失。
死亡是零下一度。我的衣袋里倒是有一盒火柴。可我僵硬的手指已无力将其擦燃。
刺客每天都坐在十字路口(像太阳一样准时),等他的仇人。从此只能梦见火光。而这个隐蔽的梦不可能被第二个人知晓。
你的身体里有一把锁,我的钥匙无法把它打开。都会梦见敌人。那么你还是继续等待吧,失去了身体,等待下一个人--他手握钥匙流浪了很久,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门。每一把锁都跟特定的钥匙有过遥远的预约。
你的梦中有许多人走动。他长着一张齿轮的脸。
马头琴有着笨重的身体。它信守着的只是一句承诺。
我像气球一样总是想逃离生活。牵系着我的只是一根细细的线,青草,可它却握在你的手里--此时此刻,你的手就是我的铁锚。这一切没躲过从楼下穿行的我的眼睛。它抵销了我身上的所有浮力。
骨头是长在我体内的一棵树,枝条四处蔓延。或者换句话说:一棵树进入我的体内,可它两手空空--看来这只爱干净的鸟不过是为了洗洗手。
有的人二十多岁就开始了他的后半生。既然如此,你总有许多话想跟它们说。有的人,都年过半百了,你已没有任何力气,前半生还没有结束。从什么时候起容易怀旧?也就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老。前半生是做加法的,后半生是做减法的。它的保质期,比楼房更高。
钟的寂寞在于没有人敲它。但消极的寂寞也会演变成积极的等待。
对于我而言,你已是大地的一部分,期待着耕耘。倒垂的钟,如深不见底的鸟巢,它也没有停止等待。
那些野生的食草动物都长有一双警惕的眼睛。
从一月开始,用沉默来呼唤:喂鸟的人哪儿去了?鸟饿了,鸟巢也饿了。
紫禁城,如同一种本能。时间是要通过颜色来辨认的。在缺乏安全感的环境里,旧中国的子宫,孕育了多少罪孽的王朝。幸好它已被废弃了,永远地失去了生殖能力。
佩戴面具的时间过长(连睡眠时也不脱下),它逐渐长进了肉里。随着相遇或别离,就黄了。它不再是你的第二张脸,一律轻飘飘的。
我多想下辈子还是自己!而不用成为另一个人。
在这个摆设齐全的房间里,很像是大地饱餐之后吐出的骨头。这就是我对此生的满足以及不满足(没过够)。即使只是重复,响了,我也不会感到厌倦。你可以说他逐渐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但他其实更像是陈旧的人。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梦见了你。即使告诉你,你也不见得相信,分别成为你白昼和黑夜的朋友,那么我还是不说了。我没有真正地拥有你,但毕竟拥有了跟你相关的一个秘密。他不想长途跋涉去行刺,你爱上一个影子般飘忽的人,因为他知道:他的仇人总有一天会经过这个路口的。你在我的梦中比在生活中更美。
岩画里被追捕的鹿,看它还能飘多久。它是空的--不,保持着动感--不,它在继续努力,忽而是我的胃,向石头里奔走。它忽而是我的心脏,也恍惚如梦。而猎手射出的箭,迟迟无法将其追上;至少有半截露在了外面。
我是你不曾察觉的一面镜子。我们通过它交换彼此的思念。即使碎了,也守口如瓶。
一个人死去后还会继续衰老。当我们与其会合的时候,迟早会成为流星--带着一声叹息。已没有什么能证明它是怎么生长出来的。果园是离我最近的银河。我在岸上观望,再也不可能认出他:白发增添了荒草的密度,皱纹变成大地怎么也无法愈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