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之后有一件恐怖而蹊跷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深夜,楼外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响声,整个楼也随着抖动。妈妈把我抱在怀里,说地震了,然后躲到床下。震了一会儿就平静了,大个子男人先爬到外面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说全过去了。那一夜我们没敢再睡。天还是照常亮了,一束光线从窗帘旁的缝隙挤进来时妈妈笑了,说,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但妈妈刚出去不久就脸色苍白地回来了,告诉大个子男人说外面发生了一件怪事。他们便一起出去了。我害怕,不敢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紧紧跟在他们后面,下楼时我争取挤在了他们中间。下去一看,原来院子里什么都没变,围墙却陷下去半尺左右。我们望着这个奇怪的场面久久没有走开。我看出了大个子男人内心的恐惧。我们回到楼上,妈妈把所有窗帘都拉开了,大个子男人从二楼的窗子往下看,我知道他在琢磨那道围墙。我也挤过去看。丛林不像从前那么好玩了,每片叶子都扇动着怪异的风。那天下午没再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只是当天夜里时钟敲响时,惊动了失眠的妈妈,她记得是敲了24下,刚敲完,外面又传来昨夜一样的轰响,片刻又平静了。他们吓得不敢出去。大个子男人搂住我和妈妈不断安慰我们,但他自己也在抖,我察觉到了。挨到天亮,大个子男人小心地下楼,回来不安地说围墙又陷下去半尺。接着他发疯似的把车开到丛林中的河边,载来一些石头,把墙补上了。从此,每天午夜,围墙都会开玩笑似的陷下去半尺,大个子男人就不得不每天都去河边搬石头,连夜把墙砌好。因为它的坍塌好像不能停了,要是不补上后果太可怕了。打那以后,砌墙成了我们唯一的生活内容……”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逃离这里,首领也不知道为什么。
事实上,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不长时间。有一天夜里,当轰响把首领吵醒时,他没听见大个子男人起床的声音。床是空的,妈妈也不见了。首领想他们是提前起床运石头去了,可是外面平静很长时间了,他也没听见汽车的引擎声。首领想石头大概不好采了。就这样一直等到天亮,他也没看见那辆汽车载着石头开回来。他只看见围墙又陷了半尺。首领穿上鞋,走进丛林,看见许多长大了的叶子,那些叶子似乎几天间就长大了一倍。后来他终于找到了那条河,可是河边没有一个人,河水若无其事地流淌着。首领哭喊着在丛林中狂奔,林中所有的鸟都被他吓跑了。当他停下时,看见了他住的别墅孤单单地立在丛林中间。他想离开这里,可是一直在转圈子,不管走了多久,最后在面前等他的永远是那幢别墅。为此他努力了四天,最后他放弃了。放弃离开那天,他在床边的墙上划了第一道沟痕,灰城历史上的“元年”就这样开始了。围墙已经陷下半截,首领也不管别的,只能学着大人的样子开始搬石头了,一块一块从河边搬来,再一块一块砌上,他几乎要一天不停地搬、不停地砌。好在不久他就在车库里找到了几辆独轮小车,有了小车,工作效率提高了几倍,那车像有魔力一样,推上它就像飞一样,这回他可以有时间去睡觉了,再后来又有时间去网鸟了。他学着大个子男人的样子,总算网到了第一只鸟。当然鸟被他扭断了脖子,他用这个游戏打发无聊的时光,从中享受着奇怪的乐趣。有一天,他砌完墙,擦擦头上的汗水,恰好月光从林间渗进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喜欢这种生活了。他甚至害怕那墙有一天不陷了,那样他会闷死的。这片丛林一直没来过人,只来过一只豹子,很漂亮的豹子。它一定是觅食路过这里的。当它发现这么大一座别墅时,先是一愣,一下闪进灌木丛中,过了一会儿才小心地靠近,并蹲下来。正午的阳光为它身上的彩斑涂上了一层釉质,闪闪发光。首领相中了它的皮毛,想让它留下来。他把一只死鸟从窗口投向豹子。可这一下把那个神经过敏的家伙吓得蹦起一丈多高,然后窜进丛林,再没回来过。首领为此懊悔了一天,直到半夜砌墙时才摆脱掉这件事。
首领的生活充满重复,空闲时去捕鸟,再一个个扭断它们的脖子,这成了他唯一的娱乐生活。
首领的生活内容有了改变是在他往墙上划了无数沟痕后的某一天,他指着墙上沟痕中一条又粗又重的,说:“就在这天……”
那天下午,首领早早就推上小车来到河边。他想提前把石头准备好,以便后半夜好好睡一觉,明天上午去网鸟。因为第二天上午将有一群鸟在附近筑巢,他侦察好了。首领把小车放在河岸上,挽了裤腿去河里搬石头。奇怪,石头每天都用去一些,但却用之不尽。首领怀疑围墙陷下去的那部分第二天在河里又长出来了。首领把一块石头装到车上时,听见河的下游传来一阵人的笑声--没错,人的。首领好久没听见人的声音了,但他一点也不激动,只感到很恐惧,很紧张。他这时已不希望有同类闯进他平静的生活,就是妈妈来找他也没用。他最不能原谅的便是那个弃他而去的女人。笑声近了,反倒变成了愤怒的谴责。
“你太自私了,我们讨厌你!”
“我也讨厌你们,让我一个人走!”
一个男孩与他的集体发生了摩擦。首领把自己藏进一片灌木。男孩淌着水过来了,回头喊道:“别找我!”
那个集体七嘴八舌了一会儿,没有了声音。男孩已经把衣服脱光了,在河中嬉水,不久他摸到一条银白小鱼,他龇着牙揭去了它的鳞,然后开心地笑了。
这个男孩就是使者。使者在河里玩得没完没了,首领不得不从灌木中站了出来。
“你离开这地方,这地方是我的。”首领冷漠地看着使者。
使者没想到这个时候林子里还会有人,吓得一屁股坐在水里。面前这个长发男孩让他大吃一惊。
使者说:“没听说这地方还有主人,你说是你的,拿什么证明?”
首领没话说了,他走过去把使者按在水里。使者不服,从水中翻上来,把首领摁倒了。他们在水里折腾了很长时间,谁也没占着便宜,反倒浑身湿透了。首领想起自己还要运石头,就推开使者。
“我得干活去。”首领不耐烦地说。
“你服了。”使者不肯罢休。
“我得运石头,我的墙要天天砌,没时间跟你玩。”首领搬起一块石头,装上小车。
使者这才注意到岸边停着一辆独轮小车。许多年前的那个时刻,使者也像我一样对这辆小车产生了兴趣,接着又对砌墙产生了兴趣,想随着首领去看,可是首领拒绝了他。首领推着小车离开河边,使者就跟在后面。这个细节是使者给我讲的,他想留下,他不喜欢那个集体,他经常与他们发生冲突。天黑的时候,使者藏在别墅附近的一棵树上。使者听见远处有人在喊,他知道伙伴们在找他,他没回应他们。直到喊声在丛林中消失了,使者才从树上跳下来,站在别墅门口喊首领。那时首领还没有名字,使者只喊他“喂”。首领推开窗子见是那个讨厌的男孩,又将窗子关上了。他不想让另一个同类打乱他的生活秩序,他习惯一个人砌墙。使者没泄气,就倚在墙头上睡着了。睡着睡着,墙开始抖动,他惊醒了,从墙上摔下来,眼看着围墙陷下去了一截。首领不动声色,已经开始砌墙了。使者悄悄推上小车,去河边采石头,加入到砌墙的工作中。首领看见了,把脸扭回来,继续砌墙,但他不允许使者用他的小车,他们自己干自己的,不许“合作”。于是使者也在车库里推出一辆小车,自己运自己砌。从此,灰城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当天凌晨,墙砌好时,使者住在现在的“别理我”号房间里--使者在灰城的历史中出现了。再后来,使者的小车又陆续引诱来一些喜欢灰城生活的男孩,他们一来就不愿走了。他们都孤僻、自私,他们习惯半夜自己到河边运石头,天不亮就开始砌墙,直到把陷下去的墙重新砌起来,才满意地回去睡觉。这工作与别人毫不相干,自己运石头自己砌墙,用自己的独轮小车。也不比谁干得快、干得好,唯一的目标就是及时砌上它。
打饭是使者去丛林里找粮时遇见的,当时打饭心情不好,离家出走,在丛林中迷了路。其实也没什么,他喜欢暴饮暴食,可爸妈不让,被打了一顿,他就跑了出来,最终走进了丛林。
打饭来到灰城后开始随心所欲地做饭吃,他做了很多份,自己吃饱了还剩下不少,别的伙伴来吃,他也不反对,只要自己吃饱了就不管别人怎么做了。于是他有了名字:打饭。他做饭是给自己吃的,不是向伙伴们奉献自己的劳动。在灰城,奉献是可耻的行为。打饭最高兴的事是他在车库里发现了一个老鼠洞。他挖啊挖,鼠洞越挖越大,终于发现了一堆又一堆粮食,这粮食就成了灰城公民们能量的重要来源。
首领终于在一个阴雨天发现了自己最喜欢的颜色--灰色。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放在炭灰中踩了踩、揉了揉,染成了灰色。其他公民也都从灰色中找到了共鸣,纷纷如法炮制,灰色的衣服就流行起来了。
首领早就睡着了。灰城的历史他讲得很困难,他要经常立在墙边借助那些沟痕慢慢回忆。大部分都忘记了,不过他还记得自己生下时就得了一种病,大概与他妈妈的工作有关。他妈妈似乎在一些试管与药剂中工作。他记得第一次看见鲜血就是在妈妈的办公室里,他闯进那里时一块玻璃把他的脚划破了。至于自己是什么病他也不清楚,那时他太小,其实妈妈自言自语过许多次。
我一看见首领在笼子里养的鸟,马上也产生了要扭断它们脖子的欲念,便忍不住把手伸了进去,可就在这时,我却从一种混沌中惊醒了:我怎么了?别这么干!
我努力把手缩回来,从鸟笼旁走开,一步一步地走开……
我的内心变得灰蒙蒙的,像身上的衣服。我对许多事没有了兴趣,记忆更加模糊。我几乎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了,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弄明白。我对从前的生活也没有了感情,却对这身灰衣服感到亲切无比。这个“我”占据了我的大部分空间,我其实讨厌“他”,可是“他”反而越来越近,并不安好心地企图控制我的全部。
我想再回去睡一会儿。走廊里有个瘦瘦的灰衣男孩与我擦肩而过,那模样有点熟悉,好像与我过去的生活有关。可是我懒得去理会我过去的生活了,我正一步步放弃过去。他们的“改造”起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