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一名干办跑来报道:“禀大人,潘华与陈山二人在狱中画押之后,双双自尽而亡。”海瑞一惊:“他们都死了?”干办道:“是的。而且在潘华的牢房中发现了这封呈交大人的信。”说着将手中的一封信递上来。
海瑞拆开看了,不禁长叹一声。海禄道:“这潘华在信里说些什么?”海瑞道:“我猜得没错,潘华是来向陆光韶报复的。他本姓陈,是来为姐姐讨还公道的。”海禄道:“她姐姐?”海瑞道:“就是陆光韶的妻子。陆光韶有洁癖,而陈氏却非完璧,陆光韶愤而杀妻,但做得十分巧妙,说是她心病复发而亡,当时并无人怀疑。而潘华经过暗查,终于得知了一切,逼迫陆光韶承认了罪状。”
海禄皱着眉头,道:“怪不得他房中那么洁净。可为什么潘华不状告陆光韶来为姐报仇?”海瑞道:“可能是因为他并不想让陆光韶死得那么痛快,也可能他知道就算告了,上面也不会准他的状子。”
海瑞仰头看天,缓缓道:“我为官一生,从不循私情,但这一次,我宁愿破例,我宁愿不信潘华的临终遗言,而在心目中对陆光韶留一个好的印象,如果说这是一个错误,那就算是我的第一个错误吧。”
海瑞来到屋子里的火盆前,将那封信扔到里面,看着那一缕缕的青烟冒出,越来越浓,最后终于烧了起来。
完
墨菊花
引子
九月初八,夜色如墨。阵云四合,不见星月。
雷声沉闷的在远处回响,而空气就象是凝结了一般,没有一丝风,闷得几乎要使人窒息。这无边的静寂就如同死神,把世间一切生机全都隐藏了。
山顶上的那座大庙在暗夜中看来更加高大而可怖,四外几株大榕树如同守卫的金刚,肃然挺立,而在其中一株树下,幽灵般的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抬眼看着那座大庙,嘴里在喃喃私语:“该还了,该还了……一个人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无论要等多久,现在终究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他又喃喃说了几遍,回头看了看雷声响起处,那巨响已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头顶了。他小心的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沿着庙墙上的砖洞爬上庙门,将那东西插到庙门上方的木匾中,然后轻轻跳了下来。
可就在他双脚刚落到地面的时候,突然身后一声轻响,一物飞来撞到他的腿上,这人一惊,仔细看时,见是一只足有半尺多长的草鼠,不由低声骂了一句,然后他四下看看,将背上的雨帽罩在头上,快步走下山去。
山雨已来,豆大的雨点在沉雷的催逼下从夜空洒落。雷声也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突然间一道厉闪,电光照亮了天,照亮了地,照亮了山川,照亮了那座高大的庙宇,也照亮了那道金字匾额,匾额上除了“龙神庙”三个大字外,还嵌着一朵花,菊花,黑色的菊花。
一
吕县令城外登高
张官人房中闹鼠
九月初九,重阳。
午后,吕明阳站在县衙前的台阶上,脸上有一丝淡淡的愁绪。与他身上崭新的官服相比起来,有一点并不谐调的感觉。
也难怪,今天是重阳佳节,而吕明阳也算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了。他的家眷都不在身边,只有总管吕全和几个亲随干办跟着他,怎不叫他四顾愁怅,难以遣怀?
吕明阳是青河县新到任的知县,这青河县上任知县虽不太贤能,但也算得治县有法,并没有什么陈年积案留下来,只不过是近来盗墓贼很是猖绝,人家刚下葬的尸体,经常无故失踪,却又与一般只要陪葬品的普通盗墓者不同,算是一件疑案。除此之外,倒再没有什么费心劳力的事了。
无事身闲,吕知县便有些百无聊赖,郁郁不欢,幸好这青河县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每到重阳节,县令必与城中乡绅名士一起到城南十里的不愁山上登高聚会,饮菊花酒,共渡佳节。此时正值重阳,所以吕明阳也乐得沿用这个规定,与城中几位有名的乡绅名士一起,到不愁山做一个水陆酒会。
可吕县令想得十分周到,城中人都去城外登高,城中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定会应对不暇,所以他叫一个亲随干办叫做周虎的,总督衙中人役,四处巡逻,维护治安。
吕明阳发付完毕,此时他的官轿正在门前等候,而几位乡绅名士也已到了,今天也是一个好天气,晚上的夜雨过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令人心怀大开,吕明阳一声令下,众人一起向不愁山进发。
这一路上,吕县令并没有坐轿子,而是与城中上山登高之人并肩而行,也更拉近了一层关系,这些乡绅们也因此而兴奋不已。
不多时就来到了不愁山顶,此时候在这里的百姓已接肩摩踵,吕明阳一行人上得山来,见了这般热闹的场景,不由得也是喜上眉梢。
此时正值深秋,但见木叶纷脱,千山萧瑟,天色弥高,秋云绕岫,远望四极,漫无边际,仿佛一登此山,便已出红尘之外,确是让人心怀大畅。
此时山顶上那座龙神庙更是热闹,这座庙宇并无僧侣住持,只在干旱之时众人祈雨之用,而恰恰在山顶最高处,所以游人最多。而吕明阳等人的目的地也是这里。
陪同县令上山的一共有三人,分别是药材巨子李应龙,举人吴玉年,商人张凤如。
这一干人等吕明阳当然也是初见,那李应龙一副严肃脸孔,总是面无表情,举止稳重,一看便是位做事极谨慎的人,吴玉年则是与他大不相同,自从跟随吕明阳上得山来,他的嘴便没闲过,一口的之乎者也,透着自己学识远过于其他从人,吕明阳暗觉好笑,也没怎么理他。
而那商人张凤如则又不同,他生的身材修长,肢体匀称,一脸精明之气,说话也是极有分寸,从不多说一句,却也不显得沉默,倒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总之这几个人在吕明阳看来,倒没有太过讨厌的,所以他的心情也是很好,和几人谈笑风生,早把思乡的愁绪抛之千里。
那龙神庙前早已收拾得整整齐齐,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圆桌,上面擦拭得一尘不染,方桌正中放着一坛酒,坛口上泥封尚未开启,正是去年泡制的一坛上好菊花酒。
一行人上得山来,未等吕明阳开口,张凤如的随从们便打开食盒,取出一盘盘山珍海味,摆满了一桌子。吴玉年摇头晃脑,一脸欣羡,而李应龙则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吕明阳津津有味的看着他们,每当目光移到一人脸上之时,嘴边的笑容便浓了一丝,他总觉得这几个人相当有代表性,这些人无疑都是此地的成功人士,但从他们的举止做派来看,各人的成功便各有不同了。
吴玉年书念得不少,因此总觉清高脱俗,却不知这般脱俗才是最可笑的俗气。张凤如与李应龙一样是商人,但经商之道定有不同,张凤如想是八面玲珑,手眼通天,而李应龙则像是一个苦行僧,创业之艰必多于常人。
席间,张凤如力夸吕明阳为官公正,能到此地上任,实是这青河县百姓之福。吕明阳淡淡一笑,表示绝不敢当。可余人也都附和,唯有李应龙不发一言,吕明阳发现他有些沉默,便笑问道:“李掌柜今天为何郁郁寡欢,莫不是怕家中无人照看,被偷儿牵了你的灵芝草去?”
李应龙不好意思的笑了,道:“没什么,只不过昨夜睡得晚了,今天有些倦怠,失礼失礼。”张凤如笑道:“今天失礼可不比平常,纵然吕大人不怪你,但龙神爷可不好说,今天冲着他老人家的金面,也要罚你三百杯。”
大家都笑了,吕明阳道:“这里的龙神爷灵验么?”
吴玉年接了口,道:“自然是灵验的。龙者,吾辈之祖先,天地之神灵也。在天为雨神,在地为人王,而青河县之龙神尤其灵验,有很多人还亲眼见过他老人家显灵哩。我也曾……”张凤如知道他的毛病,这一路说下去,少说也要到京城才罢,忙岔开话题:“关于显圣之语也是道听途说,只不过传得神了,就连应天府的大才子何叔夜也曾亲自来此瞻仰,在下有幸跟随,还留他亲笔题了匾额,现在门上挂的就是何君手笔。”
听到此处,吕明阳哦了一声,不禁回头向那匾额看去,在座众人也都在看,表情不一。吕明阳见那三个字写得笔锋锐利,形体刚张,起笔如锤,收笔如刀,转折如盾,开合如风,字字剑拔弩张,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三个字如同三把出了鞘的刀,好不凌利。
但是就在这匾额的“龙”字头上,有一块黑黑的东西,使得整个匾看起来有一点的缺陷,那是个什么暇疵呢?吕明阳定晴看时,却是一朵花,黑色的菊花。
墨菊。
就在此时,只见方才还沉静如水的李应龙突然变了脸色,他张大了嘴,眼睛几乎要睁出眶外,全身都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的手指指向那匾额,脸色惨白如死鱼翻起的下腹,一字字的叫道:“花……花……墨……菊……”
他只说出这几个字,就身子一歪,倒在了桌子下面,昏了过去。
现场一时大乱,几个人七手八脚,将李应龙扶到椅子上,但见他脸如白纸,牙关紧咬,人事不知。吕明阳低头看了看,叫过一个亲随,令他用力掐李应龙的人中,不多时,李应龙悠悠转醒,但目光呆滞,一言不发,像是痴了一般。
在场的人都十分丧气,吕明阳也无奈的摇摇头,吩咐将李应龙送回家去,余人也没了兴致,吕明阳便叫都散了,自己也坐轿回衙。
他回到县衙时已近黄昏,早有周虎前来回禀:“大人,小人等在城中严加巡逻,果然发现有不法之徒趁火打劫,总共捉得二十三名罪犯,现都拘押在牢里,其中一人被毒物所伤,已然不治。”
吕明阳一怔,道:“毒物所伤?”周虎道:“是的。我们发现他时,他已口吐白沫,人事不知,只是背上还背着个大包,里面有一领袈裟,几件银器和几幅字画,想是从庙里偷来的,小人着仵作去看时,发现他左手臂上有两个黑色齿痕,流着黑血,想是被毒蛇一类的毒虫所伤。”
吕明阳道:“可曾得知他是从何处被伤的?”周虎道:“小人也这样问他,可他只说出了两个字‘长安’。小人认为他是糊涂了,这里离长安上千里,不可能从那里被咬伤,现在才发作呀。”吕明阳点点头,道:“是的,不会是长安,可会不会是长安大街,亦或长安胡同,还是……”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道:“长安客栈!一定是长安客栈!”
周虎一拍脑袋,叫道:“不错,很有可能,那里是南来北往客商的落脚之地,想必会有人携带毒物住宿的,小人这就去查。”
吕明阳一摆手,道:“现在天晚,城门已然关了,谅那携带毒物的客人也走不到哪里去。明早再去也不晚,既然偷儿已然身死,明日一早贴出告示,让人来认尸。”接着吕明阳吩咐在县衙中设宴,为各位衙役们庆功。
今夜果然是个好天气,但见月上半天,凉风送爽,后衙中流光溢彩,酒令喧喧,杯盘狼藉,热闹异常。
二十来个人围坐了两桌,有几人喝得兴起,扯开了衣襟,露出了健壮的胸膛。而吕明阳今天也是兴致颇高,敬了两圈酒,直喝到二更天时,还是意犹未尽。
一名亲随干办叫做陈龙的席间提议,让吕明阳写首诗助兴。吕明阳轻轻一笑,道:“我的那几句歪诗哄哄小孩子还行,在这里丢人现眼,陈龙呀陈龙,你小子分明想看我的哈哈笑,是也不是?”周虎笑道:“陈兄弟如何会有这般想法?他只不过想让您露一手,然后拿到市集去卖钱。”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吕明阳叫过纸笔,道:“好,今夜本县令就献丑了。”他拿起狼毫大笔,凝神思索一下,刚落笔写下一句:“又逢重阳日……”下一句还没写,就听得门外的鸣冤鼓响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一声快似一声,如同奔马飞驰,雷霆急雨一般。吕明阳一下子将笔扔出老远,喝道:“何人击鼓鸣冤?”
众衙役面面相觑,酒全都醒了。吕明阳一声令下:“升堂。”
不多时,县衙已升起大堂,吕明阳高高上坐,脸如止水,全无一点酒色,两边衙役也是精神百倍,执着水火棍,齐声喊喝。只见周虎陈龙从下面带上一人,这人似是经过极大惊吓,本来精明强干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却正是数个时辰前还在一起的张凤如。
吕明阳微微一怔,道:“下面可是张凤如张大官人么?”张凤如道:“正是小人。”吕明阳道:“你深夜击鼓,可有什么急事?”张凤如脸上显过一丝惊恐,道:“大人,小人家里出了一桩奇事,特来禀报。”吕明阳道:“什么奇事?”
张凤如道:“大人可还记得今天一起上山的李应龙李掌柜?”吕明阳一笑,道:“本官还不算太老,如何不记得?”张凤如道:“正是这位李掌柜,半个时辰以前,被老鼠……咬死在小人家里。”
这句话如同一柄重锤,敲得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吕明阳欠起了身子,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再说一次。”张凤如小心的又道:“李应龙现在就陈尸于小人家中,是被……被老鼠咬死的。”
张凤如才说完,吕明阳霍然起身,道:“速去你家。”他又吩咐周虎去找仵作,便带上七八名衙役,一起到张凤如家里去。
在这一路上,吕明阳已向张凤如了解了当时的一切。
自从李应龙在山上出事之后,张凤如并没有让他走,而是一道去了张凤如家,而这也是他们两人事先约好的,今夜要在张凤如家里一聚,还请了几位贵客。可当晚李应龙像是有一肚子的心事,并没有喝多少,就不胜酒力,张凤如亲自将他送回自己的卧室休息。
可过了一个时辰后,张凤如派一个家人去看他,那家人方到门边,便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他没敢进去,回来报给张凤如,张凤如同在座的几个人一起掌灯来看,才推开门,便见到了一副血腥可怖的画面。数十只大老鼠正在床上疯狂的啮咬着李应龙,血已浸透了床铺而流到了地下。
吕明阳微微点头,道:“现场保护得如何?”张凤如道:“没有人进去过屋内,也没有人敢进去。”正说着,一行人已来到了张宅。
宅子里灯火通明,看来凡是能点灯的地方,都已亮起了烛火,但这却更透出人们心里的恐惧。方才还是热闹喧哗的院落,一下子变得如同坟墓。灯光落在每个人脸上,照出的仿佛已不再是人脸,而是一副副画满惊恐的面具。
在张宅的前厅中还摆着一席酒,一边的矮几上,放着一个大大的琴箱,琴箱上面摆着一张琴,还有几幅刚画好的画。桌边有几个人正在围坐,表情不一。
举人吴玉年也在座,现在他那一脸的斯文也不知飞去了哪里,只剩下了惊惶与沮丧。而在他边上还有两个人,一个也是儒巾高冠,举止不俗,看年纪只有三十五六,生得面如白玉,目如点漆,神情俊雅,再配上颏下一部美髯,颇有一种仙风道骨之气。而另一人是个僧人,身上僧衣似雪,一尘不染,他垂头静坐,像是久已不食人间烟火的上方修士。
看来这几人都是今晚在场的宾客,而他们想必也有幸见证了房中那一幕惨绝人寰的画面。
吕明阳并没有问这几个人的话,而是径直来到了那凶屋的门口。
几个家人守在门外,一见张凤如来到,后面还跟了个官员,便退在一边。吕明阳叫身后一个亲随干办:“打开屋门。”那干办上前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可门刚一打开,就有一条小小的灰影向吕明阳扑来。那干办也是精细之人,早有准备,举手一刀鞘,将那物打落在地,仔细看时,正是一只肥大老鼠。爪上嘴边尚有血迹未干。
那干办饶是胆大,却也没见过这样的老鼠,不由得倒退一步,道:“大人,这……这……”吕明阳纹丝不动,叱道:“一只老鼠,何惧之有!”他转头问张凤如:“家中可有鼠笼?”张凤如道:“有,有。”吕明阳吩咐衙役取鼠笼来捉鼠,最好捉到几只活的,不可都打死。另外不可将现场破坏,尽可能保持原样。
不多时,那几名衙役便捉到了六只大老鼠,还有二十来只横尸屋内,果然没动房中一物。吕明阳命人将地面清理干净,这时仵作也来到了,吕明阳带着周虎并仵作,还有张凤如一起,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