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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当时田虎被两个山花子救走,泅过清江,钻进深山老林,他臂上刀伤流血过多,就昏迷过去了。待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空旷的洞穴里。眼前,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者正低着头、流着泪、一边察看他臂上的伤口,一边往上面敷一种草药。旁边围着几个山花子,在交头接耳唧唧呱呱地说话,田虎看那长者额头上有一道血红的印记,他还认出他们中间有几个是在自家门口耍过拳脚的。
过了一会,田虎感觉伤疼减轻了许多,就挣扎坐起来说:
“我要去救丹妹!”
那长者急忙拉住他,咿呀咿呀,却不知何意。那位白净的山花子急忙用田虎听得懂的话说;“你一个人不能去,一路关隘要寨,王府九重天井,有三百家丁十八头领把守,你去是斗不过他们的。他们正在到处捉拿你,要拿你熬油点天灯呢!”
田虎只好坐了下来,看看洞内洞外,发现这岩洞地处一个大峡谷之中,周围都是悬崖峭壁,岩石红褐。洞下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洞口很隐秘,但洞内平坦宽敞,通风干燥,有的地方还有阳光照进来,其中有一个大厅容得下数百人。厅内并行百步,有两根高大的石柱,一干一湿。对于这个传说中的岩洞,后人曾经多方搜寻考证,有专家认为就是鱼峡口柳山榨洞石穴,并在洞内发现了大量巴文化陶片。
原来这些神出鬼没的山花子都住在这里,过着部落群居的生活。洞穴里面架着许多堆柴火,火堆旁散布着三五成群的山花子,有的在打磨器具、有的在缝补衣物、有的在烧烤食物。他们一个个都穿着兽皮、涂着花脸,看见田虎都和善地微笑着。一个披着长发、围着兽皮裙的山花子、看样子是个女性,她拿来一只烤熟的山鸡,笑嘻嘻地递给田虎,示意要他趁热快吃。
田虎接过山鸡吃了一点,心里又焦急起来,一时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该怎么办。他解下包头,拂弄那段丹妹绣花的西兰卡普锦帕,丹妹姣好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刚过门的新娘竟被王头领和那般如狼似虎的家丁抓走了,那撕肝裂肺的哭叫声又在耳边响起,让田虎心如刀绞。她落在王爷手里,将如何应对这禽兽的摧残......想到此,他心急如焚,禁不住捶胸痛哭起来,悲愤地喊道:
“就是拼了性命,我也要把丹妹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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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子们看他这样,都围过来安慰他。那白净者指着那位长者,对田虎说,你知道他是谁吗?田虎摇摇头。白净者说:
“他就是你的伯父,是我们的总头领,你是我们的嫡亲子弟啊!”
田虎睁大眼睛望着,不敢相信。白净者便把田虎拉到旁边,跟他讲了事情的原由。
原来在土司分疆称霸的时期,各姓土司之间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争斗,经常驱使土着山民投入残酷的战争,大批土人惨遭屠杀和俘虏为奴。这些山花子最早都是土司争战中被俘的奴隶,他们侥幸逃跑出来钻进武陵深山老林里,结伙群居,过着与世隔绝的原始部落生活。以后又不断有一些流民乞丐加入他们的队伍,其中包括少量女人,人数越来越多。为了生活,男人们不得不走出山林,游走于清江两岸,到土家山寨和江汉村落里卖艺行乞,成为一帮古怪武野的流浪者。
他们就这样生存下来,偶尔也有女人生育的孩子侥幸成活。后来领头者逐渐意识到,他们虽然摆脱了土司的奴役,但如果长期困守山林,疏离人世,是不可能延续下去的。他们自己宁愿老死荒山,但绝不能让孩子们将来也形同野人。为了改变这可悲的命运,他们决定把生下的婴儿都尽可能送给山寨人家,让他们从小接受家庭的教养,重新融入社会。田虎就是因此而被送到到田家的。他们这次赶回来关注他成婚,没想到会横生灾祸。
那长者过来掀起田虎的衣服,抚摩着他背上的印记,流着眼泪咕哝了一些话。白净者在傍边解说,你们老家原来是刘姓土司的民户,伯父名叫向世雄,你的父亲是老二、名叫向世杰。我名叫唐凯,原来是水浕土司唐继勋手下的人,田舜年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我和堂兄唐开武才被迫上山当了山花子。
30多年前,田氏和刘氏土司为争夺山界发生了一场血战,向家弟兄二人都在战斗中身负重伤,被田家土司俘虏。在押往平山的路上,向世杰便打定主意要瞅了机会逃走。一天夜里他们露宿在一个山沟里,他终于挣断了索套,又帮哥哥解开了绳子,兄弟俩悄悄摸过去卡死了押解的家丁,便和同行的俘虏们一起逃脱出来,躲进了深山老林里。
向世杰身强力壮,正直仗义,后来被大家推举为山花子的头领,带领众人在深山老林里艰难谋生。接着,唐凯就向田虎讲述了当年他亲生母亲产后病逝、父亲在和王府家丁搏斗时惨遭杀害,伯父将他寄养田家的详细经过。唐凯指着山洞里一处岩穴说:
“二十年前那个寒冷的正月,你就出生在这里。你背上的虎纹就是你伯父亲手刺上的印记。”
田虎凝望着山洞里那个铺着枯草的石穴,渐渐泣不成声。他起身走过去匍匐在石穴里,捧起枯草贴在脸上,仿佛闻到父母的气息,嘶哑地哭喊着:“我的爹呀,我的妈呀!”哀恸不止。
他为自己父母的遭遇悲痛不已,更对那杀父仇人咬牙切齿。他回头恨恨地问唐凯:
“那头领下巴上是不是有一条刀疤?”
唐凯回头问了问向世雄,然后告诉田虎,是的。
田虎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田虎现在明白了,原来自己亲生父母也是山花子,他们死得这么惨!这些山花子并不是野人,而是一群命运凄惨、骨气不凡的人,是自己嫡亲的父老兄弟,顿时感到一种特别的温暖和亲切。他跪在伯父面前,抱住他失声痛哭起来。
向世雄轻轻地拍着田虎的肩背,也禁不住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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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虎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想起上午离家时养父要他去找山花子,想起小时候养母给他讲过,说他们年轻时曾经在岩洞里躲了三年,受过很多苦,他恍然大悟。养母姓吴名玉,生母又名吴兰,养母岂不就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姐姐吗?养父岂不就是那个猎人吗?他想问个究竟,但估计伯父也不一定很清楚,就吞下心底,待日后去问养母。
他突然想起一个更重要问题,转而向唐凯问道:
“你们是不是巴方舞者?”
唐凯说:“不,巴方舞者是我们先人留下的名号。他们是古代的巴国武士,在战争中失散后隐藏在深山古洞里,后来出没世间,行侠仗义、武艺高强,一度成为威名远扬的巴土英雄,但不久就消失了。我们也只是从老年人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们的传说。”
说是某年某日,分居于赤黑二穴的五姓巴人部族齐聚在眼前这座武落钟离山上。五个兽皮围腰的彪汉手握青铜短剑,一字儿排开,面对远处的崖洞比武掷剑。他们一个个奋力将手中利剑向石洞掷去,结果前面四个都没有掷中,只有第五人名唤务相者将剑掷出,端直插入了石洞!那四人互相看了看,一齐走上前来,跪拜于地。顿时,他们身后一片欢声雷动,黑压压的人群一齐跪拜,共推务相为首领廪君。
廪君统一五个部落,带领这些彪悍的族人不断开疆扩土、称雄一方。廪君在盐阳与盐水女神的部落发生了一场大决战,之后就乘船到达了鱼峡口香炉石,并在那里建立了巴人的第一个城邑——夷城。
巴人部族经过和楚、秦强国的反复较量,后来沿长江三峡向西发展,于商周之际在重庆的巴县建立了声名显赫的巴国。巴国前后活跃了八百多年,虽然为秦所灭,但巴人的族脉却在残酷的部族争战中顽强地生存延续,与当时的土着大姓“刻石为盟”,在融合中保持着血缘家族的组织形式,成为土着居民。而于此同时,也出现了一些不肯归化、隐藏山林、游走于村寨的神秘流民。其中有一支巴军战士,在争战中失散,流落隐藏于山林,他们及其后代则长期保留着巴国武士的遗风。这些人异常彪悍勇猛,冲杀之际往往载歌载舞,出没山寨瞬间奔走飘忽,大户霸主都奈何不得,因而在武陵山中活跃了很长一段时间,民间有许多神话般的传说。
唐凯接着讲道:“说来也巧,我们在深山里居然发现了他们当年隐居的这个山洞,你父亲就决定以此地为老营,并且秉承先祖的血魂,效仿他们的模样和行为,习武仗义。包括装束打扮,说话也都用土家古语,对外人宣称我们就是巴方舞者的后裔。这虽然只是为了生存的假托,但也确实是我们的信仰。从此以后,我们才改变了东藏西躲的野人一样的生活,游走江湖,渐渐在百姓中有了好名声。这也许是天意吧!”
此时,向世雄也不胜感慨。他站起身来,拉着田虎默默地向岩洞深处走去,
把他带到一个神秘的穴室里。唐凯和一些山花子跟在后面。唐凯指着一面石壁说,这就是当年巴方舞者供奉的祖先神灵。
田虎看那石壁上刻着一个巨大的虎头,旁边还画着一些神秘的图象符号,有的像“中”字,有的像“十”字。下面石墩上供奉着野牛和羚羊的头颅,两边石壁下,陈列着一些古老的牛角、龟板、陶器,还有青铜戈矛、虎钮醇酑。一缕阳光不知从什么地方射进来,照在虎头之上,青烟缭绕,田虎立刻被一种神秘肃穆的气氛包围了。
那白净者和众山花子全都匍匐在地,长者拉着田虎跪在地上,虔诚地拜了三拜,伊伊哑哑地祷告了一阵,然后大家才抬头起身,慢慢退了出来。唐凯仰望着上天,很庄重的告诉田虎说:
“其实,巴方舞者不是指那些人,而是一种精神、一种血性,是上天赋以我们的族性。我们的先祖有这种精神血性,世人就称他们是巴方舞者。我们后人有这种血性,也就是巴方舞者。如果你有这种精神血性,你也就是巴方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