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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王头领带着家丁扛着丹妹回王府的时候,大坝上的山歌大赛早已开场了。
正月十五晚上龙灯会,白天便是赛山歌。土家族节庆很多,主要有腊月二十九“过赶年”、二月初二送灶神、三月份的歌会和清明挂亲、六月六牛王节、七月的“过月半”,八月十五度中秋等等。正月十五歌舞龙灯会,是受江汉平原汉族闹元宵的影响而新兴的,而都镇湾土司的山民,都很看重这正月十五的热闹,今年也不例外。
改土归流以前,土家儿女的婚配还是比较原始、也是比较浪漫的,赛歌会是青年男女聚会传情示爱的重大场合。这一天,男儿们精神抖擞、女孩们花枝招展,一大早就从各个山寨来到土司大坝,然后三五相约、成群结队对歌赛唱,或者围圈拉手跳摆手舞。在歌舞中两情相悦者,晚间就成双结对到附近竹林树丛中幽会,有的只做露水夫妻,有的谈婚论嫁结为百年之好。
青年人聚会,成年男女也赶来看热闹,顺便背些山杂土产交易,而江汉平原“跑山”的商人也趁此来做生意,所以这一天也形成圩集市场。人们白天歌舞赶集、斗牛斗鸡,夜晚更是热闹。龙灯狮子高跷和各种游艺杂耍节目都在晚间举行,少男少女也在黄昏后幽会,那时节,灯火阑珊精彩纷呈、月光朦胧爱河奔流,往往才是欢乐的真正高潮。
中午过后,王府大坝上已是人山人海。赶圩早集已过,歌会进入高潮。对歌的分别相邀,赛歌的争上歌台,各个山寨的歌手轮番上场,嘹亮的歌声此起彼伏。往年这个时候,田虎和丹妹就会出场,可是今年却既听不见他们的歌声,也看不见他们的踪影,许多青年人感到遗憾。他们找汊溪河山寨的人打听消息,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方的人今天也来的很少,于是纷纷猜疑。
这时候,大路边的人们瞧见王头领带着一队兵丁扛着一个大麻布包穿过人群,沿路引起一阵阵惊讶和议论。山民们知道这一定是王府又抢了谁家的女娃,愤懑地咒骂王爷比禽兽还凶残,可是他们并没有想到这麻袋里装的就是丹妹。
王头领气势汹汹在前开路,带着兵丁进入了王府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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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大门旁的望楼耸在半天云中,居高临下,可以鸟瞰大坝上的人群活动。这里此刻正是花天酒地。
王爷和几位前来赴会的都爷、总爷和舍巴头人都坐在望楼之上,一边观赏听歌、一边喝酒吃肉。那王爷包头上还缠着两只弯角,面首也像一个牛头,蒜头鼻子大得出奇,割下来可以炒一大盘。头人们也都缠着黑包头,一个个横眉竖眼,全是些如狼似虎的夯汉。
今日的酒宴十分丰盛,除了平常待客的熊掌、鹿脯、竹鼬、腊青鱼、胎羊羔、野乳猪、新鲜虎头脯之外,还有一道王爷最喜欢吃的“猴头”,更激起大人们的兴致。
那时他们所吃的“猴头”,不是现在的菌类山珍,而是猕猴的脑髓。只见几个家奴把一只猕猴捉来,放在一个特制的木架子里。这架子刚好把猴子的颈脖子枷住,只把头留在外面,不能动弹。然后把猴头上的毛剃干净,一位厨子就手拿锤子和凿子等着。旁边早有人把火锅烧得沸沸的,汤里放了底料和葱花蒜苗、生姜辣椒。
一切准备就绪,一声喊“上猴头!”那厨子就走上前去,先拿热抹布擦一擦猴头。那猴子还眨巴着眼睛,突然惨叫一声,厨子早已将它的头盖骨凿开,露出白花花的脑髓,推到火锅旁边。
王爷急不可奈,拿起汤瓢就舀了一满瓢,放在火锅里烫一烫,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直吃得满腮都是白浆。头人们也有喜欢吃“猴头”的、也有喜欢吃胎羊羔的,都是现宰现吃,牲口宰了一个又一个,上好的堆花苞谷酒喝了一坛又一坛。
席间有一个缠黑包头的头人,乃是对河鸭子口一带的峒主,与王爷过从甚密。当年田坤如初来都镇湾,许多地方豪强都不愿屈服,唯独这家伙率先纳粮进贡,协助田坤如站稳了脚跟。从此两人狼狈为奸,配合默契。田坤如有什么事情要办,只要眼睛一眨,那头人就心领神会。当时这头人坐在上席,侧身问王爷:
“世间都在传说朝廷要改土归流,据说下旨要把容美大王爷押到京城去,石梁土司张彤柱已经倡议归化,果然要这样吗?”
王爷大声回道:“归化个屁!我们祖先是唐朝皇帝封的江山,历来改朝换代都奈何我们不得,他们满鞑子敢动我们?”接着他又低声问那头人?
“你可知万全洞之盟么?”
那头人摇头,旁人也都凑过头来,王爷便悄悄向他们讲道:
“去年霜降日,旻如兄已经召集畅如、琰如我们众弟兄和中军向日芳、旗鼓田安南等人到万全洞商量好了,不管朝廷官家如何相逼,我们绝不放弃祖宗家业。当时我们还立坛宰牛,歃血盟誓,如若他们派兵来,我们所有的都爷、旗长、总兵都要率兵丁土民协力防御,谁不上前就杀谁!你们看如何?”
众头人一齐攥紧拳头、嗷嗷大叫:“好,我们都听王爷的。”
王爷又说道:“旻如兄已经在万全洞安营扎寨,四方土司都守住了关隘要道,我们也在渔洋关和白虎关设置炮台,把汉阳河和清江河两方的水陆来路都堵住了,官兵休想进来。前日夷陵总兵冶大雄派人来贩马,其实是暗探,老子就给扣住了,看他能拿我怎样?你们放心放心?”
那缠黑包头的头人又问:“听说邬阳关出拐了,守关的兵丁都跑去投官兵去了!”
王爷把手一挥:“哪里哪里,是他们无鸡巴屌用,被官兵抓去了,又放了。邬阳关在哪里?隔我们还有几百里,关我们屁事?”接着他又神秘地低语道:“告诉你们,会有一支神兵来帮我们打官兵,我已经派陈和尚招募去了,不久就到来。你们知道那陈和尚是何等人物吗?哈哈,天机不可泄露......”
他附在那头人耳边低语几句,然后就高声嚷道;“我们都镇湾安全得很,你们尽管放心,喝酒喝酒!”
王爷仰头哈哈大笑,众人也就跟着狂笑,高举酒杯连呼:
“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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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人一仰脖子狂饮一杯,又一边撙酒,一边笑道:“王爷,听说今夜有新姑娘上供,何不把熊鞭虎蛋也拿上来佐酒,给你壮壮阳呢!”
旁人立刻吆喝:“那是那是,这新姑娘可是我们山中窈子,出了名的大美人!”
那头人悄悄讲:“据说是个迷人的妖精,看一眼就掉魂、喊一声就迷路,若是一拢身,那还不连骨水都让她叭光吗?”说罢唧唧笑,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喊:
“一定要补一补,怕她伤了王爷的身子。”
王爷原本是一头骚野猪,年轻时凡有子民新婚,他都要厉行初夜,不知糟蹋过多少女人。自从得了三姨娘之后,他更是日夜折腾、纵欲无度,没几年身子骨就下架了,从此就心有余而力不足。早间听大相公禀告过此事,当时就准许由他处置,这时便哈哈一笑说:“我老了,让他们年轻人玩去吧!”
大相公在下面听了乐不可支,嘻嘻笑道:“既然你们都眼馋,可以先弄上来陪陪大人们。”
众人一齐叫好,浪声淫笑。厨子就去端了一盆壮阳菜出来。你道这熊鞭虎蛋是什么东西,乃是熊的阴茎和虎的睾丸,还有几筲箕“鸡公蛋”,也就是公鸡的睾丸。这些东西一直被土司头人们视为壮阳的珍宝,乃至谬种流传,直到二十一世纪九十年代还是某些地方干部最喜欢吃的药膳,说是吃什么补什么。当时厨师就把这些腥臭东西下了火锅,王爷和头人们大吃大嚼了一通。
吃罢壮阳菜,王爷和头人们一个个都浑身燥热起来。大相公当即吩咐把丹妹带上楼来。几次兴师动众都没能弄到手的美人儿,终于没能逃出他的手心,他要让大家都瞧瞧她究竟是什么模样儿。众头人也立刻起哄,叫嚷:
“快带上来,让我们也饱饱眼福!”
过了一会不见动静,有几个头人急不可奈,就跑到楼口去探望,不见美人,却见王头领带着两个家丁抬着一个麻布口袋上来了。
两个家丁将口袋抬上楼来,放在地上,解开口袋,那里面装的正是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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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妹被王头领抓住之后,一路哭骂挣扎,早已精疲力竭;这时被放出来,只觉得头晕目眩,四肢酸麻,歪倒了好几次才勉强站立起来。
她理了理头发,只听的一阵鬼笑狼嗷,眼前晃动着一些魔鬼般的人影,一个个露出狰狞的面孔。其中一个如同公牛者,鼓起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向她逼来,满口腥臭。丹妹估计他就是王爷,禁不住连连后退。王爷拿老眼盯了一阵,心下暗自好奇,这面孔怎么和三姨娘一个样呢?当时也来不及多想,就大咧咧地说:
“噢!没想到啊,我们这山里会长出这么标致的姑娘,哈哈哈哈。”他打着哈哈回顾左右,头人们也都跟着怪叫起来。
“来,赏酒她喝!”王爷退回座位叫道。
那个缠黑包头的头人立刻端起自己的酒碗递给丹妹。丹妹这时已经镇定下来,她怒视着这群丑恶的家伙,一挥手就把酒碗打落在地,那头人讨了个没趣。大相公在旁装腔作势地说:
“怎么,不喝酒?不喝酒就唱个歌大人们听听!”
丹妹轻蔑地斜了他一眼,厌恶地扭过头去说:“放我回家!”
大相公嘿嘿阴笑了两声,说:“放你回家?急什么呢,今日山歌大会,大家都乐着呢,你陪我们喝喝酒、唱唱歌......”
缠黑包头的头人插口说:“再给大相公铺铺床,快活一夜就放你回家。”说罢他们就奸声淫笑起来。
丹妹知道,今天既然落进虎口,是不可能轻易放过她的。她已横下一条心,如果王爷父子淫威相逼,她就以死相抗,决不让他沾污自己。她唯一焦心的是田虎,既然听见王府的人在叫嚷要捉拿他,那就说明他逃出去了。只要还活着,他就一定会来救我。田虎啊田虎,现在你在哪里?丹妹情不自禁地朝望楼栏杆边走去,遥望着漫山遍野的人群,希望看见田虎的身影。
这时,楼外的大坝上人潮涌动,歌声四起,突然传来一阵高亢的“急鼓溜子”:
“丹妹丹妹也,
你在哪里也?
你是云间金凤凰,
为何不见你歌唱?
想煞赛歌郎......”
这歌声还没有落地,就有好多人跟着和起来:
“哟嗬哟嗬耶吆嗬,
为何不见丹妹唱?
想煞赛歌郎!”
原来这时丹妹被掳进王府的消息已经传到歌会上,许多青年人便涌到王府门楼前探听虚实。丹妹虽然听出这中间没有田虎的声音,但这歌声却让她心底一热。她明白,这是歌会上的青年歌手们在声援自己,于是激起她的兴头。她清了清嗓子,王爷和头人们以为她顺从了,立刻高兴地拍起手来。丹妹站在栏杆边,望着楼外开口唱道:
“叫声赛歌郎哎
阿妹本是云间雀,
不见太阳不唱歌,
太阳蒙在乌云里,
阿妹有歌唱不得!”
这歌声是那样高亢激扬,婉转悠长,随风飘出楼外,传遍整个会场。
人们听出这是丹妹的歌声,知道丹妹确实被掳进了王府,纷纷叫喊着要放丹妹出来唱歌。会场上顿时闹腾起来,一群群青年小伙子朝王府门口涌来,呼喊着丹妹的名子,吵嚷着要王府放人。王府门前守卫的家丁凶恶地阻拦他们,人们就站在门口一阵阵怒吼,一遍遍呼喊着丹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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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和头人们正被丹妹的歌声痴迷得神魂颠倒,突然王头领慌慌张张地跑上楼来,附在王爷耳边急促地说:
“青年娃子都在叫她,想闹事”。
王爷立刻放下酒管,冲着大相公吼道:
“还不把她弄走!”
“你们不是要听歌吗?我还要唱!”丹妹冷笑道。
两个家丁扑了上去,抓住丹妹就往后拖。丹妹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一边往栏杆边挣扎、一边大叫:“你们放我出去,放开我!”王头领低声吼道:“不准叫嚷!”丹妹被拖到楼口,奋力推开家丁,回过头来怒斥道:
“你这混账王爷,我一不是你的牛羊,二不是你的家奴,你凭什么要强占人妻?我死也不会服侍你!”
王爷脑羞成怒,连声咆哮:“快把她押下去!”
大相公走过来对王头领交代了几句,王头领便和家丁强拖着丹妹下了楼。
丹妹的歌声已经传扬开来,会场上的青年们更加深切地呼唤丹妹,喊声如雷、歌声如潮,汹涌澎湃,猛烈冲击着王府,王府望楼成了怒海惊涛中的孤岛。王爷和头人们大为扫兴,只好喝了一阵闷酒,提前散席下楼去了。
各路赶歌会的山民们看到关口上突然兵慌马乱,盘查甚严,也都议论纷纷。到处都在传说田虎和丹妹的遭遇,许多人都暗自为田虎的性命担忧。
消息迅速传遍了四乡八寨,恐怖的乌云从王府里冒了出来,很快铺满了都镇湾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