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二十年前那个春寒的下午,雪后初晴,山岭村寨、清江河畔全都白皑皑的。苍天上那轮当时还非常鲜红的太阳,就透过武落钟离高耸入云的山峰间隙,投下一束明亮的光柱。那光柱像舞台上的追光一样缓缓移动,渐渐把都镇湾一带土家山寨照得明白了。
一垛吊脚楼、半围竹篱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姓田,就老两口,都已年近半百,膝下无儿无女,日子就过得有些孤苦冷清。冬季里大雪封山,田老大除了有时和猎手们上山赶仗之外,大多时光都和婆娘在屋里猫着。火塘里架着柴火,沙罐里煨着热茶,灰烬里埋着烤熟的乌芋(《长乐县志》载:“洋芋有乌红二种,土人以为佐粮”),饿了就刨一个出来当饭吃。遇到云开出太阳,他们就到屋外晒一晒。
此刻,他们就歪在门外墙脚下晒太阳。虽然屋顶还盖着积雪,屋檐上还挂的冰凌,阶沿外的场地上也是白花花的,可在这背风向阳的墙角,望见那山间的白云好像一朵朵莲花,而天上的红日又好比婴儿粉红的脸,他们觉得比在火塘边烤火惬意多了。
两个人暖洋洋地正迷糊,忽然,田老大听到脚踩雪地的声音,有一个人影缓缓移到近前。他睁眼一看,原来是个山花子。
当时都镇湾一带就常常出现的一些行为特别的山花子,传说他们是隐藏在深山里的古代巴国武士的后人。只见他们衣衫褴褛却孔武有力,身上纹着虎头图案,脸上涂着血黑色彩,显得很古怪。山花子来到乡户人家门口,就“打架子”给你看。所谓“打架子”也就是耍一套拳脚、舞一阵把势,样子十分狰狞生猛,又有点滑稽可笑。然后要一点食物,无论残渣剩饭,他们都憨笑着抱拳感谢。
起初,这些山花子常常遭到乡户人家的调笑捉弄,顽皮的儿童见了就捡砖头瓦片砸,追赶着取乐。因为他们神出鬼没,不肯归顺土司做奴隶,土司王府就把他们当野物,家丁碰见了就追捕打杀。直到后来他们在江湖上游走,干出一些行侠仗义的壮举,才受到各方百姓的敬重,成为名闻遐迩的“巴方舞者”。
且说这个山花子来到门前,朝二老打了一躬,就准备表演拳脚,可还没比划几下,他就一头栽倒在雪地上,不省人事了。田老头看见可怜,虽然粗野,好歹也是一条命,便过来扶起察看。
见他遍体鳞伤,额头有一条长长的刀口,鲜血滴滴,口鼻只有一丝气息。田老大知道这一定是受了王府家丁打杀所致,忙从地上抓了一把雪,给他擦擦脸上的血迹,又叫婆娘打了一竹筒温热水来,喂他喝了几口。过了一会儿,那山花子终于喘过气来,慢慢苏醒,自己挣扎坐了起来。
此人正是向世雄。
当时他睁眼感激地看了看身后的田老大,又看了一眼那婆娘,心里有些奇怪,觉得这婆娘怎么和弟弟向世杰的女人吴兰同样脸相呢?他想问什么,却没说出口来。他万没有想到她就是吴兰的姐姐吴玉,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呢?
田老大估计他是饿昏了,又叫婆娘把准备当晚饭的几个乌芋刨出来,装在碗里端给他。那山花子竟急不可奈地一口一个吃光了,然后喘了阵气,自个儿撑地站起来。他向田老大夫妇抱拳一揖,说:“多谢好人相救,只是我们还有一个婴儿,没有奶吃,已经饿得半死,还想讨点苞谷面救他一命。”
田老大看了婆娘一眼,那婆娘叹了一声,就进屋舀了半碗苞谷面出来,向世雄急忙用衣兜接了包好,深深一鞠躬,转身趔趄而去。走到山口,他又回头望了望这茅草吊楼,心想一定要记住它。
034
田老大没来得及细看这山花子的面相,更没有想到他居然就是传说中巴方舞者中的头面人物向世雄、他的到来将会给自家命运带来多大的恩仇跌宕。他只记住了那人额头上有一道赫人的血红伤口。见那山花子在雪茫茫的山林中消失了,田老大看看手中的空碗,哑然一笑。
那婆娘埋怨:“看你自己晚上自己吃什么?”
田老大说:“没吃的就早点睡喽。”
婆娘瘪了瘪嘴,瞪了他一眼。虽说已是老夫老妻,可两人伴守如初、不离不弃,好比山中的枯藤老树。而年华的苦乐也就像寒鸦一样,时常在藤树上绕来绕去,只因这婆娘当年从大户人家私奔而来,同这个光棍猎人结庐深山太多磨难、太多悲欢。
提起这两口子的姻缘,说来话长,还得从五年前的那场命运风波说起。原来这田老大,就是渔洋关的猎人张老大,那婆娘正是吴玉。
当时那渔洋关吴家大女儿被土司掳去强暴,逃出后跟随猎人张老大在山洞中躲了数日,吴玉想要回家看看。张老大便先去打听打听。他摸到吴家,却见那房子早已闭门绝户。邻近的住户告诉他,二女儿跟巴方舞者跑了,两位老人已经被洞主拖到山里杀死了。张老大只好回来实情相告。吴玉听到后惊得立刻晕死过去,后来就痛哭不止,一连好几天滴水不沾。张老大劝道:
“事到如今,老是哭有什么用,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跟我过一辈子算了!”
吴玉长叹一口气,说;“跟你怎么过?没家没室的。”
张老大指着山洞说:“这不就是家室吗?保你生起娃儿来一窝一窝的。”
吴玉忍俊不禁,破涕噗哧一笑。
那山洞原是猎人躲避风雪的处所,张老大自幼父母双亡,流浪山野,居无定所,随处的山洞茅棚住惯了,经常就在这等地方过夜。山洞里面开间倒不小,放了一堆苞谷秸杆和茅草作为卧床,旁边用三块石头垒成灶台,上面搁一个鼎锅可以煮饭,洞外有一条山涧可以取水,食宿的基本条件也算具备。张老大又不知从那儿扯来些金银花藤子挂在洞口,算是为欢迎这婆娘做的装饰。可是在这大户人家出生的小姐看来,也实在哭笑不得。
张老大见吴玉不哭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当时就拉起她朝家山磕了三个响头,又自己吆喝一声:“新郎新娘入洞房啰!”,将她抱入洞中,两人从此结为夫妻。
他们在山洞里躲了三年,几乎成为野人,以后才隐姓埋名,改姓为田,人称田老大,辗转来到这佷山脚下汊溪边,搭了个茅棚木楼安家落户。他们没曾想到这也是田坤如的地盘。
且说田老大当时两口子说笑几句,就进屋相拥而眠,那日也就过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