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珠看到我执拗和严肃的样子，好像为了安慰我似的，说：“记住了，方哥。”我又问了林玉珠的那些书和笔记。她则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那还是在团委工作的几年里看的。那时我们厂的团委给团员们下达了读书任务，不看不行。”停了停，又说：“哥，我真喜欢看书，真的。真想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个地方，最好是到一个远离尘世的古庙里，谁也不要来打扰我，让我好好地过过读书瘾。”我问她是不是很喜欢宋词。她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一边草率地答应着。我说你能背吗？她说能。我说你背几首我听听。她说：“背什么背，早都忘光了。过去我能背一百多首宋词和唐诗呢。”我跟到厨房，对她说：“玉珠，你真是可惜了。”林玉珠说：“过去上学的时候我还真的梦想当个作家呢，没想到现在成了个开饭店的，真是没意思。”我又问她最喜欢什么书。她说看来看去还是喜欢中国的古典小说，最爱的还是《红楼梦》。我问为什么。她说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喜欢。柜里边的那本书，一直陪了她十几年，前前后后看过十几遍，只是这几年才放下不看的。
“你这么喜欢总该有点理由的。”“好像就是为了进入一种气氛。”“什么气氛？”我问。
“一种伤感的气氛，那气氛能让我舒畅，让我娱悦。”“伤感还能娱悦？”“真是的。有时抱着那本书，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在单位有了不愉快的事，一看书什么都忘记了。甚至有了伤风感冒头疼脑热的，看了书流流泪不吃药就好了。”
“竟有这样的事？”我惊讶地问“嗯。你呢，方哥，你最喜欢看什么书？”“和你一样，文学书里也是中国的古典小说，可不是《红楼梦》，而是《三国演义》。就像吃遍了山珍海味，最后剩下的，还是自己家中的那碗捞面条。”“那你是为什么？”“我不是为了伤感，而是为了进入一种男人的世界。它能帮我找到男人的感觉，让我闻到战场的气味，体会到博杀的快感和生命的张力。我觉得那是写给天下男人的一本书。”“是吗？那么《红楼梦》就是写给女人的书了。”“我赞同你这种观点。有一段时间，晚上不看《三国演义》就睡不着觉。有时出差在外，忘了带书……”“那你就只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不，我也有法子。”“什么法子？”
“我就想着书里的情节和场面，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方哥方哥，我也是。有的时候睡不着，我就想着那个林姑娘就在我的身边，不知怎样就睡着了。”后来有一天，小丁他们来的时候，我给他们说了关于林玉珠看书的事。
小丁说：“方政委真是有眼不识金香玉，人家小林可是个饱学之士哩。”星期天的时候，林玉珠就把小玉带来玩。为了兑现我在病房时对小玉的承诺，我让司机把车开来，和林玉珠、小玉到野外去玩了一次。去的时候，我们带了炊具，做吃的，采野花，小玉玩得很开心。一天上午，我正和小王下棋，听到了外面李二旦“方哥方哥”叫我。我让小王去开门，见李二旦腋下夹着手机包，提着一大堆东西站在门前。他的目光越过小王的肩膀看着我，粗声大气地说：“好了吧方哥，这么长时间也没来看你。”
我说：“老李，这么多天你去哪儿了，也不打个招呼，让我们都为你担心。”
“去山西要账了。”他把东西递到小王手里，进到屋里说，“还是俺舅以前办煤厂时欠的钱，对方一直不给，我带了几个人过去，一直住到现在才要回来。”小王说：“你出去了也不跟方政委说一下，叫方政委担心得不得了，都还以为你怕报复躲出去了。”
“躲出去了？开玩笑，想杀我的人还在他娘肚子里哩。”小王切了西瓜，端过来，我拿起一块递到李二旦手里，说：“还是注意些好，常言说小心无大差。你在监狱时就和他们结下了怨，这次又告发了他们，你想他们能不恨你。再一个刀疤和蛋籽儿都是些亡命之徒，心狠手辣，外面还有一帮狗屄弟兄，什么样的事都能做得出来，还是防着点好。”
“你放心方哥，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他们能吃几口饭拉几颗屎我心里有数。”李二旦咀嚼着西瓜，口齿不清地说。我说：“你可不要小瞧了这些人，他们的残忍有时是你想像不到的。现在治安形势多复杂，有多少人就是思想麻痹遭了暗算的。”李二旦把吃完了的西瓜皮甩到脸盆里，恨恨地说：“他们敢动我一根汗毛，我让他们断子绝孙。”
小王说：“老李，方政委的话你一定要记住，都是为了你好。”我说：“一定要注意，我绝不是危言耸听，我在监狱这几年，经历了不少事，也见过了不少人，我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说个不中听话，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家中还有老娘哩。”李二旦说：“没事方哥，你尽管放心，我心里有数。”说着看到了我的脸色，又改口道：“记住了记住了。”
我说：“老李，你这次可以说为咱们监狱立了一大功，两个人真要跑了，经济损失不说，造成的社会影响会让咱们几年翻不过身。要是两个再到社会上作案，闹出事端，监狱长和我的帽恐怕就得摘。所以今天呐，我就代表监狱长还有我自己向你表示正式感谢。”李二旦说：“可不要这样说方哥，说真的，告他们我是冲着你来的，要是别人的事，我才不会管那么多哩。”
我又跟李二旦说了市里准备表彰他的打算。李二旦仍是像拒绝毒蛇一般马上拒绝，说：“我要那干啥哩，还不如多到我的饭店吃几次划算。”我说：“市里还要给你发奖金，咱们监狱也有这个打算，要给你一些奖励。”
李二旦说：“我可不要，吃撑没事干了。要那样，刀疤和蛋籽儿才恨我哩，社会上的人还认为我是瞄着钱来的。”我说：“这都是你应该得到的，不但是为了你，也为了弘扬正气，教育犯人。”李二旦说：“我可不要，钱也不要，名声也不要，只要方哥你不认为我李二旦是个孬种够哥儿们就行了。”小王说：“对你奖励的事都是方政委做的工作，也是政府对你的鼓励，你可不要不领情。”李二旦说：“我还不知道，谁对我好我清楚。”正说着，林玉珠回来了。对李二旦说：“李哥这些时去哪儿了，见不到人。前段方哥还专门让我去家找你，怕你出啥事，给咱方哥担心坏了。没啥事吧？”李二旦说：“有啥事我还能在这儿。”
又说：“林妹这些时看去瘦多了，你可要注意身体。方哥恢复得这么快，都亏了你了。”林玉珠在卫生间一边洗脸一边说：“瘦了不好，有人想瘦还瘦不下来哩，我正好趁这机会减减肥。”
又说：“大娘好吧，那次去你家的时候，我看大娘这会儿好多了，都能下地了。”李二旦说：“前段我专门从北京请了个大夫来看了看，还真是远处的和尚会念经，人家的药就是灵。”林玉珠又说：“最近生意也不错吧，我每次从你的饭店过，见门口的车总是停得满满的。”李二旦说：“自文联的人帮我重新设计以后，生意就好起来。刚装修好那阵儿，人跟疯了一样往里进，这些时势头没有那么旺了。”我说：“给文联装几部电话值吧。”李二旦笑呵呵地说：“值，值。”我说：“看你开始的时候多厉害，赤着脊梁举着拳头，拧着司马的领子，就像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架势。”李二旦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我又说：“再欺侮也不能欺侮那些文化人，你不要看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见人连句话也不会说，可真正能使城市站立起来的，还是他们。要没有他们撑着，我们的城市就是一只空壳。”
李二旦似懂非懂地说记住了。还说：“司哥到现在还记恨着我，走路面对面都不说话，你说事情都过去了，我也给他陪情道歉了，对我还是这个样。”我问道：“他去你的饭店了没有？”李二旦说：“去是没少去，隔三叉五和耿主席带着人去，去了我给他敬酒，理都不理我。”我说：“这就对了，你没听说知识分子的一张脸比什么都重要，时间长了慢慢就好了。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一定要和文联搞好关系才是。”李二旦要走，林玉珠在厨房听见了，搐着围裙支撒着双手过来说：“不能走啊李哥，我让小王上街买菜了，方哥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好不容易聚到一起了，在一块儿吃顿饭，说啥也不能走。”李二旦说：“改日我再来，今天中午一个朋友新开了个百岁鸡，要我去给他捧场祝贺，谢谢方哥和林妹了，改天我一定再来看方哥。”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往我手里塞，说：“方哥的身体受这么大亏，需要补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方哥收下。”
我说：“老李，赶快收起来，你挣个钱也不容易，我治病养伤都由单位拿，用不着钱，快收起来吧。”李二旦看我不接，说：“你要不收，就是把我当外人看。”把信封扔到茶几上就往外走。正在这时，小王提了菜从外面进来，我让小王拦住他，接过林玉珠递过来的信封，对李二旦说：“老李，你要不拿走，咱们以后就不是朋友了。”李二旦的脸一红一赤的，我又说：“拿住吧，有了钱给老娘好好看看病，心我领了。”李二旦看不拿不行了，只好悻悻地接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