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来西南开会之前,新任系主任梁守一召开了一次系务会议。在会上,他否决了一些教师提出的办作家班的逮议这建议并非首倡,只是步人后尘。这时候,全国许多高校办作家班几成潮流,某地一所工业大学居然也办了堂而皇之的作家班、理由是他向来反对趋时,更不能同态这建议后面的明显的蠃利性目的。学校应该是至圣之地,即使天下都被铜臭污染,至少学校多少要有几分自爱自重。来西南之后,其他高校的与会者闲聊时常常津津乐道,他们那儿的作家班以及其他名目繁多的培训班如何如何给他们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之类。他听了,很不以为然。
在这次好儿个高校联合主办的学术讨论会上,最大的新闻人物是东方大学来的梁守一先生。首先自然是因为梁先生在国内学术界的影晌,在这次与会学者中属于声望最高的那个档次。另外也因为他的一向成功的讲演,他的移居美国的经历,他的不幸的婚姻,使得他的关于中西文化比较的观点不仅格外透辟,而且极富感染力。
镲次都是这样,会场渐渐地安静而至肃穆。良久的沉默之后,人们忽然报以潮声般的鼓窣。本来一个枯燥乏味的学术讨论会,由于梁守一的故事和激情而出现动人的高潮。他的演讲完毕,许多人拥上去,请求他签名,向他发出讲学的邀请,更有一些钕锐活跃的研究生希望同他作进一步的探讨交流。
最出乎意料的是,本地商界也对他表示了极大的敬意与热情。
事倩发生得很突然,梁守一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他由一群人陪葙刚走进宾馆,猛然被两个人拦住。其中一位伸出双手一把扶住梁守一的双肩,扭头向另一位介绍:这就是大学问家梁守一先生。然后艾向梁守‘介绍:这位是此地珠宝行业最大的企业家洪先生。
幸会。
续守一伸出瘦骨嶙峋的手,盲目地应酬若。好久,他才认清这位介绍者是他住的宾馆的经理,尊姓劳,劳经理。他曾经在一次偶然的闲谈中向劳经理问及当地珠宝行业的情况,当时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只是随便问问,没有想到这位劳经理却认了真。
走,上洪先生那儿看看去!
劳经理不由分说,不知为什么他那么相信梁守一会对洪先生的珠宝发生象他自己一样的无限兴趣。
欢迎光临洪先生微微颔首,一漩温文儒雅,这给了梁守一极深的印象。
几位从北京、上海高校来的研究生一片雀跃,粱守一被推动得不由自主。
本地历来是滇西交通要冲。公元前二世纪,出使西域的张骞在阿富汗市场获悉,从四川西部人云南,经永昌(本地古称)往缅、印,存在着一条民间贸易商道。汶武帝稂据此口着手开辟川、滇、缅、印通道工程。自此,此地成为我闽对外交通的广阔门户,圆内外商贾云柒于此,交换黄金、宝石、琥珀、翡翠、孔雀、犀、象、蚕丝、绢布、关旄、水品、琉璃、海贝……空着两只手从中原来此为官者,可谋得富及十世的财富。近年来,这条西南古丝绸之路在长期沉寂之后重又复苏。各种各样公开的和地下的、合法的和非法的贸易繁荣日甚。其中最惊心动魄的除了海洛因,莫过于从伊洛瓦底江畔那个宝石之国走私的璞玉了。
洪先生的商行不在城中心,很背静。一行人走了很久,路灯昏哜,行人渐稀,于是有了一种神秘气氛。大家不知为什么都收敛了声音。只剩下沙沙的脚步声和偶尔一、二声咳嗽。等到接近商行了,便开始了一阵又一阵的嗟哦惊叹:巷陌深深,庭院也深深,一叹;花木重重,门户也重重光店堂的门即有三重:合金铝卷叶门,铁栅栏,厚重的木门、又一叹;店堂遍布华灯,灿然一亮,刺得眼晴发痛,半天踭不开,又一叹;柜台里各类加工后的玉器色彩奇幻,竞相辉映,又一叹;问及价格,一枚绿豆大的翡翠猫眼价值上万,又一叹。这样七叹八叹,使人再看洪先生时,不禁肃然起敬,仰之弥高。
洪先生满脸是谦和的微笑,若即若离地陪着梁守一,不时殷勤却不失庄重地回答他的询问。
这么大一点点,真的值一万么?
怎么说呢,有句行话你大槪晓得的:黄金有价玉无价。真要傲起买卖来,或许还不只这个价。
真的?
真的:洪先生淡淡一笑,当然,旣是‘充价、也就可高可低。若是肋友之间,自然又另当别论了。怎么样,有心为太太办点什么?
梁守一忽然噤声,蹙起眉头,用两只隐在厚镜片后面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洪先生的脸,仿佛从一张极密集的地图上寻找一个极生疏的地名。
洪先生两只手合抱着放在腹部以下,很坦然地任其研究。
有没有未加工的毛玉呢,您这儿?
梁守一似乎有个什么想法突然萌发了。
有的。洪先生马上就抓住了这个信患,看来,梁先生是行家么。
毛玉堆在两蜇门后的库房的一角乱石一堆,表面同街上随处可见的石头无异。
就这些?
就这些,不敢说价值连域,易下一条街是不成问题的。
那些石头都编了号,并标明了重量。石头的一端,被小心剖开一个口子,薄薄一圈毛石中间,露出晶莹剔亮的玻璃光泽。
洪先生娓娓道来。
又是一片唏嘘惊叹。
梁先生,你不是想做玉器生意么,劳经理仅凭猜测却很肯定地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我趿洪先生是老朋友,现在你也是我们的朋友了,何况你从中原来,不容易的,我们岂能不优待你?
梁先生倘若打算做玉器生意,不妨说话。
洪先生完全作好了优待的准务。
研究生们也起劲地鼓动起来。他们说不清是为什么而激动。他们总之是很容易激动就是了:
买,梁先生,买!
梁守一连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眼睛在各人脸上亮亮闪过一通,断然说:
买。
不知梁先生有多少资本?
洪先生一点没有买方的那种兴奋,有的只是一种职业的随和。
不多了,千把块吧。
也行。就算是投石问路吧。先小试一试,有前途,再洪先生于那堆乱石中挑出较小的一块。
这是最小的一块了,光是进价就付了一千五。我们是朋友,谈不上做生意,五百元就算是奉送吧,不成敬怠的。
‘梁守一接过那块毛玉,反过来顺过去地看了半天。然后把剖开的那一端几乎贴上自己的眼镜,又看了半天。玉的反光在他的镜片上映出两点幽幽的翠绿。所有人都屏心息气地注视着他。终于,他把那块毛玉从眼镜前放下来。
这块玉,如果脱手,能有多少收入呢?
这就看你怎么脱手了。如果加工成器,那么,一个猫眼值多少,你们刚才都看到了。这么大一块毛玉,能加工多少描眼,是可以推算得到的。如果就这样作原材料脱手,那么,远的不说,到昆明就能卖五至七千元,到桂林就能卖上万,到广州或许就是二万以上如果到海外呢?
那我就不敢断定了。不过据我在广州的同行的经验,只会比二万高,绝不会低。
二万人民币差不多。
这可能么?
梁守一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立,似乎无助地面对着一个生死抉择,他求援似地盯住劳经理,喃喃自语。
梁先生,我是把你当作朋友,才关照你的。你要是缺乏信任,那就不要买了。说句俗气话,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况我们并不是同你作买卖,何苦让你生疑心呢。
劳经理很委屈。
洪先生小心地把那块毛玉从梁守一手上拿过去,小心地放回原处然后伸直腰,拍了拍手,恢复了先前的庄重,极宽厚通融地说,真是无所谓的,梁先生。既然来了什么都看看也好嘛。下次何时愿来就来,我总归是欢迎的。不瞒你说,一方面是交个朋友,另方面我还指望通过你扩大一条传达信息的路子呢。
洪先生和劳经理的热诚首先打动了研究生们。
梁先生!
研究生们齐声喊。他们现在觉得梁夺一原来是迂夫子一个,正在眼睁睁地失去一笔可观的财富。
梁守一弓着背,眼睛眨得飞快,两片因为过量吸烟而发黑昀嘴唇嚅嚅翕动,忽然他朝前跨一步,弯下腰重又检起那块毛玉,重又反过来顺过去地看了半天,重又把剖开的那一端几乎贴上3己的眼镜,又看了半天,玉的反光在他的铰片上重又映出两点幽幽的翠绿。所有人簠又屏心静气地注视着他。终于,他把那块毛玉从眼镜前放下来。
真有那么大价值?
洪先生这一回只是仁慈地看着他,笑而不答。
梁先生,你也真是的!研究生中的一个北方汉子急了,你拿回去想一晚上,明天一早你如果还觉得不放心,给我好了,我给你一千元。
你说话算数?梁守一眼睛锐利地一光。
怎么不算数。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似乎是有了坚强的后盾,梁守一下定了决心。只是数钞票的时候,手仍然不免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