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还没进屋，我已经从挺豁亮的嗓门听出是邻居段大爷了。
他冲我眯缝着笑眼说：“你先别起急，我不是来报案的，是来求援的！我也知道你整天忙得陀螺打转，可思来想去，这桩公事非你不行！”
说着，他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在我眼前抖展开来：“提起宋大夫你熟吧？我和你爹的病，哪个大医院都不收，楞是让宋大夫连针带灸的治好了！还有那个姓何的小伙子，你还记得不？为了抢救别人，自己给砸成个截瘫。大老远送到北京，没一个医院能治。还是宋大夫给收下了。每天为他又扎又灸，一站就是半天，大汗珠子顺脑门淌。如今，小何已经能拄拐下地了！宋大夫还说，过春节要让他丢下拐，还黑龙江林场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宋大夫不但医术髙、医德好，收费也比别的个体户医生低。就为这个，小何代表我们全体病友们，给晚报写了篇表扬文章。这不，今个儿报社给寄来了样子，说要登啦！大伙都挺高兴！可报社还说要在这份样子上盖个大红公章才给登，这可难坏了大家伙儿。我思来想去，只有麻烦你帮着办啦！一来你了解宋大夫，你又是在公安局里干预审的，能说会道，能代表我们跟报社反映实情；二来宋大夫的户口就在派出所里。干脆，从局里给派出所打个电话，让他们给盖个派出所的章得啦！”
我笑了。我知道报社要的不是这个章。尽管如此，我还是答应段大爷帮这个忙。因为，我该尽这份义务。
我打电话问晚报，一位姓侯的女编辑告诉我，因为是写真人真事，必须按报社规定加盖单位公章，证明内容属实。我向侯编辑解释，说宋大夫是个体行医，没有单位。侯编辑道：“他的营业执照属于哪个区卫生局批的，就到哪儿去盖。”
侯编辑真聪明！我决定去本区卫生局。为了办事方便，我换上了便衣。这不是办案，穿警服去效果也未必好。
当我风尘仆仆地来到区卫生局的时候，正赶上这里要准备召开个体医生先进模范代表大会。几个人忙着往墙上贴标语。我一看就乐啦！借这个东风，不但盖章能顺利，兴许还能给宋大夫争个代表当当呢。
大方脸盘的区卫生局局长，以为我是报社来采访的，搔着太稀的头发哈哈笑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这些先进模范啊，太值得宣传宣传了！”
这当儿，门外走进一位街道干部模样的人，他没注意到屋里还有我，习惯地打开大黑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大堆东西：“局长，这是三条巷崔大夫给您的青春宝，他祝您青春永不老！这是马尾沟胡大夫给您的大宝牌生发水……”
局长的一对豌豆芽儿眼立刻鼓成两个大蚕豆：“这像什么话？你没看见报社的同志在这儿吗？怎么能搞不正之风呢？统统给我退回去！你告诉他们，我之所以批准他们当模范，是因为……”
我急忙解释：“我不是报社的，我是来……”听我详细说明了来意，局长咕哝着，把本来要给我倒的水，重倒进他自己的特号大茶杯里了。我猜想这特号大茶杯一定是兴“饮水疗法”时，某位大夫为局长准备的。
“宋？”局长努力思索着，一面抓起了电话，“小武，给我查查这个宋……啊？是咱们区的？噢，两年前从北蜂医院退休的？”他放下电话，神圣而坚定地对我说：“不错，宋大夫的营业执照是我们批的。可他干得究竟咋样，我们不了解。这个章断然不能盖！”
我说：“那你们能不能派个人去了解了解？听听病人的反映？你们不是正要准备召开……”
局长马上打断我的话：“派谁？谁都忙得四脚朝天！谁都没有分身法！就拿我说吧，哪个月没有二十个会要开？天天忙得两头不见太阳！这样吧，你去北蜂医院吧！宋大夫是从那儿退休的，他们一定了解情况。让他们医院给盖个章不是更实事求是吗？”
说罢，局长就把我晒在那儿了。我只好退出。不等我出门，身后就传来写字台的小柜门被拉开的声音。不用看，局长准是在处理那堆“不正之风”。当我赶到北蜂医院时，已是汗流浃背。我推开医院办公室的门，冷不丁地听到一句无情的话：“去去去，看病往后走！你眼里有白内障是怎么的？没看见这是办公室？”
我听出这是个女人的声音。我对她说，我眼里没有白内瘅，我是来盖章的。
“你听不懂人话呀？盖章怎么的？往后走！到收费处！”我耐心解释道，我不是来盖“现金收讫”的章。
听我说明了来意，这位女干部突然一声尖叫，使缺乏准备的我吓了一跳。
“是他一呀！不但发了横财，还要登报啦！的确比吃大锅饭强多了！你等着，我叫主任去！要盖公章得主任点头！”
叫来的主任也是女的。她干干脆脆地说：“这个章我们不能盖！因为他离开单位两年多了！我们管在职大夫还管不过来呢，哪有闲心去管个体户？你要了解他在医院里的工作表现，我们倒可以谈！不过……你有党组织开的外调介绍信吗？没有信，恕不接待，你也免开尊口！”我问：“提起宋大夫，你怎么这样火呢？”主任撇撇嘴：“他这个人，出身不好就不提了，满脑子个人主义，满脑子技术第一！为这，文革时没少让他跪！罚跪打人当然不对，可为啥偏罚他呢？现在，他已经退了休，又去大把抓钱。给这样的人登报，谁服气呢？如果我们盖了章，将来用什么去做在职大夫的政治思想工作呢？”
我掰开揉碎地向她解释、建议，口都说干了。最后，她的结论是：要盖章可以，不过，要在盖章的地方注明这样一句话--
此章只证明宋大夫目前在我院领退休金！我哭笑不是。这跟盖一个“现金收讫”的章又有什么两样呢？这样的章，只能给报社的总编辑带来烦恼！
公章到底没盖成，我感到有愧于宋大夫和他的病人们。回去怎么向段大爷交待呢？
这时，我眼前突然一亮：准备见报的文章里介绍，宋大夫还是中华医学会北京分会所属的针灸学会的会员呢！对！找他们去。相信针灸学会会为自己的会员主持公道。这是盖公章的最后一条路了，老天爷，你可怜可怜我吧！
我气喘吁吁地赶到针灸学会，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透着一肚子学问的秘书长，热情而又不失风度地接待了我。从交谈中我得知，他也是一位针术高明的大夫。不等我做更多的解释，他就落落大方地说：“我们相信病人写的文章是属实的，章可以先盖上！这不仅是宋大夫的光荣，也是本会的光荣嘛！”天无绝人之路，大红公章总算盖上了！可一连过了好几天，晚报也没登出这篇文章。我打电话问，侯编辑说：“你交来小样的当天，同意给你盖章的那位秘书长就直接打电话给值班总编辑，说那个公章只证明宋大夫是针灸学会的会员，文章如有问题，该会概不负责，一切后果由报社承担。所以……”我一下子愣住了。
侯编辑压低声音说：“也许你还不知道吧，别说这位秘书长了，就连他们的会长也从没上过晚报呢！”
“那怎么办？”
“你还得去区卫生局盖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