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传道:“我知道,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落冰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窗前,夜风拂起她的长发,浮在空中,轻若无物:“我的父亲是死在这暗器下的。”蒙传身子一僵,坐正了。
“我那夜见你舞动这千金掷,就在想,你会是我的仇人吗?鬼使神差的,又让我看到了你将它藏在袖子里,就偷到了手。你那天醉得厉害,没有发觉。我本怕你第二日来找我,便想将它毁了。谁知次晨就传来了尹大人搜捕的事。我本来是高兴的,想着若你有这东西在手,或许便逃脱了,又不知有多少人会死在你手中。可是,可是……”她突然说不下去了。
蒙传有些不解,问道:“既如此,你为何要给他?”
落冰默然一会,去听那箫声,口里轻轻哼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直哼完了这一首歌方道,“那天你歌唱得很糟,可是你手执金芒当空而舞的样子我却总也忘不了。你若是死掉也罢了,可是听人说你被尹大人收了作下属。我怎么也想不出来,蒙传呀蒙传,你也会去听命于人么?”
蒙传直盯着面前如豆烛光,光晕在他眼中愈来愈大,往日的长街纵马,千金买笑,高朋满座,怒起拔剑,如白驹一闪而过。
“那日我见到他,就觉得他好像你,我把千金掷给他,看他舞起满天流星,便觉得又见到了你!是我害了他,是我!”落冰猛然转过身来,却见榻上空空如也。
“蒙传,蒙传,你……”她小声叫着跑出去,却见珠帘尚在晃动,外间的窗子已大开,沉沉夜色之中,哪有蒙传的身影?
落冰快步走到窗前,窗外暗沉沉的,远处偶尔还闪烁着灯火她向外望去,晚风呜咽吹过,蒙传早已不见人了。
落冰紧握着窗棂,泪水簌簌落了下来。
蒙传在屋顶上飞掠,夜风虽急,却只能刮痛他的肌肤,吹不开一胸的郁闷。天将明,灯火熄尽,这是黎明前最黑的一刻。无边无际的漆黑如一整张大幕罩着天地间的一切,直令人窒息。
突然一声马嘶,清亮激昂,蒙传猛然站定了,这声音好生熟悉。
“雪上风!” 他想起来了,向着马嘶声奔去。许多人声夹杂在嘶声中:“快,套上套上!”“不行!”“不要紧,前面准备好了……”
马鸣更烈,听得蒙传满怀激越,欲要与它同喝。
看到了看到了,它奔在长平大道上,像暴虐的北风裹挟着一团寒意彻骨的雪花。如此空阔的长街却似不能容它奋蹄一跃。银亮的鬃毛和马尾抖得竣直,在身后留下冷青色的光影。
可是它的面前,人群散开,露出一面高厚的石垒。
“雪上风……”蒙传吹响了口哨,但它没有回头,它像一根磨得锃亮的钢箭,只要离开了弓弦,就决不回头!
雪上风高昂的头颅撞上了石头,那一刻很慢很慢,慢得可以让蒙传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它的额头间深深凹了进去,然后就有一个个血泡泡鼓出来,浮起风中,从飞扬的银丝间穿梭而过。
“嗷!”雪上风胜利的呼叫破开了浑黑的天幕,扯出一线亮白。它的鲜血泼溅了出去,霎时将那白隙染成了绯色。
蒙传回到府衙时,天色已大亮了。李明守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了?昨天喝了酒?”蒙传面色微红,双目晶亮,确像是吃了酒的样子。他含笑摇头道:“没有。校尉有没有追问我昨夜的去向?”李明守有些疑惑地盯着他看,道:“没喝酒就好。昨天很多人都追了出去,现在还有没回来的。你我又合力格杀了匪首,校尉不会见怪。”蒙传点点头,道:“那我睡去了。”
蒙传方一走动,就听到几声呻吟,这声音他早已听惯了。蒙传随口问了句:“又是哪个倒霉鬼犯错了?”
“是……”李明守说了一个字,却又改了口道,“你快去睡吧!”
蒙传猛然收住脚,转而走向那厢。李明守拉住了他道:“不要去,蒙传!”蒙传狠狠的盯了他一眼,挣开他,发力跑了过去。
钢环上果然又吊着一个人,他的双足踏在两枝铁簇上,脖子搁在钢环中。铁簇和钢环都不怎么锋利,若是脖子勒痛,便要用力点在铁簇上,那铁簇就会刺入脚心更深,钢环也会勒得更紧。钢圈会一层层割破皮肉,筋骨,喉管。上了这刑具的人通常会哀号三日三夜方死。死时颈折足碎。
刑具上的人轻声呻吟,头发蓬乱地垂下来掩住了面孔,听到跑动声后,勉强抬头,看到是蒙传,在发梢下咧了咧嘴角,算是笑过。
“洪三,你,你这是怎么了?”蒙传呆滞地问。旁边的看守已经执着长戟过来赶了:“滚!”差役们面上满是鄙夷的神色,“干什么?想救他?”
“不,”蒙传垂下头去,低声下气,“我们以前熟识,只是过来看看。”“有什么好看的?你们这些狼崽子,养都养不熟的,大人留下你们也不知派什么用场!”李明守赶了上来,一把拦了蒙传:“快走,我来跟你说。”
蒙传随他走开几步,急问道:“怎么回事?”
李明守叹了一口气道:“他私下里放走了人!和你一样!”
蒙传往一边走了几步,离李明守远远的,冷冷道:“我不领你的情!”
李明守苦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求你明白我。”顿了一下方道,“毕竟兄弟一场,我只想你多活几日,不要像他。”
蒙传问道:“他是怎么会被发现的?”“被人告发的!”李明守突然自失一笑道,“昨夜若我不是与你在一起,你一定会疑心是我了。”
“那可未必,昨日若我真的放跑了那人,你不见得会帮我掩住。”蒙传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质问道,“你的性命,我的性命,洪三的性命,在你心里面,比不比得上尹尝的命?”
李明守正色道:“我决不会为他人之令而害我自己的兄弟!但也决不会容你伤害尹大人!”
蒙传默默看了他片刻,掉头自去了。
“咚咚咚!”
夜色已深,风急星稀,梆子已敲过三更。洪三急促的呻吟在沙沙夜风中听起来分外惊心。可守夜的差役听惯了,丝毫不觉异样。其中一个有些倦了,大大打了个哈欠,点亮了手中的烟袋。另一个也勾起了烟瘾,道:“借个火借个火。”先头的四下望了望,道:“小心些,要是被大人知道了……”
“定要了你的脑袋!”一声嘻笑,差役以为是哪个同僚作弄,“呸”了一声。可余音尚在,便哽住了。一截剑尖从他前胸透过,另一只手掌捂死了他嘴巴。借火的那人发觉不对,烟锅松手落下,尖叫一声,转头就跑。蒙传反手捞起烟锅,掷了出去,正打在那人后脑上,那人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蒙传从差役身上摸出钥匙,对洪三道:“忍着点,我来救你!”
沾满了脓血的铁簇从脚心里拔出来,锈迹斑斑,令人作呕。洪三面色惨白,喘息道:“蒙传,我们怎么逃出去,外面的守备可严得很。”
“我们不必逃!”蒙传咬着牙道,“洪三,我们那么多兄弟被尹尝老王八给杀了,他们是被活埋,死得好惨,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的意思是……”洪三跳起来,虽然有些虚弱,可目光却是灼灼生辉。
蒙传的眸子很深,他与洪三对视着,低低地吐出三个字:“樊将军。”
洪三看着蒙传,眼神暗淡了一下,旋即又咬了咬牙,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大人,四更过了,歇息吧!五更天您又得起身了!”陆崇躬身道。
尹尝摇头,依旧运笔疾书,只淡淡应了声:“东街李侍郎侵占邻里房产一案还未结。若是你累了,就自行歇息去吧!”
“大人,再熬就通宵了,这个案子也审得差不多了。明日里让文书纂个结案词就结案了。您还是早点歇息吧。”陆崇又劝了一句。
“能早一日便早一日。”尹尝放下笔,活动了下握笔久了僵硬的指骨,“那被李侍郎占了屋子的几户人,现在怕是犹还在风餐露宿。若能早一日结案,他们便能早一日回家了吧。”
“大人爱民如子,下官深感敬佩。”陆崇道。
“爱民如子?”尹尝冷哼一声,“这些年多听人说我酷吏当道,竟还有人说我爱民如子。你在心里当真就不怪我手段酷烈么?”
陆崇垂下头,惶恐地道:“属下不敢。”
尹尝闭起双目,语气里第一次有了些许的倦意:“如今这世道,佞臣当朝,是非颠倒。泱泱天下谁人不在水深火热当中?倘若没有非常的手段,朝廷的律法还如何刻于百姓心中?世道的黑白还由谁来摆正?”
“矫枉,必当过正。”尹尝猛地睁开眼,一字一句铿锵地道。
陆崇看着眼前几近枯朽的老人,心下一阵莫名的感动,只觉眼眶一酸,泪水便涌了上来。
“最近可有家书?”尹尝写完最后一笔,将卷帙铺开晾干,问道。
陆崇道:“今日有大公子的信来,您看看。”
“喔!”尹尝接了信,令道,“换我自家的蜡烛!”
陆崇知尹尝律自极严,连看家信也必是用自家的烛火,决不占用公家一分半毫便宜,便取了一支短烛过来。正要点上,忽听窗外有一声异动,心有所动,已翻身腾出窗去,大喝一声:“有刺客!”
一个人影在前头飞奔,他追了几丈,猛然止步,冷笑一声道:“这等伎俩也在我面前使!”忙往回跑,果然正见一个黑影跃向他方才打开的窗子。
陆崇拔刀在手,向黑影劈去。黑影惊觉回头,陆崇怔了一下,认出是洪三,不由有些吃惊,腰刀霍霍生风,顷刻间已砍了十余下。洪三方受了刑,气力有些不济,招架了几个回合,刀法便有些散乱,掉头跑开。
陆崇待追,又顾虑着屋里尹尝的安危,略为犹豫了一下。
尹尝喝问道:“怎么回事?”陆崇答道:“有刺客!”
尹尝道:”还不快拿下!”
“是!”陆崇一面回答,一面焦急地想:怎么当值的人还没来?
刚作如是想,已见一人在树影间连荡几下,挡在了洪三的去路上,不由大为高兴,喝道:“快拦住他!”“是!”那人答话,却是蒙传的声音。陆崇一怔想道:怎么偏偏是他?他与洪三交情甚好,莫不要……
正想着,却见剑光数闪,二人已战在一处。刀剑铮铮密响数下。洪三身子失衡,已滚倒在地,一溜血珠从蒙传剑上飞溅开来。
洪三在地上数滚,却已向着陆崇这边过来,蒙传赶上几步,一剑刺入他胸口。那一剑陆崇看得明白,是必死无疑,终于松了口气,甚觉欣喜。
蒙传从洪三身上抽出剑来,道:“待小人取了他的人头向大人请罪。”他突然惊叫一声:“将军,快来看,这是什么?”情神极是骇异,陆崇不明所以,急急赶上前几步,眼前金光骤起,眉间剧痛。
陆崇瞪圆了双眼,仰天倒了下去。火把的红光晃动,已映在他的眼中。整个府里已经被惊动了,无数脚步声向着这边踏来。
蒙传一把揽起洪三的尸身,一面道:“好兄弟,哥哥让你亲眼见到狗官丧命!”他带着洪三纵身跃起,手中金芒煌煌冲入尹尝房中。房里烛火通明,尹尝端坐堂上,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金星正要冲进尹尝胸口时,已有人从旁门冲至堂间,枪剑齐出,往蒙传身上刺来。
蒙传嘴角噙笑,手中金光四散,那枚千金掷如化身千万,顷刻间满堂都笼于其光辉之下。那金丝夭矫灵动,竟是无人可敌一招。金芒闪过,必有赤光相随。而尹尝竟面色不变,复又低下头去批文。
地上的尸首一具具多起来,蒙传与尹尝也越来越近了。他的精神愈加亢奋,狂笑大喝道:“狗官!”漫天金星复又凝为一点,直捣尹尝胸口而去。
就在这一瞬,一道黑影滚了过来,挡在尹尝案前,那金星一没而入,魔影似的金辉蓦然消逝。
挡在案前的人,微黄面皮,方面大眼,却正是李明守。李明守两指漆黑,原是套上了两个铁套,死死夹住了一根近乎无色的细丝,细丝没入他的心口,鲜血从中喷射而出。细丝的另一端缠在蒙传指上,众人才发觉,蒙传缠着细丝的指头上,也套着同样的铁指套。
两人的目光隔在细丝的两端交集,不,还有死去的洪三,也以孤愤的眼光怒视着李明守。
旁边已有人醒悟过来,取了刀剑去砍那细丝,蒙传指间微动,那刀剑居然被一一弹了回去,反伤了主人。李明守喘息着,吃力地从怀中取出一柄乌沉沉的小刀来,搁在了细丝上。小刀的色泽与指套一模一样。
蒙传脸色变了,他咬牙切齿道:“李明守,你为什么要拼死护着这狗官?他害了我们那么多兄弟和好些无辜之人,为什么不让我报仇!”
李明守的小刀一下下在细丝上割了起来,他胸口的血已经淌了一地,面色愈来愈苍白,说起话来,已是气若游丝:“尹大人是正人……大兴的百姓……有这样……的,的……父母官……是万幸……我……我们以前做错了许多事,大……人手段刚苛些也是……”
蒙传手上加力猛拉,眼见金圈一点一点的从李明守胸口血泊中现出,可李明守却终于一笑,细丝断了。小刀脱手落下。
兵丁们一拥而上,数十把刀刃尽数向蒙传身上迫来。蒙传绝望地大吼一声,拔出长剑,划出重重剑影。他挡开了刺往洪三尸身上的刀,自己却着了一枪,右臂被刺个对穿。只是刺中他那人被他回手一剑,便洞穿了喉咙。他踢飞尸首,挡去数样兵刃,先将洪三的尸身扔出窗去,然后正反刷刷两剑架开二柄已贴上他后心的枪尖。足尖反踢,踹正了一人的太阳穴,借力跃出窗去,凌空翻了两个跟头,正好抓住了洪三右臂,便往屋顶跃去。
此时却有一剑横插过来,生生从肩头断开了这一臂。蒙传手上一轻,眼睁睁看着洪三向下沉去,他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映出了蒙传狰狞的神情,染血的乱发。他带着些孩童般的稚气,好似在惊奇蒙传为什么扔下了他。他落地时非常轻柔,轻柔得如一片秋叶归于泥土。只是眼皮颤了一下,垂下来,覆住了明澈的双眼。
蒙传一时心肺欲裂,看向那断洪三手臂之人,却是他们的一个同伴。蒙传再也不管其他,长剑狂舞,剑剑往那人攻去。他此时已乱了方寸,那人平时武艺未必在其上,这会却一一轻松架开,又急又快的低声喝道:“你干吗带着他?他已经死了!你带着他会让他尸身更受毁损!快逃!”
蒙传心智一时清明起来,晓得这人是好意,可心中此刻对他的痛恨,竟比对尹尝还甚。他俯首最后看了洪三一眼,只见几只靴子已踩在他身上。蒙传痛极咆哮一声,越屋而过,发力狂奔。
“蒙传,你无路可逃了!”数百人的叫喊声随着风尘贯入蒙传耳中。
蒙传站在高高的箭楼边缘,风沙狂暴,刮得他几乎站不直身子,睁不开眼睛。发带早已不知去向,一头长发在风中烈烈而舞,如要离体而去。身上的衣裳却沾满了血,紧贴在肌肤上。东边天际,一缕红光浸开了一天墨蓝。
箭楼下,几百个箭手弓弦绷紧,箭端那一星厉芒尽数指向他的所在。
蒙传负手看着那日头将生之处,突然大声问道:“尹尝,你活埋了那么多人,未必个个都有死罪,还有些更是无辜百姓,你心中无愧么?”
此言一出,下面顿时静无声息,天地间只有呼呼风声。
久久,尹尝站了出来。他厉声道:“我尹尝,自出仕以来,只知忠于职守,严肃国法。即为大兴令,便不允许这大兴城中除律法之外,更有人可置他人于死命。为官者,若不得行其职责,怯懦无能,比之贪贿更加不如!”
蒙传闻言一笑,道:“你们当官的,果然比我们强些。我们不能自信全无过错,可是你们能!”忽又叹息,“这或者就是,为何你得生,而我将死吧!”此言一出,他向虚空中迈出一步,他走得如此从容,好似会驾云驭风一般。
在他跃下的同时,东方,一轮红日终于挣脱了云霭的束缚,喷薄而出。这一刻,万丈霞光披洒,层云尽染,广邈天地顿时豁然一亮。
数百点箭头上映出了旭日的红光,一齐向蒙传后心攒集。他身后顿时如盛开了一朵铁灰色的奇花。蒙传反手将整把箭头拔出,鲜血在他背后喷射数尺,与那漫天明霞一起,将他整个人浸在眩目的红光之中。
尽管只是一时的眼花,可是日后许多兵士仍喜欢对人说,那一刻,凶犯好似投身飞入朝阳之中,被日头焚成一团熊熊火焰。
如一只涅盘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