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娶你,”唐染摇摇头,“我只是想多和你说说话而已。从小到大,还没有人陪我说过那么多话呢。谢谢你。”
路语谣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吐掉嘴里的草根,走到唐染面前,举起她白皙的手掌:“好吧,那我们立个约好了:如果有朝一日你落到我手里,我保证不杀你,而且还会陪你说话。”
唐染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轻轻拍在路语谣柔软的掌心上。
肆 娶亲
天下掌门人大会演变成了天下掌门人比武大会,而且不只是掌门人,一些独来独往的江湖豪侠也加入了进来。最后武林盟主究竟给了谁,唐染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好像是武当掌门,又好像是华山掌门,管他呢。武林盟主也管不了唐门和霹雳堂的仇恨,无论怎样,争斗还会继续。
离开嵩山时,唐染不断地回头,想要从离去的人流中找到路语谣的身影,可惜未能如愿。
唐染回到了唐家堡,生活依然照旧,但围绕在唐染身边的人们发现,经过了嵩山之行后,唐染变得更加畏首畏尾。具体的表现是,过去当长老们提出打击霹雳堂的某处分舵或是产业时,唐染都会看看大家的脸色,点头答应,现在他却开始犹豫不决起来,似乎霹雳堂死人对他而言是种痛苦。
“你怎么了?难道是看到那个小姑娘生得好看,就生怕伤到她了?”还是唐恒老辣,一下子猜到了事情的关窍。
唐染涨红了脸不敢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唐恒拂袖而起:“荒唐!为了一个和你半句话都没有说过的女人,你就要置唐门的尊严于不顾吗?”唐染差点冲口而出“我和她说过很多句话”,幸好立即反应过来这话说出来更糟,于是悬崖勒马,硬生生憋了回去。
唐恒对于唐染心里惦念着路语谣这件事耿耿于怀,并且雷厉风行地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成亲?”唐染愣住了。
“你已经十八岁……快十九岁了,”唐恒说,“这个年龄才开始谈婚论嫁已经算晚了。你是唐门的掌门人,必须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进入家门,壮我唐门的声势。”唐恒接下去啰啰唆唆回顾了很多过去的历史,唐染的祖父娶了青城派掌门的女儿,从此青城派和唐门联手,在蜀中再无敌人,连峨眉派都得让我三分;唐染的曾祖母是武林豪门岳州杜家的掌上明珠,唐门和杜氏由此成为盟友;唐染的曾曾祖父……
唐染作认真倾听状,心里却有无数纷乱的思绪在搅来搅去。我要成亲了?和一个过去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孩子?当然了,成亲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自己可以多一个伴,而且还可以生一个孩子……可他仍然禁不住去想起一张清秀中带着狡诈的小脸。
我真的要成亲了?真的永远也不可能和那个阳光般明媚、月亮般狡黠的女子在一起了?
唐恒是个典型的行动派,决不肯浪费哪怕是一盏茶的工夫,立即召集长老们开始商量,看江湖中有哪个实力与名誉都不错的帮派家族正好有适龄的少女,然后派人去考察一番。唐染也因此得到了几天相对空闲的时间。在签完那些表示同意的名字之后,他把自己的身体缩在掌门专用的太师椅上,并很快发现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把整个身体团成球塞进椅子了。他已经十八岁,身材比唐恒更高大。
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长大了。唐染反复在心里念叨着这句话。长大了的人,是不是应该有一些自己的决定了呢?
唐染在屋子里想了两天,想得头都大了,后来他的视线无意中投向了屋角的案台,上面放着那只未完成的木鸟,许久没有碰过,早就积满了灰尘,在月光下更加显得暗淡。让这只木鸟飞起来,曾经是唐染人生中最大的目标,而现在,他已经快要忘了这只木鸟的构造是怎样的了。他成为了掌门,虽然他更情愿用掌门的位置去换一只能飞起来的木鸟。
唐染怔怔地望着木鸟,被积灰掩盖的木鸟仿佛在向他暗示着什么。他咬着嘴唇,在屋子里绕了三圈,最后猛地一跺脚,转身出了门。
事后回想起来,无论怎么样,唐染都觉得那一晚发生的事情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完全不符合自己的性格,或者说,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自己敢那样做,可他真的做了。堂堂的唐门掌门人趁着黑夜悄悄溜出了唐家堡,然后变卖掉自己随身的一块玉佩换取路费,出了四川,向着江南的方向一路前行。
唐家堡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片忙乱,他们搜遍了唐家堡的每一处角落,却始终找不到唐染的半点踪迹。唐恒毕竟最了解唐染,他很快作出了正确的判断:“这小子想逃婚!”于是唐门精英尽出,沿着出川的道路一路找下去。但这是唐染第一次独自上路出川,走了两天后就迷了路,花了好久才找到正确的方向,恰巧和追兵错过。结果唐染真的出了川,坐上了顺江而下的大船,当唐恒最终抓到他的时候,竟然已经在鄂州了。
“你可真能耐啊,”唐恒说,“我本来一肚子气,但一想到你头一次自己出行,竟然能在唐门的追赶下一路逃到鄂州,又觉得你总算有了那么一点掌门人的本事了。”
唐染看着滚滚流逝的长江水,一声也不吭。能确定的一点是,他不会到达江南,也不会再有下一次出逃的机会了,路语谣终将离他远去。
唐染跟随唐恒回到蜀中,所有人都装作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的样子,只是堡内的戒备大大加强了。事实上,即便没有那些防卫,他也不会再起逃心。那一次临时起意的出逃,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部勇气。
公允地说,唐恒对于唐染的婚事还是很在意的,他所考察的世家小姐,不仅仅看家世威望,对于女子本身的才貌品德也要求很严,以期望最终结果能让唐染满意。唐染对唐恒所提出的人选都没有拒绝,最终唐恒为他选定了太原府铁枪王老爷子的孙女。
“年方二八,才貌双全,知书达理,精善女红,”唐恒活像一个能言善道的媒婆,“而且王老爷子对这位掌上明珠宠爱有加,一直舍不得让她习武,所以她压根不会武功,也不必担心婚后欺负你,哈哈哈哈!”
唐恒笑得很开心,唐染只能陪着笑两声。
掌门没有异议,唐恒就亲自携厚礼前往太原府提亲,并专门邀请了当地有名望的武林人士做媒,礼数分毫不少。王老爷子显然也对攀上唐门这样的亲家十分满意,一来二去,婚期被定在了三个月之后。
“别再逃跑了啊。”唐恒在唐染耳边说,“婚期已定,再跑,丢的就是整个唐门的面子!”其实他不说这句话,唐染也不会再跑了。
两个多月后,就在婚期之前的三天,唐门派出迎亲的得力弟子将新娘安全地送到了唐家堡,就等着三天后的吉时行礼成婚了。成亲之前的那天夜里,唐染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这时候他听到屋外不远处有人说话,推开窗一看,原来是一名跟随着王家小姐陪嫁过来的侍女,正在和他院里的守卫讲话。她似乎是替王家小姐过来送什么东西的,守卫随口问了几句,就让她进来了。唐染开门让她进来,侍女进门后,忽然转身插上了门,然后用手在脸上一抹,路语谣的面孔就这样出现在唐染的眼前。极度震惊之下,他甚至说不出话来。
“你这个未来的老婆真是个废物。”路语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当然你们唐门派出去迎亲护送的保镖也都是废物。我半道上绑走了一个侍女,再扮成她,居然没有任何人发现。”唐染想要说“果然是你的风格”,但冲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句话:“你到这儿来,太危险了!”
路语谣耸耸肩:“不危险的事情,做起来有什么意思?我说,我千里迢迢跑到唐家堡里面来看你,可不是和你讨论危险不危险的。”
唐染给她倒了一杯水:“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时候他才有空打量一下路语谣。大半年不见,路语谣似乎更漂亮了一些。
路语谣不回答,站起身来,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有点奇怪:“我问你,半年之前,你是不是有一次从唐家堡逃跑了?”
霹雳堂对唐门的情报果然掌握得很详细,如果不是唐恒动作快,自己搞不好已经成了霹雳堂的阶下囚。唐染一边后怕一边回答说:“是的,不过刚逃到鄂州,就被抓回来了。”
“你去鄂州干什么?”她继续问。
“我不是去鄂州,只是在鄂州被抓而已,其实我要去的是江南。”
“你去江南干什么?”
唐染犹豫了很久,还是慢慢地说了下去:“那时候伯父想要我成亲。不知道怎么的,我总是……想起你,所以我想要去找你,问你一个问题。”“什么问题?”路语谣站到唐染的身前,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无从躲避。
“我想问你,你说过肯定不会嫁给我,那句话……有没有可能更改?”唐染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知道答案多半是否定的,可是我,就是很想听你亲口说一句,你说完了,我就死心了。”
“那现在呢?你为什么又答应成亲了?因为你被抓回来了?”路语谣的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神采。
“因为……因为我……”唐染嗫嚅了很久,“因为我没有勇气了。其实那一次出门,是我这一生中所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情,但我从离开唐家堡的时候起,就开始后悔,等到了鄂州,就算伯父没有找到我,我也已经几乎不敢再向前多迈出一步了。我那时候想,我如果找到了你,就算你改口了,我又能怎么样?我是唐门的掌门,终究……终究还是不行的。”
路语谣眼睛里的神采慢慢暗淡了。她退开几步,重新坐下,语气变得冷冰冰的:“我明白了。”
“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冒险潜入到唐家堡是为了什么。”唐染说。
“我只是被一个人打动了。”路语谣轻声说,“我听说,有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笨蛋,竟然离开了家,冒着被霹雳堂炸成粉末的危险,一个人向着江南进发,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目的是为了找我。所以当我听说这个人将要成亲的消息时,我才会那么的震惊,想要见见他,亲耳听听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想……我想……”唐染结巴了,发现自己无法再说下去。“如果我现在要你跟我走,你愿意吗?”路语谣忽然说。“走?走哪儿去?”唐染一惊。“你离开唐家堡,我离开霹雳堂,”路语谣的脸上带有一种唐染从未见到过的情感,“把打打杀杀的事情留给他们去解决,然后我嫁给你,好不好?”
唐染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也许路语谣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从她嘴里说出什么话都不足为奇,但唐染不是。路语谣同意嫁给他,这句话在几个月前会让他狂喜,但现在,他却不得不想到很多。他明天就要结婚了,有一个无辜的女人正在等待着他,如果现在跟随路语谣而去,那就是悔婚,会让太原王家从此对唐门恨之入骨……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摆脱“唐门”这两个字了。
可是路语谣的面孔就在眼前,那么美丽而真实,有好几个瞬间,在汹涌的情感冲击之下,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那好吧”。但在这几个瞬间之后,他只是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路语谣的笑容消失了,一种寒意出现在眼中。这种寒意在那一刹那浸透了唐染全身,他很清楚,从此以后,他也许不再有和路语谣在一起说话的机会了。“你终究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她摇了摇头,“我走了。”
唐染伸出手,想要拉住路语谣,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路语谣推开门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不管怎么样,我说过的话始终算数。今天之后,如果你落到我的手里,我不杀你。”
伍 惊变
唐染的婚期被迫推迟了一个月,因为就在原定成婚日的前夜,唐门遭到了炸药的袭击,死伤了不少弟子。在严密的防御下,这名袭击者竟然能混入唐家堡内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更为奇怪的是,袭击者并没有选择如藏书楼、试炼室之类堡内的重要目标下手,爆炸的目标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普通房屋,似乎只是为了单纯泄愤。偷袭者最后没有被捉到,只是唐染总觉得唐恒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一个月后,婚礼还是如期举行,唐染有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家庭。唐恒的眼光是很好的,王家小姐的确各方面都无可挑剔。唐染和她生活在一起越来越觉得舒适惬意,虽然偶尔还是会想到另一个人的脸,但那张脸在记忆里已经不再清晰,越来越模糊,终于只剩下一个遥远的影子。
而这一年,唐门对霹雳堂的战争也稍微占据了一些上风,虽然总体上还处于劣势,但差距已经缩小了很多,和太原王家的联姻果然是好处多多。王老爷子虽然早已宣布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但他当年庞大的关系网依然存在,都可以被唐门利用起来。
与之相反的坏消息是,朝廷对异族的战争再次以失败告终,割让了大片土地,不过这个消息对于江湖中人来说,相对显得遥远一些。中原如此广大,割几块地好像也没什么。武林盟主倒是很认真地和各大派掌门商议了一下武人们组建义军的事宜,但此事商讨起来总是没完没了,结果义军还没来得及组建呢,仗已经打完了,计划只能不了了之。
唐染自我感觉这两年自己在掌门的位置上做得还不错,至少比前三年要进步了许多,唐恒对他的批评训诫也慢慢减少了一些,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不同寻常的挑战因此降临了。
“你说什么,弹劾掌门人?什么意思?”唐染很是吃惊。
“意思就是说,有人认为你在掌门的位置上是不合格的。我们唐门的确遵循着很严谨的血统制度,但这并不意味着掌门人可以完全不受任何限制地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如果家族里有人认为你所做的一切当不起掌门的称号,可以提出弹劾;而如果有足够数量的人认为你真的不合格,你就得下台。”唐恒解释说。
唐染搔了搔头皮,并不显得慌张,唐恒忍不住夸赞了一句:“看起来,至少你面临大事时足够冷静,有那么点掌门的派头了。”
“我不是冷静,”唐染老老实实地说,“如果真的有人弹劾我,对我而言……也不算什么坏事。
“朽木不可雕也!”唐恒仰天长叹,背着手气哼哼地离开。
细节很快弄清楚了。弹劾唐染的是他的一位族谱上的侄子,但实际上年龄比他还要大很多。这位名叫唐嵩的侄子今年三十岁,是唐门近些年来在江湖上声名很响亮的一位人物,凭借着出色的暗器手法,已经让多位江湖高手折在了他的手下。唐嵩的父亲在唐门与霹雳堂的争斗中丧命,所以他对霹雳堂恨之入骨,巴不得早日发动全面攻击。
可惜此时的掌门人是唐染,近百年来最没用的掌门。唐染在掌门之位上坐了五年,唐门和霹雳堂的力量对比倒了个,这让唐嵩的复仇宏愿愈发渺茫,所以他想要唐染下台,换一个更强硬的领导者。
按照唐门的族规,弹劾一旦提出,就将在所有唐门子弟面前公开,然后大家会有一个月的时间来考虑此事。一个月之后,所有人都要投票,假如超过半数的人支持弹劾,被弹劾的掌门就得退位让贤。
唐染并不是很在意,某种程度上,他还隐隐有些盼望自己能被赶下台。不当掌门也好,他想,回家陪着妻子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吧。这样的话,我的儿子也不必被培养成掌门了,多好。
唐染的妻子已经怀孕八个多月。
然而令他极度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赞同弹劾的人并不多,距离一半人数还有相当的距离。普遍的说法是,唐染虽然能力不够强,但毕竟也是在尽心尽力为唐门做事,别无二心,何况这两年唐门的颓势也渐渐有了起色,没有必要撤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