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
天。
阴沉的天。
乌云密不透风,覆盖秋天的苍穹,风呼啸过疯长的蒿草,一眼望不到尽头。
路。
崎岖的路。
严格来说没有路,只是荒野中一条小径,勉强容得四个轮子通过。
车。
银灰的车。
新款德国原装奔驰SLK,拿到手尚不及一周,便开入荒芜的野路,怎不教人心疼?
刹车!
脚底一阵剧烈震动,前头矗立几栋高楼,突兀地插入眼底。
瞪大眼睛,将头探出车窗,确认不是幻觉。这是什么地方?方圆数里内不见人烟,更没有任何建筑,全部长满垃圾与野草,却突然冒出这几栋大楼。
坟场禁入?
理智在警告,荷尔蒙却驱使我踩下油门,小心翼翼,碾过碎石野草,开入琼楼玉宇。
不,是穷楼狱域。
左面两栋大楼,右面也有两栋楼,正前方一栋楼。
总共五栋楼,同样楼层,同样大小,同样陈旧破烂,恐怕只有朝向不同。
奇怪,竟是旧上海的石库门。
只不过,每栋被放大N倍,竟都有十层楼高!只应梦中才有,怎会亲眼所见?上海的石库门房子不少,但最高不过三层,长宽数米而已,从来不曾有过如此大的规模。
闻所未闻。
是否后来仿造的?或者是某个影视基地?但一个个斑驳门洞,蒙尘窗户,剥落墙面,都已说明这建筑的历史。
五栋楼的排列也怪,左右各有两栋楼,宛如两道巨大围墙,到底的一栋楼横过来,形成半封闭空间,就像一个倒过来的“U”。
若非为了她,如此险恶奇怪之地,绝对要掉头离去,我却好奇地缓缓驶入,穿越对峙的山谷,直至“U”的最深处。
距离最后一栋楼仅仅数米,门洞里突然冲出一个男子——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目露凶光,疯狂地大吼着,好似我驾驶着一头怪兽。
紧急刹车,这疯子却挥舞手臂,奋力投出一块砖头,正好砸中我的车门!
砰……
砖头与金属的猛烈撞击,这叫砸得我个心疼啊!上周刚交付70万车款,把它当作心肝宝贝,连擦到一根树枝,都教我大呼小叫,何况沉沉的板砖?
我的奔驰SLK!
愤怒地打开车门,想把他痛打一顿。不想后面又冒出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打扮亦属正常,七手八脚抱住疯子,费劲地拖进门洞。
有个黑衣人,中年男子,身材高瘦,面色苍白,毫无表情,阴冷地靠近我说:“抱歉!他的脑子不正常。”
“真倒霉!”
反正保险公司会赔偿,何必再跟疯子计较?刚想把车停好,黑衣人警告道:“外乡人,快点离开这里!”
“外乡人?”
离市区不过数十公里,何来此说?
天井最深处,我皱起眉头,仰望清晨苍穹,满眼瓦片似的黑云,五栋奇异大楼,如同遥远的异乡世界,围困孤独的我。
回头看车窗,阴沉的天色,映出自己阴沉的脸,我随口问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黑衣人无奈叹息,幽幽吐出四字:
“荒村公寓。”
这里是荒村公寓,黑衣人漠然转身离去,暗红色大楼墙砖,宛如冰冷墓碑。
手抓着车门,犹豫不决,忽然感到有双眼睛——谁在盯着我?
左面那栋楼的三层,一个年轻女子凭窗而立,低头痴痴俯视着我。
环!
激动地差点叫出来,揉揉眼睛以为做梦,仔细一看,又失望地摇头——她不是环,只是长相酷似罢了。
而环的脸,早已深深烙印于心底,即便混杂于万人之中,亦绝不会认错。
然而,三楼窗户里的女子,目光藏着什么?彻骨恐惧,因为我的脸?
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真有如此可怕?
她确实和环一样漂亮,与我的目光迎头撞上,慌乱地关上窗户。
清晨乌云下,茫然仰望五栋大楼,所有窗户紧闭,看不到一丝人烟之气。
于是,我决定留下来。
但不能把车停在这,再让疯子用板砖砸了。迅速将心爱的奔驰SLK掉头,开出荒村公寓的U型世界。
回到野草摇曳的小径,停在一片荒地,四周有高高的芦苇,很好的隐蔽体,即便站在十层楼顶,恐怕也不易发现。
下车时摊开手心,那枚绿色的玉指环,刺痛双眼睛,沾着我的体温与汗液。
玉指环。
一直被攥在手心,比普通的戒指厚实,呈现半透明的青绿色。放在昏暗的晨曦之下,有些蛇形的奇异花纹,隐隐发出猫眼似的反光。指环侧面有道猩红色污迹,似乎千年前的鲜血,禁锢在玉料之中。
环。
我将它放到唇上,温柔地亲吻片刻,仿佛亲吻她的嘴唇。
一小时前,驾车驶过凌晨的郊外。这条车辆稀少的公路,两边全是农田与荒地,还有不少野猫穿越。所有路灯都坏了,只能打开远光灯,小心翼翼注视前方,强迫自己绝不能打瞌睡。突然,灯光里闪过一个女人的影子,我猛踩刹车才停下来——随着凄厉的刹车声,确信没有撞到女人,她却自己倒在地上。急忙下车扶起,发现是个年轻女子,面色苍白奄奄一息,身上却没什么外伤,显然不是被我撞的。
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发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青绿色的玉指环!
我认识这枚指环。
这张脸却如此陌生,我疯狂地问:“玉指环!从哪来的玉指环?”
女子吐出一口鲜血,气若游丝地回答:“荒村公寓。”
“荒村公寓?难道世界上真的有这个地方?在哪里?”
“这条路……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有棵枯树……枯树……小路……拐进去……再往前……”
这话听得我心慌,而女子的玉指环,竟自动脱落下来,我的手正好接住。
冰凉的玉指环,在车灯前发出暗光,青绿色中的猩红色,蠢蠢欲动。
女子脸色一惊,喉咙口发出凄厉呼啸:“别……千万别……戴上它……”
话还未说完,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恐惧地摸摸她的鼻息。
她死了。
凌晨时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死在我的车前。
不,她不是被我撞死的,不必那么害怕,哆嗦着掏出手机,打电话报警。
站起来靠在车上,这么荒凉的野外,好久都不见一辆车通过,不知警车何时到来?紧紧将玉指环攥在手心,局促不安地咬着嘴唇,放眼望向黑暗前方,响起女子临死前的话——那棵枯树正等着我,指引我发现荒村公寓?
在警察到来之前,我抛下死去的可怜女子,驾着奔驰SLK,驶往那个致命的方向。
好奇害死猫。
几分钟后,车灯果然照出一棵大树!微亮的黎明天色中,一棵高大奇异的枯树,仿佛僵硬的尸体,死不瞑目地伸展四肢,乞求上天申冤。
枯树旁没有路,顶多是荒草中的小径,犹豫许久,终于对不起爱车,硬着头皮开进去。
一路心疼地看着反光镜,前头全是荒凉原野,竟然见不到任何建筑,很难相信就在城市边缘。
终于,发现传说中的荒村公寓。
独自回到五栋大楼前,再也见不到任何人影。天色依然铁青阴沉,压抑得让人发疯,比如那个用板砖砸我车的疯子。
我还没疯。
悄悄摸进荒村公寓,耳边寂静得蹊跷,沿着左边走到底,想起三楼那扇窗户,那个貌似环的女子,便深深呼吸一下,闯入这边黑暗的门洞。
不见天日的山洞,阴冷潮湿之气扑面而来。人人天生恐惧黑暗,心跳骤然加快,紧张地往前跑了几步,才亮起几盏昏暗的声控灯,现出一条深深的走廊。
荒村公寓?为何造得像古墓?是否通往地宫的宝藏?
再看走廊两边,每隔数米就有道房门,小心翼翼往前走去,随手推推其中一扇门,却紧锁着无法动弹。
一路走到尽头,狭窄的木头楼梯,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板,很难想象还有人居住?随着吱吱呀呀的晃悠声,来到二楼走廊。这里的灯光要比底楼亮些,总算多了一些生气,清晨那些人都去哪了?我试探着大喊一声:“有人吗?”
突然,走廊另一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飞速地奔过去,前头脚步声更猛烈,只见一个人影晃过,冲上另一道楼梯。紧追不舍来到三楼,耳边吹过阴寒之风,似乎许多碎片自脑中划过。
白色廊灯之下,影子已转入一道房门。我飞也似的破门而入,却踏起一地灰尘,忍不住掩起口鼻,好不容易才看清——窗户蒙着厚厚的污垢,射入黄昏似的幽暗光线,屋里就像几十年没人住过,却还有满屋家具摆设。墙上挂着个老式相框,里面不见了照片。还有张雕花红木大床,裸露着腐朽的棕绳,宛如被解剖的尸体。大胆打开衣橱,没想到还是红木质材,悬挂着不少烂掉的衣服,全是女人旗袍,发出浓郁的霉臭味。
没有人。
抑或不是人?
灰尘渐渐归于地下,疑惑地扫视房间,来到那张梳妆台前,有面布满灰尘的镜子,照出我模糊的影子。
好奇地掏出餐巾纸,擦干净蒙尘的镜面,仿佛金属反光,照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第一次发觉自己如此陌生。
正当我要疑问“这是谁”?镜子里又照出了第二张脸,一张女子的脸。
环!
她就在我身后,镜子暴露她的位置,让我兴奋地转回头去。
女子惊慌失措地逃跑,没几步就被我抓住肩膀,粗暴地拉转回来,紧紧拥在怀中:“环!你果然在此!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
“放开我!你认错人了!”
她的声音让我万分惊愕,却丝毫不敢松手,只是看着她的脸。
没错,她不是我的环。
她是清晨三楼窗户里,窥视我的年轻女子。
我绝望地摇头,松开手后退几步,虚弱地回答:“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没关系。”她害怕地抱着自己胳膊,露出羞涩窘迫的神色,“你刚才说的环是谁?”
“我的女朋友。”
“她也在荒村公寓?”
“我想是的。”
说罢摸摸自己心口,胸前口袋里装着玉指环,我之所以有胆量闯入此地,完全因为这枚指环——我从没有放弃过寻找她,寻找戴着这枚玉指环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环,我的环。
欧阳环,出生于古老的玉器世家,有着优良的家境,美丽的脸庞。五年前,我不过是个穷学生,不知前生积了什么德,竟获命运垂青,有了如此漂亮聪明的女友。在她的全力帮助之下,我开了家古玩店,经营玉器生意,特别是数千年前的良渚古玉——全得益于她的家学渊源,做了几笔数百万的大买卖,短短几年便买房买车。
一年前,我们去浙江的海岛度假,半夜漫步于沙滩,发现黑暗的海水中,有什么闪闪发光。下海捞起发光物,竟是一枚神秘的玉指环——出生于玉器世家的环说,这是良渚文明的古物,距今至少有五千年!
这个发现让我们异常兴奋,海里居然有价值连城的宝贝,难道是老天特意送来的定情信物?
她尝试着把指环戴在自己手上,没想到第二天清晨便失踪了。
不是指环失踪了,而是连指环带人,我深爱的女子失踪了。
环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不知是被绑架还是逃跑,抑或发生什么意外?但我坚信她隐藏于某个角落,等待我去发现并拯救。
然而,我已寻找了整整一年,直到这个清晨的荒村公寓。
永远都不会忘记玉指环,不会忘记那道暗红色的印迹,一年前从海里捞上来,戴上环的手指,又随她而消失。
找到玉指环,就意味着找到了环。
她就在荒村公寓!
回忆短短数秒,猛然抬起头来,眼前陌生女子,虽然长得很像环,但她是另一个人。
“你是谁?”
“蓝玉儿。”
“玉儿?”藏在胸前的玉指环似乎突然一动,我尴尬地笑道,“好名字。”
“你在找你的女朋友?她长什么样子?”
“与你长得很像,也是大眼睛,长头发,就连身材都差不多。”
掏出珍藏在钱包中的环的照片给她看。
“似乎……在这里见过。”
奇怪,为何她看我的眼神那么恐惧?仿佛与魔鬼对话?我向来觉得自己眉清目秀,从没人这么看着我。
“什么?她真在荒村公寓?”
“也许,但不敢肯定。”
“哪里见到她的?还在这吗?”
“就在外面的走廊,几天前。”
我飞快地冲出去,白色灯光下空空如也,只有自己的影子在晃动。
“你只见过她一次吗?”
玉儿跟在后面怯生生地回答:“是的,远远望见,也没说话,她就不见了。”
“这里有多少人?”
“不清楚。”
“对不起,你能为我做向导吗?我必须要找到我的女朋友!”
她慌张地后退几步,却说了与表情相反的话:“好吧。”
荒村公寓一日游。
没想到如此之大,十层楼却没有一部电梯,不知以前住十楼的人们,是否特意为了减肥?
一路上没看到任何人,玉儿说通常晚上才会看到。这里有五栋大楼,也许我的环并不在这栋楼,所以玉儿才只看到她一次——这样就要找死了,每栋楼十层高,每层十几间房,总共五六百间房,一间间找过来得多少天?
不知不觉已经中午,窗外依旧阴云密布,才感到饥饿难忍,想起没吃过早餐:“哪里有吃的?”
玉儿皱了皱眉头:“跟我来吧。”
从十楼跑回底楼,我早已气喘吁吁,她却面不改色,大概常跑楼梯习惯了。
以为要走出大楼,玉儿却领我到走廊尽头,一个不起眼的楼梯,通往地下——原来还有地下室,或者墓穴?
小心地走下去,来到一个宽敞阴暗的大厅——居然是个大型超市!
不亮的灯光照着货架,放眼望去应有尽有,甚至新鲜水果与蔬菜,还点缀着几个店员。
这种鬼地方居然有超市,着实让人吃惊,何况又是地下室。我随便挑选一些熟食,仔细一看还算新鲜。权当早餐合午餐了,问玉儿要不要一起吃?她却摇头说吃不下。
迅速吃下填饱肚子,发现店员们无精打采,面色阴沉,收银时也保持沉默,目光隐隐透着敌意,就像早上攻击我的疯子,也许他们只做熟客生意,不欢迎我这不速之客?更奇怪的是,在偌大的超市转了十几分钟,竟然见不到其他顾客,除了店员只剩我和玉儿两人。如此惨淡经营,也不知如何维持下去?
突然,我大胆地掏出环的照片,放到一个中年女店员面前问:“请问你见过她吗?”
店员哑巴似的沉默,摇摇头再也不说话了。
天知道见过还是没见过?
我疑惑地问玉儿:“这些店员是聋哑人?”
玉儿也有些不解:“不,他们平时和我说话的。”
“对不起,是否对我们的服务不满意?”
一个沉闷的男声,从我背后响起,差点把我和玉儿都吓倒。
转头才见到一个黑衣人,正是清晨那高瘦的中年男子,是他告诉我这里是荒村公寓。
“请问你是——”
“这间超市的店长。”
“店长先生,很高兴又见到你!”
总算遇到个见过的人,我又拿出环的照片给他看。
店长却漠然回答:“抱歉,从没见过。”
“真的吗?”
说着我又看向玉儿,她也露出惊讶表情,不像说谎的样子。
忽然,店长又冒出一句:“真为你感到遗憾。”
“什么?”这句话像密码,让我提高了戒备,“遗憾?”
“可惜了!你一个大好青年。”
居然对我说这种话!一个大好青年,不好好工作赚钱,却跑到这种鬼地方来,荒废了青春年华是不是?
还想和店长理论几句,玉儿却拖开我,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把他带来。”
离开超市。
下午时分,继续在荒村公寓探索,希望能找到我的环。
“玉儿,这里的人太怪了,不是正常人吧?”
言下之意,精神病院?
“其实,他们都是遁世者。”
“遁世者?”
这三个字让我陌生,却又心有灵犀。
“就是社会上的失踪者,他们离开外面的世界,抛弃家人和朋友,隐居到荒村公寓,彻底与世隔绝……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或者还在苦苦寻找,或者干脆注销户籍,就当永远离开了人世。”
“这就是遁世者?”我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不如说是厌世者吧?”
“未必!遁世的原因很多,有长期的抑郁症患者,也有受到过某种伤害,甚至为了躲避追杀——如果是真正的厌世,何必还要来到荒村公寓?独自找个地方死去不是更干净?”
她说得有道理,每个人的逃离都有原因——环一定也在这里,一个遁世的失踪者,出于某种特别原因,或许就因为这枚玉指环,逃避这个现实世界,来到荒村公寓隐居。
刚才的超市店员们,为何表情如此冷漠?大概也是遁世的缘故,来到这个封闭空间,只为同样的遁世者服务,形成自给自足的小社区。而我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引起了他们的愤怒与排斥。他们不愿遭到我的打扰,甚至担心外人到来,会破坏这个远离现实的桃花源。
抬头看着玉儿的眼睛,真的很像我的环:“那么你呢?你来这里的原因?也是一个遁世者?”
“不,我热爱生命,更不会逃避现实!”她神情有些委屈,“我来到荒村公寓,是为寻找我的父亲。”
“他也失踪了?”
“是的,父亲是个考古学家,研究古代良渚文明,两年前突然失踪了。”
“等一等!你父亲是研究良渚文明的?”
“你没听说过吗?五千年前的良渚文明,首先发现于浙江良渚而得名,长三角地区重要的史前文明,也是东亚早期文明源头之一。良渚文明早于中原夏商,也早于三星堆,是中国最古老最神秘的文明,足以同古埃及与古美索不达米亚相媲美。良渚文明的最大特点,就是大量精巧绝伦的玉器,深刻影响了中国的玉文化。”
这些我当然都知道!
良渚——这两个字让我想起了环,她家祖传许多良渚玉器,这方面非常精通,若没有这些宝贝,我也不可能经营古玩生意。
环经常说起良渚古文明,详细描述古代的宏伟宫殿,神秘王陵与东方金字塔,仿佛从五千年前穿越回来。当她说到这个辉煌文明的灭亡,便会扼腕叹息——我们的祖先沉溺于玉器之中,最终导致了文明倒退与衰亡。
奇怪,眼前这美丽的蓝玉儿,同样也对良渚津津乐道,那极度向往的神情,竟酷似当年的环。
“你真的确定,不认识我的女朋友?”
“当然。”
我只能掩饰自己的怀疑:“对不起,请继续说。”
“两个月前,我偶然找到家里一个移动硬盘,里面有父亲的研究成果。在失踪前几个月,他主持挖掘了郊外的一处古代遗址,埋藏着大量良渚文明玉器,还有被认为是良渚女王的坟墓。”
“女王的坟墓?”
“对,父亲挖到了良渚女王的骨骸!遗址就在荒村公寓后面,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资料显示,父亲对荒村公寓很感兴趣,发现这五栋大楼,建造于四十年代,属于来自浙江的欧阳家族。”
“听起来很像某部畅销小说?”
“不是小说,这是真的!父亲通过研究证实,荒村公寓的欧阳家族,正是良渚女王的后代,他们发现了五千年前的墓地,便在这里建造五栋大楼,为祖先守陵!”
“你怀疑——你的父亲,躲到了荒村公寓?”
玉儿的表情异常严肃:“是的,他相信这里埋藏着无价之宝,可以解开良渚文明的最后谜底,而他又不愿受到俗世干扰,便抛开家庭与一切,就像遁世者那样隐居——但他不是逃避,而是要探索宝藏!”
“你发现他了吗?”
“不,我还没找到父亲。但我相信,他就隐藏在这五栋楼的某处,或在地下秘密挖掘。”
就当两人聊到兴头上,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若半夜肯定得被吓死,我惊恐地转过头来,看到一张愤怒的脸。
疯子!
就是清晨那个疯子,用板砖砸我的奔驰的混蛋。
我下意识地抓紧玉儿的手,迅速往后退了几步,以免这疯狂的家伙伤害到她。
疯子对我大嚷起来:“不要来!不要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在他扑到我们身上之前,我带着玉儿跑上楼梯。
黄昏,没有盼到夕阳,只有越发阴暗的天空,似乎夜色随时降临,覆盖整个荒村公寓。
我和蓝玉儿在大楼游荡,我在寻找我的环,她在寻找她的父亲。但是,自从遇到那个疯子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其他人,难道所有人都躲起来了?不愿被我这个外来者看到?
依次检查每个房间,都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我怀疑这栋楼根本就不住人。
“不,我就住这!”
玉儿驳回了我的想法,我是故意激她的:“那你住在哪里呢?”
这句话让她犹豫了,斜斜地瞥着我许久,掠过一丝深深的恐惧。
不过,她还是点头说:“跟我来吧。”
三楼走廊尽头,最不起眼的角落,掏出钥匙打开一道房门,终于回到人间。
这是套宽敞的一室一厅,还自配个小卫生间,摆着各种现代家具,写字台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到底是女孩子的房间。以前和环在一起时,她也会把家里弄得很干净,现在我却搞得一团糟。玉儿的品位很像我的环,就连喜欢的颜色都一样,窗帘是黄色的,床单是玉色的,电脑却是紫色的。
一切都让我感觉熟悉,情不自禁地摸摸冰箱说:“简直可以足不出户,如果是这样的隐居,也许以后我也会考虑。”
“房东老太太租给我的,但屋里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布置的。老太太每月只来一次,但我只搬进来两个星期,下次见到她要十几天后。”
她说话局促不安,站在门口微微颤抖,似乎想要请我走,或者害怕我会伤害她?
这个疑问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已纠结于我心底,还是说出来吧:“你看我的这种眼神,为什么那么害怕?我脸上长了什么脏东西?”
“不,我没有害怕。”
最后几个字明显在发抖,我苦笑道:“玉儿,你都不会撒谎!”
终于,她扛不住了:“对不起,我承认,见到你很害怕。”
“给我理由!”
“今天清晨,我打开窗户,看到楼下有辆银色的车,你就站在车门边上,是一辆奔驰车吧?”
“是。”
打开窗户,借着浑浊的光线,俯视三楼下,正是U字的最深处,清晨我所在位置。
“我看到——看到——你的车窗玻璃上,竟映出阳光灿烂的天空!还有日光下的大楼,包括你的脸,也在太阳的照耀之下。”
“不!这怎么可能?清晨不是阴天吗?一整天都没出过太阳,天空压着密密的乌云,玻璃怎会映出阳光呢?”
“所以才感到恐惧!因为,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同样也是阴暗的天空,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唯有你的车窗玻璃,映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天空!”
“幻觉。”我固执地摇头,“这是你的幻觉!长期离群索居,很容易出现这种幻觉。”
“我知道什么是幻觉,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你才会如此怕我?我真的会吃了你吗?”
“我不知道,但现在我相信你了。除了清晨我吓得不轻,其余时候你还不错。看得出你很爱你的女朋友,如果能有这么痴情不变的人爱我就好了。”
这话说得有些诡异,我下意识地摸摸胸口,玉指环冰凉地贴着心脏。
天黑了。
“对不起,我不该留在你的房间里。”
我低头退出玉儿的房门。
“你要走了吗?”
“不,我必须留下来寻找我的环,她一定在荒村公寓。但我不敢在这过夜,这几栋楼太奇怪了,还有这里古怪的人们。我想回到车上睡一夜,明天早上再回来。”
“好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再见。”
辞别蓝玉儿,我匆匆跑下楼梯,冲出阴暗的门洞。
夜空,依然被浓浓的乌云覆盖,看不到月亮与星光。只有五栋大楼的轮廓,如噩梦的剪影铺在空中。所有大楼一片黑暗,见不到任何亮灯的窗户,包括三楼玉儿的房间。
她不是说这里的人晚上活动吗?怎么又不开灯?
这种疑虑加快了我的脚步,冲出荒村公寓,回到黑夜的荒野。
四周秋风呼啸着,野草摩擦着裤脚,仿佛荒凉的墓地,只剩下我一个活人。
手机屏幕当作手电,一路摸索到藏车之处,却发现野草堆里空空如也,我的车不见了!
不会找错的,虽然晚上看不清,但我已转遍了周围一圈,车子不会超过那么远的距离,上午肯定就停在此地。
但我的奔驰SLK确实不见了,掏出车钥匙按了几下,却听不到任何反应。
有人偷走了我的车?
还是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我绝望地仰起头,一枚流星划破乌云。
心爱的奔驰SLK消失了。
大脑瞬间空白。
条件反射地拿起手机,想要拨打110报警,却发现没有信号。
一定是那些混蛋偷了我的车!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们不是遁世者吗?要车有什么用?他们不是希望把我赶走吗?偷车岂不是适得其反?
我已无路可去,踏过黑夜荒凉的野草,沮丧地回到荒村公寓,摸进黑暗门洞。
地下超市。
这里总该有电话吧?没想到是坟墓般的黑暗,颤抖着打开电灯开关,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商品还摆放在货架上,可以任人自由取走?在收银台附近仔细寻找,居然一部电话都没有。
也许,荒村公寓从来没通过电话?
不,蓝玉儿有笔记本电脑,应该是可以用网络的吧。
惨白的灯光照在脸上,面对空无一人的超市,如同死寂的太平间,心惊胆战地逃出来。打开走廊所有的灯,不要让黑暗将我覆盖,快步跑上楼梯,希望能遇到一两个活人,哪怕一个充满敌意的人,而不是一群融化在空气中的幽灵。
走到五楼的走廊,忽然听到喧闹之音,似乎有很多人?我知道这有个餐厅,立刻飞奔而去,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耳边恢复可怕的沉默。几十副餐具,整齐地放在每张椅子前,仿佛即将举行宴会,可是用餐的人呢?
不,刚才那种声音绝对是真实的!
突然,里面的房间再度人声鼎沸,肯定有许多人在吃饭喝酒,难道今夜是什么特殊节日,遁世者们在聚餐?
飞快地打开里间房门,依然是个空房间——这回连桌上的餐具都没了,只剩下满地灰尘与蛛网。
彻底傻了。耳边什么都听不到,似乎已变成聋子,就在几秒钟前,这扇门里还如此喧闹。
像一堆玩闹的孩子,一旦有大人闯进房间,就立刻躲猫猫起来。
古怪的遁世者。
后背心全是冷汗,十分之一秒内,我转身冲出房门。
慌不择路地跑过走廊,连着跑了几层楼梯,似乎身后追赶着一群人,发誓要将我消灭。
突然,眼前撞到一个人影,没来得及颤抖地躲避,便与他的脸紧紧贴在一起。
不是他,而是她。
她?
我闻到了她的气味,她身上独有的迷人香味,自头发与体内散发出来,强烈刺激着我的鼻息。
这是环的气味。
“环!”
再也不能放你走了!不顾一切将她搂住,不管身后有没有幽灵,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此刻的拥抱。
她也浑身剧烈颤抖,更刺激了我的肾上腺素。她已离开整整一年,我日日夜夜幻想着这个时刻,幻想重新吻她的嘴唇。
我吻了她。
她还给我一记耳光。
脸颊火辣辣地疼,这才清醒几分,松开手后退两步,看清她的脸。
蓝玉儿。
她不是我的环,让我追悔莫及,尴尬地低头:“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而她躲到阴暗的角落,抱着肩膀忧伤地说:“刚才,我听到楼梯的脚步声,就想来看看怎么回事,你又把我当作你的女朋友了?”
“是,你和她有着相同的气味,这种气味非常独特迷人,只有我才能分辨出来,原以为不会搞错的。”
玉儿皱起眉头退到阴暗的走廊深处,响起她幽幽的嗓音:“希望你早些找到她。”
夜,深了。
我还停留在荒村公寓,找不到与外界联系的电话,索性走出这栋大楼,来到旁边另一栋楼。
打开走廊的灯,我摸出胸口的玉指环——曾经以为,找到它就能找到环,真是这样吗?
记得三年前,环对我说起过她的家族,传说中的欧阳家族,而这栋荒村公寓,不正是当年欧阳家的产业吗?环躲藏在此地合情合理,也许她不是遁世者,而是为了某个家族秘密,或者就是因为这枚玉指环?
再低头看这青绿色的古玉,良渚时期的出土文物?它究竟有多大能量,可以让环离我而去,隐居到这荒凉可怕的所在?
突然,心头升起一个邪恶的念头——不,是玉指环自己的念头,古老的玉器自有生命,它指挥我的双手,将要戴进左手无名指。
我深爱着的环,她是戴着这枚玉指环失踪的,而只要我也戴上这枚指环,她就一定会出现在眼前。
没想到玉指环那样紧,冰凉地压迫手指,感觉关节几乎要碎了,也难怪这本就是女人戴的!
终于,玉指环来到左手无名指的第三节。
那块猩红色的印记,却在指环里分外醒目。
这才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戴上这东西?这是从一个死去女人的手指上脱下来的。
我想把玉指环拔出来,却无论如何拔不动,手指像被铁钳牢牢卡住,越要往外拉出来,指环就自动收紧,大概没等到指环出来,手指就得残废了!
煎熬了几十分钟,终于彻底放弃,戴着玉指环夜游荒村公寓。
二楼,走廊里闪过几个人影,灯光下照出惨白的脸——男女老少都有,穿着居家的衣服,就像通常的居民小区。大家露出警觉的目光,纷纷让开一条路,不敢靠近两米以内,仿佛我是外来的甲型流感携带者。我大胆地注意他们的表情,既有淡定也有恐惧,更隐藏着一丝绝望。有的房门打开露出灯光,屋里布置得很是温馨,与大楼的阴森环境极不协调,但人家马上关门防备偷窥。
来到三楼人更多了,玉儿说得没错,这里都是晚上活动,大概她那栋楼很少住人,遁世者们集中住在此地。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女子,她对我并不害怕,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拿出环的照片,鼓起勇气说话:“请问,你见过这个女孩吗?”
对方并没有吓得逃走,而是礼貌地看了看照片说:“对不起,我记不清楚了,这里的人有很多——她也失踪了吗?”
“是的,一年以前,我相信她就藏在荒村公寓。”
中年女人叹息了一声:“我也是。”
“你也是失踪——不,遁世者?”
“不,我和你一样,也是来这里寻找失踪者的。”
想想也有道理,既然许多人逃避到此,就一定会有亲人过来寻找,就像今夜的我。
“哦,我找的是女朋友。”
“我在找我的老公,两年发生了一场火灾,他们说我的老公被烧死了,但我不相信他死了,他一定被严重烧伤了,不想再让我见到他,就隐居到荒村公寓来。”
这个女人真可怜,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我想他的老公也许真的死了,只是她还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妄想他还活在世上,搬到这里来寻找他。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她深爱着自己的老公,愿意永远守护着他。
我又走上一层楼梯,看到有扇房门敞开,小心地走进去,窗台上坐着个男人,仿佛随时会掉下去,我大喊一声:“危险!”
男人缓缓转过头来:“你怕我会摔下去?”
“对不起,我——”
“别担心,我是早晚要死的人,不会选择跳楼死的。”
“每个人都是早晚要死的。”
“那我是早了很多——我得了绝症,医生说最多只能活半年,我不想连累妻子,就悄悄地失踪,独自来到荒村公寓,安静地等待死亡。”
原来等待死亡,也是遁世的原因之一。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又上了一层楼,直到这栋楼的第十层。
忽然,身后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你!怎么还没走?”
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却是那位超市店长——这个身材高瘦的黑衣人,看起来却与早上不太一样,似乎眼睛更加小了一些,难道是另外一个人?
“你是?”
“没有看错,我是超市店长,是不是觉得我的脸有些变了?”
“是。”
“早就警告你不要进来,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店长仰天叹息一声,掏出一张照片给我,“给你看看这个吧。”
照片上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风度翩翩的样子,我疑惑地问:“他是谁?”
“就在你眼前。”
“你?”
不,完全不像啊,一个是相貌堂堂的好男儿,另一个却是高瘦猥琐的黑衣人,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人。
“你不相信吧?但这确实是我,十年前的我。我来这里已经十年了,却发现每天我的脸都在改变,直到变得面目全非,就连自己也完全认不得,成为另一个人的脸……”
“荒村公寓会让人改变容貌?”
“是,不单单是容貌,还可以抹去从前的记忆,我已经不记得当年的自己。”
“这里能遗忘人的记忆?”
店长悲伤地叹息:“改变了容貌,又遗忘了记忆,才可以彻底放弃,不再回到痛苦的过去,做一个永远的遁世者。”
改变容貌——遗忘记忆——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又挠了挠后脑勺,似乎一切都在改变,我已不是从前的我,环也不是从前的环……
电光火石之间,玉指环突然收紧,疼得心脏几乎爆裂。
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痴痴地愣了一分钟。
飞快地转身离去,一口气跑下十层楼梯,回到没有星星的夜空下。荒村公寓的五栋楼房,如同五根手指压着我的心脏,四周的窗户亮起了灯,宛如阴间的万家灯火。
回到最初的那栋楼,气喘吁吁冲上三楼,敲响蓝玉儿的房门。
片刻之后,门里响起她的声音:“谁?”
“我!”
她一定听得出我的声音:“有什么事?”
“我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一定要告诉你!”
停顿了半分钟,房门才缓缓打开,露出玉儿紧张的脸。
我毫不客气地闯进去,紧紧地抱住她,亲吻着她的嘴唇——我没有再认错人。
“放开我!”
玉儿挣扎着要推开,而我的眼泪已打湿她的衣领,颤抖着说:“环!你就是我的环!”
“不,你认错了。”
“我发现了荒村公寓的秘密,这里的人会失去记忆,改变容貌!你就是我的环,因为你来这里的时间不久,所以容貌没有完全改变,才会那么像环,因为那是你以前的模样!”
“这怎么可能?”
我再也不会让她逃走了:“你如何解释你身上的气味,与过去的环完全相同,而她的这种香味很特殊,一百万人中只有她一个,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除非你就是她!”
“我的名字叫蓝玉儿!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你!”
“不,你遗忘了原来的记忆,或者想要彻底告别过去,便给自己强烈的心理暗示,幻想出蓝玉儿的故事,包括所谓的考古学家父亲。”
“遗忘?”她的眼里掠过恐惧,“最近,我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经常忘记从前的事情。”
“对了!”终于抓到痛处,她的眼睛与鼻子,尤其那种目光,无一不与环相同,“环,你不记得了吗?你是欧阳家族的后代,你说的荒村公寓的历史,正是你自己家族的历史——只不过你的记忆发生了混乱,把家族的古老记忆,移植到了你的幻想之中——考古学家父亲的研究成果。”
“关于我的过去,还有父亲的失踪,全都是我的幻想?”
“是,你这里的真正原因,是想逃离过去的人生。你幻想了一套新的人生,为自己幻想了一个新的理由。”我又掏出环的照片,指出她们脸上的不少共同点,“你看,是不是非常像?如果等到许多年以后,你的脸会变化得更大,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她退到窗边,惊恐地揉着太阳穴,将信将疑:“最近几夜我连续做梦,梦到自己是玉器世家,父亲也不是考古学家,而是经营玉器生意的。我有一个男朋友,他非常非常爱我,却在外面到处寻找着我。”
“他就是我啊!”
天哪,真是庄周梦蝶,她梦中经历的一切,才是真实的人生,而非幻想出来的记忆。
“你手指上是什么?”
她这才发现我戴着的玉指环,摸着那青绿色的玉体,隐隐反光的暗红色印记。
“你失踪前戴着的指环,也许就是你们欧阳家族的古物,冥冥之中在大海中发光,引诱你戴上这枚玉指环,从此离开这个红尘俗世,回到祖先的荒村公寓。”
“不,你手上的这枚玉指环,让我想起了一个古老故事,《太平广记》记载——唐朝西川节度使韦皋,年轻时与少女玉萧相爱,因为回家做官,临行前留下一枚玉指环,约定几年后回来娶她。但玉萧一等就是七年,迟迟见不到心上人回来,便绝望地死去了,戴着玉指环埋入黄土。数十年后,韦皋加官晋爵镇守西蜀,遇到一位十六岁歌女,名字也叫玉萧,竟与他深爱过的人一模一样。而这位歌女的手指上,长着一个肉质指环,也与当年玉指环形状相同,韦皋感叹——原来生与死的区别,就是一往一来!”
这个故事让我沉默许久,也许一切都有前生今世,就像戴在我手上的玉指环,玉萧可以复生归来,我的环也可变成妄想中的玉儿。
此刻,她也显得很激动,完全相信了我的推理,相信自己就是我的环。
我们回到韦皋的唐朝,回到传奇的黑夜年代,失而复得的火焰,将两人熊熊点燃。
今夜,荒村公寓闭上了眼睛……
凌晨,我从她的身边醒来,却感到深深的失落感,她却沉浸在幸福的梦乡。
我悄然起身打开她的电脑,本想是上网与外面联络,却发现了一个文件包,名字是“父亲研究资料”。
所谓的考古学家父亲,不是她幻想出来的人吗?我疑惑地打开文件包,看到许多研究资料和论文,其中有篇文章如是说——
“发掘结果极度惊人,我研究了一辈子良渚文明,却从未想象过这种重大发现。在荒村公寓附近的遗址中,我们发觉出了良渚女王的遗骸,还有大量刻有神秘图画的玉器,这些图画可以组成一个复杂的故事。通过艰苦的研究之后,我终于破译了这个故事——五千年前,一群天神登陆在江南海岸,建立了一个强盛的王国,创造了灿烂的玉器文明。王国由女王统治,并非世袭产生,而是从王族中挑选一位纯洁美丽的少女,必须保持终身贞节,否则就会亵渎天神祖先。有一次她受到食人族袭击,一个年轻奴隶救了女王,背着她在荒原走了三天三夜,从此爱上了这个奴隶。她不顾王国的神圣规定,秘密地与卑贱的奴隶结合在一起。当女王的守宫砂褪尽,王族废除了她的王位,并要她走上神坛实践誓言,失去贞节就要自杀谢罪。她用石刀割断自己的咽喉,死时戴着一枚玉指环。这个故事被破译之后,让我感到深深地恐惧,因为我并未发现这枚玉指环,可能早已流传到世上。”
看完这篇文章,我举起自己的左手,玉指环在灯光下逐渐收紧,那条猩红色的污迹,难道是女王自杀时的鲜血?在玉体中沉淀了五千年,凝聚某种独特的灵力?
电脑里还有许多照片,她和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的合影——他就是考古学家,因为穿着考古制服,身后的背景是发掘现场。他们的合影非常亲密,相貌也很是相似,显而易见师父女俩,可是我见到过环的父亲,根本不是照片上这个男人。而照片的拍摄时间,是在环失踪之前两年,而照片中的女子,正是睡在我身边的这张脸!
不!这不可能!为什么三年前她不是环?她不是改变了容颜吗?她的父亲不是古董商人吗?照片里的人究竟是谁?难道我的记忆也出了问题?我忘记环长什么样了吗?
浑身战栗之际,有只手拍了拍我的后背,吓得我大叫起来。
“别害怕!是我呢!”
她温柔地钩住我的胸口,像久别重逢的妻子,而我指了指电脑照片说:“这是什么?”
刹那间,她也彻底愣住了,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梦醒来。
“不,这难道是真的?他是我的父亲,是一位考古学家,而我一直都是这张脸,从来都不是什么幻想,我……我……我是谁?”
“等一等!”
痛苦地站起来,我的记忆也开始混乱,眼前这张美丽的脸,再度变得无比陌生。
啊!
脑中掠过几道碎片,忽然感到一阵窒息,痛苦地喘不过气来,仿佛即将要被淹死。
这记忆实在太痛苦了!
她也捂着胸口:“不!我的心那么疼!为什么这些都不是真的?”
呼吸快要中断,难道屋子里的氧气耗尽?挣扎着推开窗户,贪婪地呼吸外面的空气。
当我重新抬起头来,对面大楼的窗户内,亮起了一盏日光灯,照亮了窗户里的脸。
我认识这张脸。
环。
我的环,在对面大楼三层的窗户里。
大脑已经变得空白,永不磨灭的记忆,再度涌上痛苦的心头,这张脸绝对不会认错,就是我深爱着的女子——我的环。
那么,屋子里的这个人又是谁?
我颤抖着回过头来,看着玉儿惊慌失措的脸。
欧阳环是欧阳环,蓝玉儿是蓝玉儿。
再度冲出房门。
凌晨,夜凉如水。
飞快地跑出大楼,踏过寂静的空地,闯入对面的大楼。
这里也住着一些居民,可是没人注意到我,任由我跑到三楼,推开那扇致命的房门。
环。
我见到了环。
没错,就是她。
她正坐在写字台前,窗户敞开着吹入微风,低头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
会不会是记忆有问题?我拿出了环的照片,确定这就是她。
对不起,玉儿——是我搞错了,你不是我的环,你们是两个不同的人,仅仅相貌相似而已。
而我的环,就在玉儿的窗户对面,凌晨的灯光,照亮她美丽的眼睛。
整整一年,我寻找了她整整一年,就坐在我的面前,却没有看到我!
难道她没感到我推开了门?没听到我的脚步声?没有闻到我的气味?
而我闻到了她的体香,千万人中独有的美妙气味,只有玉儿同她的气味相同。
因为我贴着她的脸,可是她照旧毫无感觉,难道是在梦游不成?
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环!我来了!”
照旧没有任何反应,她不可能是装聋作哑吧?
忽然,她站了起来,几乎就与我面对面,可是她没有看见我。
但她并未双目失明,因为她在看笔记本电脑!为什么看不到我?不可能故意装作我不在,因为任何人都不会无视眼前的人,尤其是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难道她看不见我?同样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走到写字台前,看她刚在小本子里写的字——
亲爱的:
你在天堂还好吗?
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
今天,我收到了一封邮件,确认那具在海边腐烂的遗体,就是我最爱的男人——你!
我非常非常难过,你真的早已经死了,永远告别这个世界——尽管我从没有相信过!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不曾放弃过你,希望你还活在某个角落,甚至就在荒村公寓之中。
整整一年前,海岛上的夜晚,我们发现了一枚玉指环,你将它戴上我的手指。第二天,你却神秘地失踪了。警方认为你已坠海而死,但我坚信这不可能,除非发现你的尸体。
我认为你想逃避尘世,或对结婚感到恐惧?听说有个地方叫荒村公寓,许多遁世者住在那里。于是,我跟随一群寻找失踪亲友的人们,来到这里隐居起来,期望能有奇迹发生。
你知道吗?无论我等了多久,都认为你还活在世上。直到昨晚,我的玉指环突然丢了,才给我某种可怕的感觉。果然今天就收到这封邮件,说数天前在海边发现一具尸体,经过DNA检验就是你!
一年前你就已经死了,而我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我的心碎了。
然而,今天我却有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个幽灵在跟着我。虽然不能听到他的声音,也不能看到他的样子,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也许就在我的背后?
可惜,只看到房间里我一个人。
如果这个幽灵就是你,请你在天堂里安息,我将永远永远爱你!
现在,我决定离开荒村公寓,不再生活在曾经的痛苦中。也许我会有新的爱人,会有新的人生,但我不会忘记你,我最亲爱的人。
吻你!
天堂再见。
你的环
写于荒村公寓
我死了!
我已是一个幽灵,现在才明白这个真理。
荒村公寓,的确让人遗忘了记忆,遗忘我早已经死了,死于一年前的海底。
接下来的一切,全是我的幻想,灵魂无法进入地狱或天堂,因为顽固地不相信自己的死,更不愿与心爱的人分离。
于是,我依然飘荡在人世间,寻找自己最爱的人——环。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所以,才会死后固执地不忍离去,留下强烈的妄念,以为是失踪的人是环,而活着的人是我。
至于我一年来的生活,包括那辆奔驰SLK,根本都不存在……
但是,那个被我苦苦寻找的人,同样也在苦苦寻找着我!
她不相信我死了,我不相信自己死了。
我们同样互相寻找着对方,只是一个在人间寻找,一个在阴间寻找。
终于,我找到她了。
而她也找到我了——找到我已经死亡的证据。
虽然,我和环阴阳两隔,却从未改变过彼此的爱。
“我也想起来了。”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回头见到蓝玉儿苍白的脸。
显然,她跟着我跑出来,一直来到环的房间。
“你不是我的环。”
“是的,我是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忘记我已经死了。”
“我也是。”
玉儿显得非常淡定:“十几天前,寻找父亲的过程中,我被一个飙车的富家子撞死。然而我的灵魂,认为自己还活着,便来到荒村公寓,和同样幻想的幽灵们住在一起。昨天清晨,我看到你幻想出来的奔驰车,那辆车的玻璃上,倒映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天空,而我自己看到的世界,却是阴沉阴沉的——现在我才明白,死后的世界里,永远不可能见到太阳,只有通过这种特别的方式。”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玉儿淡淡地走出房间,而我们之间的对话,完全没有影响到房间里的环,她无法听到幽灵们的声音。
彻底明白了!在发现环之前,我在荒村公寓见到的所有人,都是与我一样的幽灵,比如黑衣人店长。至于砸我车的疯子,因为幽灵可以看见彼此的幻想,他们看得到我幻想中的奔驰车,我也看得到他们幻想中的地下超市。
环撕下小本子上的那页纸,点燃火柴烧成了灰烬,期望我在另一个世界阅读这封穿越阴阳的信笺。
是的,我已在她身边看到了。
环开始收拾房间,整理行李,她已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我守在环的身边,共同度过的时光太短暂了,哪怕再多看她几眼也好。
清晨,环离开荒村公寓。
紧紧跟在她身后,恨不得帮她提行李,却无法接触她的身体。
走出五栋大楼的天井,U字形开口的位置,她感到幽灵正在尾随,疑惑地回过头,闪烁曾经熟悉的目光。
我把嘴唇凑上去,在空气或妄想中,与我深爱的女子接吻。
我的环。
突然,阴暗的天空之上,现出一道强烈的阳光,穿破浓浓云雾,如利剑刺入眼底。
转瞬之间,所有乌云都消失了,世界变得阳光灿烂,眼前的荒野生机盎然,荒村公寓披上一层金色,仿佛传说中的天堂。
至于我,一个幻想的幽灵,则在阳光下化为灰烬,成为一团空气,升上高高的天空。
玉指环,良渚女王的玉指环,从融化的手指上脱落,坠落在深深的荒草丛中。
终于自由了!
没有身体的束缚,也没有红尘的痛苦,只有一个爱着某人的灵魂。
灿烂骄阳洒遍荒芜野草,竟如波浪起伏的金色麦田。
高空俯视荒村公寓,忽然变得那么可爱,就像儿时玩的一大堆积木。
数百尺下的大地,我的环依旧美丽动人,走向无边无际的原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
你的泪也挽不回地枯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可知我将不会再醒
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眸是最闪亮的星光
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
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不要告诉我成熟是什么
我在刚开始的瞬间结束
(郑智化《别哭,我最爱的人》)
蔡骏
2009年7月10日星期五
跋
地铁时代的诗
舒飞廉
我看上一个版本的《荒村公寓》是在书房里,深夜,终于不太敢看下去了。
第二天,坐往成都的火车,接着往下读……
川鄂铁路多半在秦岭之下,与地铁其庶几乎,看完蔡骏兄青春时代写的这个故事,聂小倩那一双超越时空的眼睛,也印上列车的玻璃……
看完本书的读者,也会有我这样的体会吧。那么多读者的抬爱没错,这是一部很好的小说,它由悬疑这样的类型出发,事实上,已经远超越过这个类型。
由五千年君子攻玉的良渚文明,到民国年间的衣影鬓香,到而今不夜之城的上海,“我”与“小倩”,大学生,警察表哥、历史学教授,与其说在追溯一块有魔力的玉,不如说在建构一本上海的城市史。荒凉而沉默的海滨墓园,到繁华而忙碌的地铁路线,到摇摇欲坠的荒村公寓,在这个令人无法喘息的故事下面,是作者予我们的城市,我们的文明“温润如玉”般的关怀。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抓起小倩的手就往房子里冲。在抓住她的手的一刹那,心头竟流过一缕温暖,她的肌肤光滑而冰凉,还沾着一些雨水,而那又滑又凉的感觉,让我不好意思起来。”蔡骏的文字已经有了那些语言大师们应有的质地、气味与色泽,这个“一刹那”就是他用“地球上最美的语言”写出的一刹那。由这本书里隐约可以看到,他看了多少电影,读了多少小说,在上海存在了多少年,才修行到这样有魔力的文字。他用这样的文字,刻写了“小倩”(小枝)这样——将聊斋里的狐女与大学女生与陈英雄的《青木瓜的滋味》之中的南越美女一样——谜一般结合在一起的东方女性,并残酷地将她献祭给地铁,让冰凉的铁轨与荒谬的车站得到古典的东方柔情。
我也很喜欢这个小说的结构。以“我”一个月的见闻,精密地讲述这个故事,有条不紊地组织起时间与空间,就像组织那些在地下呼啸的火车一般,不同的方向,不同的速度,不同的人与事……
我看过一个名叫中野美代子的学者,写的《西游记》的秘密。她分析西游记结构的严密,讲到唐僧师徒取经凡十四年,行程一万八千里,而西游记事件的中线、时间的中线、路程的中线,正好是在流沙河一节。我看到《荒村公寓》第十五天的故事,也由山村转向城市,差不多也在故事的中间。举出这个例子,说明作者已经有了非常高明而自觉的结构能力,而这样的能力,在我国的似是而非的小说史上,一直是稀缺的。
作者的叙事技巧的高明,还体现在“我”与“小倩”这样的人物的刻画之上。乡村与城市的空间,跨越五千年的时间,真实与虚幻的距离——作者在这样差不多三维的结构里讲故事。“我”是“蔡骏”本人,叙事者,与作品主人公的三位一体,而小倩也在承担“聊斋人物”、“大学女生”、“古老家族传人”这样复杂的任务,驾驭如此复杂的人物,需要非凡的叙事才能。
以上我提到的这些,蔡骏兄用来创制他的“悬疑小说”的观念、情感与技法,是二十世纪以前的中国小说里非常少见的。读者流连于他以此搭建的故事的迷宫,陶醉于他的故事,感染于他的情感,迷惑于文字的气味,就像在川流不息的地铁之中,往返如梦,没有障碍,却并不会去想设计与修建地铁者的辛劳。
我一向不同意类型文学是通俗文学的说法,甚至也不太同意类型文学这种提法。我觉得二十世纪以来,在许多领域,一些非凡的作家在创造一种全新的以都市为核心的新小说。他们有非凡的去描写与创造全新的中国都市文化的野心,蔡骏兄无疑是先锋之一。从前有一些人讲,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能够进入经典的几乎没有,这种说法其实是荒谬可笑的。在他们做着以批评乡土文化为核心的“纯文学”的迷梦的时候,一种新的文学已经随着中国的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出现了。
它将会成为中国都市的“玉指环”,就像接受了“聂小倩”的献祭的地铁一样,这的确是一个太恰当不过的符号。
它的好处就是,我们终于能由好莱坞、斯蒂芬·金这样的西方故事的殖民之下脱离出来,重新开创我们本民族的故事与诗。当然,这样的开创,面向西方,也面向我们的传统,并经由我们最好的一些作家去完成,大家由《荒村公寓》这个文本里,就可以读到这一点。
承蒙蔡骏兄不弃,让我这个在“中国武侠”和“荒村公寓”里挣扎的家伙来写重印本的跋。我相信我们有共同的梦想,“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这个你,固然是“聂小倩”,也是我们的母语——有惊心动魄的美感,历经了沧桑又面向未来的汉语。
舒飞廉
2010年1月18日于成都
舒飞廉,原名郑保纯,武汉今古传奇报刊集团资深高管。历任《今古传奇·故事版》、《今古传奇·武侠版》主编。任《今古传奇·武侠版》主编期间,倾力推出小椴、沧月等当红武侠作家,携众人开创大陆新武侠格局。2008年,当选由《中国图书商报》评选出的“中国报刊业10大新锐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