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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番外一 荒村

几周前,我去浙江沿海做了一次短暂的旅行,经历了一件极其离奇的事情。好奇的读者们一直追问我去了哪里,现在,我告诉你们——那是一个叫荒村的地方。

一切都要从我最近的一本书《幽灵客栈》讲起,顾名思义,这篇恐怖小说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幽灵客栈就在荒村——浙江的一个小山村,坐落在大海和墓地之间,因为面朝一片荒凉的海岸,所以叫做荒村。事实上我从来没去过荒村,因为这个地方纯粹出于我的虚构——为了给小说提供一个独特的环境。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那次签名售书,荒村永远只能存在于我的想象中。

《幽灵客栈》的签名售书是在一家位于地铁内的书店进行的。不知什么原因,他们把签售的时间安排在晚上七点以后。那晚我坐在靠近书店入口处的桌子后面,签售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效果还不错。九点钟是书店打烊的时间,地铁大厅里的人也渐渐少了,我独自坐在签名桌后面,低着头整理东西准备回家。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立刻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她套着一件极不合身的宽大毛衣,下摆几乎垂到了膝盖上,身后背着廉价的人造革皮包,一头长长的黑发梳着马尾,看样子像是个女大学生。

她低垂着眼帘,双手捧着我的《幽灵客栈》,一言不发地把书放到了签名桌上。当时我有些发呆,上海的冬夜寒气逼人,书店的空调坏了,正把我冻得瑟瑟发抖。她是那晚最后一个请我签名的读者,却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仿佛是把书扔给了收银员。我停顿了片刻,仰着头仔细端详着她,这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很能讨人喜欢,甚至能使人产生几分怜惜之心。我翻开书的扉页,看着她的眼睛问:“请问你的名字?”

她愣了一下,眼皮低垂了下去,用细微的声音回答:“小枝。”

“小枝?”很奇怪,我立刻想到了一支笛子的名字,“是大小的‘小’,枝叶的‘枝’吗?”

她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拧起眉头,在书的扉页上写下“小枝惠存”,然后是落款。我把书交还到她的手中说:“谢谢你,那么晚了还来买我的书。”

她终于睁大眼睛看着我了,似乎想说什么话,但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口。我向她扬了扬眉毛,给她暗示让她镇定下来。终于,她深吸了口气说:“我来自荒村。”

一开始我还没明白过来,但她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我,直到我的脸色有些变了——荒村?我的脑海里终于掠过了自己小说中的这个地名。我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个叫小枝的女孩——难道她是从我的小说里跑出来的?

面对我尖锐的目光,她又把头低了下来,嘴里模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好像是说“对不起”。她捧起书走到收银台前付了钱,便匆匆跑出了书店。

荒村?我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抓到了,立刻撒开腿冲出了书店,在进入地铁检票口前的一刹那,总算叫住了她。她被吓了一下,尴尬地回过头来:“对不起,有什么事吗?”

其实我比她更加尴尬,紧张地搓着手说:“我能——能请你喝杯茶吗?”

她犹豫了片刻:“好吧,就给你十分钟。”

三分钟后,我带着她来到了地铁上面的一家茶室里。她坐在我对面,依然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低着头抿茶。我看了看表,她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咳嗽了一声说:“对不起,你说——你来自荒村?”

小枝总算抬起了头,盯着我的眼睛,下巴微微点了点。

“荒村在哪里?”

“在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正如你小说里所说的那样——荒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看着她那双黑色玉石般的眼睛,我相信她不会说谎的:“你是说荒村真的存在?”

“当然,荒村已经存在几百年了。我在荒村出生,在荒村长大,我就是一个荒村人。”她避开了我的目光,淡淡地说,“我想你一定没有去过西冷镇,更没有去过荒村。”

我忽然有些尴尬:“是的,我只是在地图上看到了西冷镇,至于荒村则完全出于我的虚构,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符合小说所需要的气氛。我没想到荒村真的存在,还会有一个荒村人来请我签名,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其实,今晚我只是碰巧路过这里,准备坐地铁回学校,却看到书店门口的广告。几天前我就看过你的这本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进来又买了一本书请你签名。”

“这么说只是巧合了——我很巧合地把现实中存在的荒村写到了小说里,而你作为一个荒村人又很巧合地在地铁书店里见到了我。”

小枝微微点了点头。

我继续问道:“你刚才说你想要坐地铁回学校?你在上海读大学是吗?”

“是的,今年大二。”

忽然,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说:“你给我的时间到了。”

“不好意思,我明天还要考试,要早点回学校去了。”

她匆匆站起来,还是低着头向外走去。就在这个时候,我心里又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立刻跑上去叫住了她:“小枝,你考试结束以后,学校就放寒假了是吗?”

“对。等到放寒假我会回家的。”

“回荒村?”

小枝好像有些害怕:“当然。”

“我也想去荒村。”

“什么?”她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只是茫然地摇着头说:“不可能……这不可能……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我没开玩笑,已经决定了。我只是想去看看在我小说中出现过的地方,那一定非常有意思——你说荒村就和小说中写的一样,在大海与墓地之间。既然这么巧合,那我一定是命中注定和荒村有缘。小枝,你只要给我带路就可以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拧着眉头退了一大步,我只感到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恐惧。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不,我不知道……”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当然,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你当然可以对我说不。这样吧,我把名片给你,如果你愿意带我去荒村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说完,我自顾自地把名片塞到小枝手里,她有些手足无措,好像是逃避猎人的小野兽一样扭过头去,匆匆地跑出了茶室。我缓缓跟在后面,目送她消失在上海寒夜的街头。

她来自荒村。

两个星期过去了,小枝一直没有和我联系,我想她或许已经回荒村了吧,也许荒村本就不存在,只是她的一个玩笑而已?我差不多已忘记了这件事,连同那个叫小枝的女孩。

但在一个清晨,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睡眼惺忪地接起电话,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女声……在恍惚了几秒钟后我突然睁大了眼睛——是她?

是她。在这个清晨,小枝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还是那样的声调和口气:她同意了我的要求,可以带我去荒村,明天早上在长途汽车站碰头。

第二天一早,我准时赶到了长途汽车站。正是春运高峰,我在人群中挤了好久才发现了小枝。我向她挥了挥手,她的表情有些惊讶,勉强点了点头。

半小时后,我和小枝登上了一辆长途大巴,终点站是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大衣,脖子里缠着围巾,盖住了下巴和两腮。大巴驶出市区,沪杭高速公路两侧的田野一片灰黄,景色渐渐单调起来,这样沉闷的旅途还要持续七个小时。我越来越感到尴尬,小枝从上车起就没说过一句话,似乎对我的存在视而不见。仿佛在她的身边,有一道空气组成的栏杆,把她牢牢地禁锢在里面,似乎跨出去就是万丈深渊。

大巴进入浙江段以后,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说话?”

小枝总算侧了侧身:“你要我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难道你害怕带我去荒村?突然感到后悔了?”我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如果你说后悔,我就在下一站回上海去。”

她把围巾向下拉了拉,幽幽地说:“不,我没后悔,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就说说荒村吧。”

“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村子,一边是大海,一边是墓地。”

“除此以外呢?”我盯着小枝的眼睛问。但她总是在躲避我的目光,我可以察觉出某种令人恐惧的东西,正隐藏在她的眼神里,竭尽全力不让我发现。而我的任务就是把她眼神里的这些东西挖掘出来,就像一场神秘的考古活动,“你好像说过,荒村已经存在了几百年?”

“据我爸爸说,荒村人的祖先来自中原,在宋朝靖康之变后,他们跟随宋高宗赵构逃到了浙江。因为是远道而来的难民,只能定居在一片荒凉的海岸上。”

“那算起来也有八百多年了。”

此时,小枝悄悄地扭过头去,冬日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宛如镀上了一层白色的金属。在外面单调的景色映衬下,小枝的脸显得生动起来……

下午三点,西冷镇到了。镇子周围是连绵不断的青山,和浙江沿海的许多小城镇一样,到处都是做小生意的人。小枝似乎不喜欢西冷镇,她的围巾几乎遮住了半边脸。我们穿过车站,搭上了一辆破旧的中巴,它将带我们去荒村。

中巴驶上了一条乡间公路,两边是冬季的田野和树林,全都透出一股肃杀之气。随着一段上坡的山路,周围的景色越来越萧条,除了裸露的岩石外,就是一些低矮的灌木,在寒风中不停地颤抖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与西冷镇的繁华相比,这里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了。

当中巴艰难地爬上一个高高的山坡时,我突然低声叫了起来:“大海!”

我看到远方的大海了——黑色的大海。我曾经无数次见过大海,但在这荒凉的地方,大海给人的感觉却迥然不同。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在黄昏的暗云底下,遥远的海平线一片模糊,像一幅阴郁的油画。

“小枝,你看过《牙买加客栈》吗?真奇怪,我们只翻过了一座山,就好像从中国的浙江来到了英国荒凉的西南海岸。”

“高中的时候就看过,所以才会喜欢你写的小说。”

听完她的这句话,我不禁有些暗暗得意了。

在颠簸了十几分钟后,我的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一座巨大的石头牌坊出现了——荒村到了。

我帮小枝提着行李下了车,仰望那座让人望而生畏的石头牌坊。牌坊起码有十几米高,刻有许多复杂的石雕,在牌坊正中有四个楷体大字——“贞烈阴阳”。

不知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放在这座大牌坊上却使人不寒而栗。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牌坊的阴影投射在我的身上,深深地震慑住了我。

小枝伸手捅了捅我:“你怎么了?”

“不可思议,我竟然能在荒村看到这么大的牌坊!”

“这是座皇帝御赐的贞节牌坊。几百年前的明朝嘉靖年间,荒村出了一位进士,在朝廷做了大官,皇帝为了表彰他的母亲,所以御赐了这块牌坊。”一阵海边的冷风袭来,小枝又把围巾裹严实了,“别看了,快点进村吧。”

我先辨别了一下方向,东面是一大片的岩石和悬崖,可以望到汹涌的黑色大海,海平线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乌云。而另外几面则是连绵不断的山峦,山上一片荒芜。而在这块贞节牌坊后面,就是我在梦中寻觅的荒村。

透过高大的牌坊,只见古老的瓦房和新建的洋楼梅花间竹地散布着,阴冷的海色天光照射在瓦片上,给整个村子添上了一层寒意。我轻叹了一声:“现在我明白为什么要叫荒村了。”

小枝带我走进村里一条狭窄的小巷,两边都是些老屋子,却见不到什么人。她低着头走着,仿佛带着一个不速之客进村了。我忐忑不安了起来,轻声问:“荒村有没有旅馆?”

她拉下围巾:“你认为这里会有旅馆吗?荒村自古以来就很封闭的,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外人来过了。”

我愣了一下:“那我住在哪里?”

“就住这里。”

小枝淡淡地说,指了指旁边的一扇大门——

这是一座古老的宅子,大门两边耸立着高高的围墙,一扇斑驳的大门紧闭着,两块木门板上各有一个大铜环。我后退半步,借助日暮时分的昏暗光线,看见了刻在高大门楣上的三个字:“进士第”。

当我还没反应过来,小枝就已推开了那扇黑色的大门。门槛足有几十厘米高,她一大步就跨了进去,回过头来说:“进来啊。”

面对这座“进士第”的高大门楼,我战战兢兢地站在门槛前说:“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啊。”

我愣了一下,然后小心地跨入了门槛里,低声说:“你家祖宗是进士?那么说村口的牌坊就是皇帝赐给你家祖宗的?”

“嗯。”她淡淡地回答。

我揉了揉眼睛看着这座“进士第”的天井,两边是摇摇欲坠的厢房,正对大门的是一间歇山式屋顶的厅堂。昏暗的天光从高高的房檐上落下来,使这间古宅显得更加阴森。

小枝并没有进厅堂,而是走进了旁边的一扇小门,我紧跟在后面,走进了古宅的第二进院子。这是一个更小的天井,东、西、北三面都环绕着两层小楼,三面的木楼都是歇山顶,有着雕花的门窗和梁柱,让我想起了冯延巳的“庭院深深深几许”。

突然,我的背后响起了一个沉闷的声音:“你是谁?”

这声音差点没把我给吓死,我晃晃悠悠地回过头来,只见一个又瘦又长的人影,站在一扇打开的木窗里。

小枝连忙对那个人说:“爸爸,他是我们大学的老师,来我们荒村考察历史和民俗的。”

原来是小枝的爸爸,我吁出了一口气。不过她也真会编,居然说我是她大学老师,可我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啊。

“欢迎你来到荒村。”

小枝的爸爸从另一扇门里走了出来,我这才依稀地看到了那张脸。他是一个瘦长的中年男子,脸庞消瘦而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但他的肤色却很白,不像是一般的农村人,他年轻的时候应该很英俊的。他走到我面前微笑说:“你好。我是荒村的小学老师,你叫我欧阳先生就可以了。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在我们家住几晚吧,反正这间老宅里只有我和小枝父女俩,还空着许多间屋子。”

我回头看了小枝一眼,现在我才知道了她的姓名:欧阳小枝。

寒冬的夜色已渐渐笼罩了荒村,欧阳先生把我们领到了前厅里,打开房梁上的灯,灯光照亮了厅堂的匾额,匾上写着三个行书字:“仁爱堂”。在匾额下面是一幅古人的卷轴画像,那人穿着明朝的官服,应该就是那位嘉靖年间的进士了。

厅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圆形木桌摆在中央,上面放满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欧阳先生露出了慈父的微笑,说知道小枝今天要回来,所以特意准备了一桌好饭菜。荒村在海边,自然多是海鲜,正合我的胃口。欧阳先生的话并不多,默默地扒着饭。我发现他的饭量极小,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面无血色,果然是清贫的乡村教师形象。

晚餐后,小枝把我领到后面靠北的那栋楼上。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面,爬上一道陡陡的木楼梯,摸瞎子一般到了二楼房间里。小枝摸了半天都没打开电灯,她抱歉地说:“这房间已经很久没用过了,大概电路老化了,你稍等我片刻。”

小枝下楼去了。我伸手向四周挥了挥,摸到一排木雕窗户,居然连玻璃都没有,只有贴在木格上的一层窗户纸。我独自站在黑暗中,透过木门能看到窗檐上的几颗星星——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忍不住伸手推开了木窗。

窗户刚被推开,我就看到了一点幽暗的亮光,宛如鬼火一样闪烁不停。

“别怕!是我。”

是小枝的声音,她随着那线幽光走进了房间,手里提着煤油灯。我长出了一口气:“你可别吓我。”

她低声笑了笑:“你不是出版了许多恐怖小说吗?怎么还会害怕呢?”

“恐惧源于未知。”我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煤油灯光,在那点闪烁的红色火苗下,小枝的脸庞被映成了奇异的颜色。她还抱着一捆厚厚的棉被,然后把煤油灯放到木桌上,使我大致看清了这间屋子。房间其实挺大的,中间还有一张屏风,后面是一张睡榻。

奇怪的是,房间里并没有多少灰尘,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不像是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小枝说:“我爸爸喜欢干净,所以他把十几间空房子都打扫了一遍。”

“十几间空房子?果然是‘进士第’。可这么大的宅子,只有你们父女两个人住,不会感到害怕吗?”

小枝悄悄关上木窗说:“因为我们家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亲戚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我是你大学的老师?”

她拧起了眉毛,把棉被交到了我的手中说:“你看到村口的贞节牌坊了吗?荒村人的风气自古就是非常保守的,如果我照实说的话会引起别人闲话的。所以,我只能说你是我大学老师,来这里是为了考察荒村的历史和民俗,这样我爸爸就不会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嗯,那就让我做你几天老师吧。不过,我的年龄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可要当心穿帮哦。”

“行了,我就住在西面的楼上,如果有什么事,喊一声我就能听见。”

“小枝,”我看着她的眼睛,却磨磨蹭蹭说不出话来,“没什么,只是非常感谢你。”

“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一路上给我提行李。”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的行李可真沉,把我给累坏了。你该不会是想要找一个免费的挑夫,才答应带我来荒村的吧?”

忽然,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屏风上,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可以依稀看到一些精致的图案。我连忙端起煤油灯靠近了屏风——

这是一张四扇朱漆屏风,大约有两米高,四米宽。屏风的骨架是木制的,中间涂着红色的漆,虽然古老的岁月使它有些褪色,但仍在灯光下残留几分惊艳。屏风可折叠为四扇,每一扇都画有彩色的图案,应该是清朝中期以前的作品。

“天哪,这可是件古董啊!”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我真没想到这样好的古董居然摆在一间空房子里,还让我这个陌生的客人住进来,真不知道这“进士第”里还藏着多少宝贝?小枝并不回答,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我并没有在意,而是仔细看了看屏风上的画,风格有点像清版线装书里的插图,只是年代太久远了,色泽看起来有些暗淡。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屏风里画的内容——

屏风左起第一扇画的是一男一女,女子美丽动人,倚在一间茅屋门口,而那男子背着行囊似乎是要远行的样子,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依依不舍,看来画的是夫妻或恋人离别的场景,有点“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味道。

第二扇屏风正中仍然是那个女子,似乎正在伤心流泪,在她的身前站着一个面貌奇特的僧人。僧人的手中持着一支笛子,正把笛子递到女子的面前。我摇摇头,看不懂这幅画什么意思。

第三扇屏风画的是室内场景,前面那女子正独坐在竹席上,手中握着笛子送到唇边,似乎是要吹笛子的意思。而在画面上方的房梁上,则悬着三尺白绫——难道要悬梁自尽?整幅画面充满了凄惨和死亡的气息。使人不寒而栗。

第四扇屏风画的还是室内场景,房间正中是一个男子,他身边竟躺着一口硕大的红漆棺材!更可怕的是棺材盖板是打开的。而那男子手中也持着一支笛子,面色诡异无比。看着这幅画,我端着煤油灯的手不禁有些发抖,灯光不停地闪烁起来,一些奇怪的黑影在屏风上晃动,仿佛画中的男人真要从屏风里走出来了,我立时就被吓得毛骨悚然,手一晃差点把煤油灯给打翻了。

我不禁咋舌道:“小枝,这张屏风实在太离奇了,这四幅画又是什么意思?”

她蹙着眉头,犹豫了许久才幽幽地说:“这张屏风画的是胭脂的故事。”

“胭脂是谁?”

闪烁的煤油灯光映红了小枝的脸,她柔声娓娓道来:“在明朝嘉靖年间,荒村有一对年轻夫妇,妻子的名字叫胭脂。夫妇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孩子。平静很快就被战争打破了,当时的浙江沿海战乱频繁,常有日本海盗出没,这段历史你应该知道吧?”

“当然,嘉靖年间正是倭寇之乱最严重的时候,而浙江又是倭寇攻击的重点。”

“那一年官府到荒村来征兵,将胭脂的丈夫强征入军队,去外省与倭寇作战。虽然胭脂夫妻俩非常恩爱,但面对战争也无可奈何。丈夫在临行前与胭脂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他一定会回到家中与她相会,如果届时不能相会,两人就在重阳之夜一同殉情赴死。在丈夫远行的日子里,胭脂始终矢志不渝,在小山村里忍耐寂寞,独守空房,苦苦地等待丈夫归来。时光荏苒,一晃三年过去了,重阳节已将近,而远方的丈夫依旧音讯渺茫。胭脂每日都等在荒村村口,却不见丈夫归来。在重阳节前一日,她在村口遇到一个游方的托钵僧人,僧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事,便赠给了她一支笛子。”

“笛子?”我发觉她在说这个故事的时候,那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似乎闪烁着某种异样的光芒。

“是的,僧人送给了胭脂一支笛子,并吩咐她在重阳之夜吹响这支笛子,她的丈夫就会如约归来。重阳之夜,胭脂守候在家中,她已准备好了三尺白绫,万一丈夫没有归来,就按照约定悬梁自尽以殉情。子夜时分,丈夫依然没有回来,她只能按照僧人的吩咐,吹响了那支笛子。她把三年来全部的思念和痛苦都寄托于笛声之中。重阳之夜的笛声如泣如诉,悠悠飘扬于荒村四周的山野与海岸。当一曲笛声结束以后,胭脂已开始往房梁上系那三尺白绫了。突然,她听到了一阵沉闷的敲门声。”

我的心仿佛被她抓住了,立刻喘出了一口气:“胭脂的丈夫回来了?”

“是的。在清冷的月光之下,胭脂看到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就在门外。丈夫风尘仆仆的样子,甚至还没脱下全身披挂的甲胄。她欣喜万分地将丈夫迎进了家门,帮丈夫脱去征战的甲衣,为他端来热好的茶水,她要用三年来积攒的全部温存为丈夫洗尘。或许是千里迢迢赶回家太辛苦了,丈夫显得脸色苍白,身体羸弱,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胭脂只能温柔地服侍丈夫睡下。此后几天,丈夫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或许他是从前线开小差逃回来的。虽然胭脂总觉得丈夫有些怪异,但他们仍一起度过了几个幸福的夜晚。”

“大团圆了?”我忽然有些失望。

“不——在丈夫归来几天后的某个夜晚,胭脂又吹响了那支笛子,或许是想要演奏给丈夫听吧。可是丈夫一听到笛声就夺门而出,胭脂追在后面,却只见村外的荒野里一片漆黑,雾气笼罩了一切,丈夫就消失在被大雾笼罩的一片枯树林中。此时的胭脂后悔莫及,她在村外寻找了三天三夜,却始终没有丈夫的踪迹,他就像个幻影被黑夜和笛声所吞噬了。又过了数日,几个和胭脂丈夫一起被征入军队的同村人回来了,他们告诉她,她的丈夫在十几日前的重阳之夜战死了。胭脂不敢相信,但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她丈夫的死。更有知情者说,重阳节那晚,她丈夫在千里之外的沙场征战,知道自己已没有可能再回家履行与妻子的重阳之约。于是,在激烈的战事中,他故意冲在队伍的最前头,结果被倭寇乱箭射死。他名为战死,实为殉情,以死亡履行了与妻子的约定。”

“那么在重阳之夜,回到家里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鬼魂。”小枝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是胭脂丈夫的鬼魂,在重阳节如约归来。”

“我明白了,胭脂的丈夫在重阳之夜战死,为的就是让自己的魂魄能够飞越千山万水,乘风归乡,回到心爱的妻子身边。而当胭脂吹响那游方僧人赠与她的笛子时,神秘的笛声飘荡于夜空,能够指引已成孤魂野鬼的丈夫找到回家的路。”

我在寒冷的冬夜里颤抖说完了这段话,忽然觉得这故事既浪漫到了极点,也恐怖到了极点。

“你怎么了?”小枝在我耳边轻声地问。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不起,你把我给吓着了。那胭脂后来怎么样了?”

小枝刚要说话,一阵诡异的声音突然从外边响了起来——是笛声!带着某种诡异的曲调,如一把锋利的刀片,划破了荒村黑暗的夜空。

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捂住自己的嘴巴打开窗户,但夜色中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也被这笛声吓得毛骨悚然,小时候我学过笛子的,至今还会吹上几个曲子,但这样可怕的笛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小枝下意识地向我身上靠了靠,我顺势扶了她肩膀一把。笛声似乎来自荒村外面的山上,我们分辨不清方向,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小枝压低了声音说:“不,我不能再说下去了,你早点休息吧。”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小枝那张惊恐的脸,就什么都说不出了。小枝跑出房间,摇摇欲坠的楼板上发出了一阵声音,和着笛声让人心惊肉跳。

几分钟后,那笛声突然消失了,古宅又恢复了万籁俱寂。现在,这栋小木楼里只有我一个人,一扇画着诡异故事的古董屏风就在我的面前——不知道屏风里的人会不会在半夜里跑出来?反正我真的听说过这种怪谈。

我把棉被铺到了木榻上,迅速地钻了进去。这是我在荒村的第一夜,我的精神和身体都累极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后半夜我又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浑身颤抖,额头全是豆大的虚汗。一阵奇怪的预感充塞于我的心头,猛烈的心跳几乎让我窒息。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木榻上爬了起来,房间里一片漆黑,死一般寂静。

我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房门外是一道木栏杆组成的走廊,寒冬里夜色朦胧,我只能依稀看到“进士第”大致的轮廓——宛如一座古代坟墓。

忽然,我感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息,我颤抖着缓缓扭过头去,把目光投向隔壁的房间。

窗户里透出一线烛光!

天哪,我差点没叫出来,这应该是一间空关着的屋子,怎么会半夜里亮起烛光呢?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先用唾沫舔湿了手指,在窗户纸上悄悄地捅出了一个洞眼。

我的脸缓缓地靠近窗户,眼睛贴在窗户纸的洞眼上。洞眼的大小正合适,我可以看到房间里的情景——在一张明清样式的梳妆台上,点着一枝蜡烛,烛光幽暗而闪烁,照亮了梳妆台前的一个背影。

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子,但她正好背对着我,梳妆台上虽然有面镜子,却被她的头遮挡住了,所以我无法看到她的脸。从她后面的体形来看,应该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的手里拿着一只棕色的木梳,正在缓缓地梳头发呢。她的头发又长又黑,在烛光的照射下发出光泽。她微微侧着身子,右手拿着木梳,左手抚着头发,如黑色瀑布般垂在身体的一侧。她就这样一直坐在梳妆台前,似乎是全神贯注地梳啊梳啊——

在这古老“进士第”的寒冷夜晚里,我在一个窗户纸上的洞眼里,看到了这么一幕令人不可思议的景象,就好像看到了另一个时空?

我真的害怕我会忍不住大叫起来。我悄悄地退了一步,才发现自己的腿都软了。我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抹去了额头的汗水,但还是不敢出声——因为那个女人就在我一墙之隔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就不敢睡觉了,我静静地蜷缩在木榻上,虽然紧闭着双眼,可脑海里还是不断浮现起刚才那副景象。

她是谁?

第二天清晨,在古宅的前厅里,小枝正等着我吃早饭。

我轻声地说:“荒村真是个独一无二的地方,既让人好奇,又让人恐惧。”

“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小说的原因。”

“小枝,昨晚的笛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害怕?难道怕那笛声会引来孤魂野鬼?”

但我还是不敢把后半夜看到梳头女子的事情告诉小枝。

“嘘,声音轻点!”看小枝那副表情,就差把我的嘴巴给堵起来了,她抬头看了看挂在大厅中央的画像,画像里穿着明朝官服的男人正冷冷地看着我们。

“你害怕我们的话被他听到?”

小枝不置可否,她似乎对画像里的人十分畏惧:“我当然不会相信传说中的鬼魂。但这里是荒村,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荒村有鬼魂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荒村有自己的习俗,你就不要多管了,还是快点吃早饭吧。”

上午,我想到村民中间走走,却被她拼命地拦住了。她领着我从一条小路出了村,没有人发现我们。整整一个白天,我们都在附近荒无人烟的山上散步。

晚饭后,我听到小枝和她父亲在房间里说话,他们似乎不太开心。欧阳先生从小枝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黑夜里走路的样子就像个僵尸。

我悄悄地走上了小枝的楼梯,推开了她的房门。

“不好意思,我刚才听到一些声音。”我一时有些尴尬。她的房间非常干净,墙壁上刷着涂料,还有电视机和电脑,只有那几扇木格的窗户,使人想到这是栋古老的宅子,“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你爸爸觉得我打扰了你们平静的生活?”

“不,不是的。”小枝似乎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退到了一张写字台边。

这时我注意到写字台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镶着一张小枝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很迷人,只是眼神有几分淡淡的忧郁。可是,这张照片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忍不住说:“小枝,你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她没有立即回答,停顿了片刻才幽幽地说:“这张照片里的人早就死了。”

“什么?你可不要吓我。”我的后背心又有些发凉了。

“这是我妈妈的照片。”

房间里沉默了许久,我实在没有想到,她们母女长得也太像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就生病去世了,她就病死在你住的那栋楼上。是爸爸一个人把我带大的,我只能从照片上才能看到妈妈的样子。”小枝淡淡地回答,现在她那种忧郁的眼神,就和照片里的人一模一样。

“对不起。”我有些内疚地看着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你爸爸一定非常爱你。”

小枝没有回答,房间里的气氛越来越尴尬,我只能匆匆离开了这里。

回到自己房间后,我不敢睡觉,只能点上煤油灯,披着外套蜷缩在木榻上。在一盏孤灯陪伴下,恍恍惚惚地挨到了后半夜。

忽然,一阵笛声从遥远的地方传入我的耳膜。我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跳起来,猛然摇了摇头,希望那笛声只是幻觉。

笛声还在继续。我不能再抑制自己的冲动了,便拎着煤油灯悄悄走出了“进士第”。

半夜的荒村一片死寂,只有山上的笛声悠悠地飘荡着。我走出村口,来到贞节牌坊底下向四周眺望,连绵的山峦在黑夜中如同城堡般森严。我看准了最高的一座山峰,提着煤油灯跑了过去。果然,诡异的笛声越来越清晰,看来我的方向找对了。

月亮出来了——清冷的月光正冲破黑夜的云朵,洒在空旷的山野间。

忽然,我感到那笛声似乎就在身后响起,我急忙向身后一块山坳望去。只见淡淡的月光底下,正站着一个黑色的影子,而凄惨的笛声已戛然而止。

我拎着煤油灯向黑影跑去。影子并没有移动,就像一棵树似的立在那里。我举起煤油灯照了照——在幽暗的灯光下,一张憔悴无比的脸露了出来。

“欧阳先生?”

我惊讶地叫了起来,原来这个黑影竟然是小枝的父亲!他的手中正握着一支竹笛。

欧阳先生下意识地伸手在脸上挡了一下,嘴里喃喃地说:“你怎么来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在黑夜高高的山峰上,幽暗的月光和煤油灯光照射着欧阳先生的眼睛,我茫然地问道:“刚才的笛声是你吹的吗?”

“是的,我是个乡村教师,身体一直不太好,这几天晚上我总是失眠。”欧阳先生叹了一口气,他的表情已渐渐恢复平静,“因为睡不着,所以我就到山上来吹吹笛子,这样可以使自己放松一下。”

“我明白了。可我觉得您的笛声太特别了。”

“这是因为笛子很特别。”

欧阳先生就把笛子交到了我的手中。我的指尖立刻感到一丝寒意,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借助着煤油灯的光线,我看清了这支笛子——这是一支传统样式的竹笛,大约四十厘米长,笛管涂着棕黄色的漆,笛孔之间镶有紫红色的丝线,膜孔上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笛膜。

“你也许不会相信,这支笛子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

“几百年?”

“小枝已经对你说过胭脂的传说了吧。”

我点了点头,看来小枝和她爸爸不开心,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了。

“在胭脂的传说里,有一个游方僧人送给了她一支笛子。”欧阳先生指了指我手中的笛子说,“就是这一支。”

我拿着笛子的右手一下子变得冰凉起来。

“你一定还不知道胭脂传说的结尾吧?”欧阳先生摇了摇头说,“胭脂在重阳之夜吹响了这支笛子,与丈夫的幽灵相聚,一起度过了几天几夜,也就是老人们所说的鬼丈夫。当胭脂知道自己丈夫已死的真相以后,她痛苦万分,几次想要自杀,但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直到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有孕在身。”

“她丈夫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胭脂怀上了鬼胎?”

欧阳先生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没错,这是一个奇迹,她腹中怀的那个孩子,确实是战死沙场的丈夫魂兮归来后播下的种子,这是老天有眼不让他绝嗣。当胭脂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以后,荒村的村民们开始怀疑她红杏出墙,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侮辱胭脂,认为胭脂肚子里怀的是野种,甚至有轻薄浪子弟来欺负她。但胭脂坚持自己是清白的,一直保持着对丈夫的贞节。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胭脂受尽了苦难,怀胎十月,终于把儿子生了下来。”

“天哪,这故事真像是霍桑的小说《红字》。”

在寒冷的冬夜里,听着这个凄惨的故事,我不禁想起了《红字》中的海丝特,还有她胸前的那个红色的“A”字。海丝特宁死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把女儿看作是主赐给她的天使,为此她愿意承受任何痛苦。那么几百年前荒村的胭脂呢?她是中国版的《红字》?还是真的怀上了丈夫留给她的鬼胎?

“从此,胭脂母子俩受尽了歧视和侮辱,她一个人将孩子带大,将儿子送去读私塾。十几年后,胭脂终因操劳过度而死,但她的儿子考中了科举,从秀才到举人再到进士,金榜题名成为天子门生。后来,他母亲胭脂的事迹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也被这个故事所感动了,便御赐贞节牌坊一座,以表彰胭脂的德行。”

没想到胭脂的故事竟是这样一个结局。我低头向山下的荒村望了望:“原来如此,那么现在村口的贞节牌坊就是给胭脂的?‘进士第’也是胭脂的儿子建造的?欧阳先生您,还有小枝——你们都是胭脂的后代?”

“没错。这支笛子正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

我看着手中的笛子,再也不敢触摸它了,立刻交还到了欧阳先生手中。我试探着问道:“那么胭脂的事迹究竟是传说还是事实?”

“谁都说不清楚,但几百年来荒村人都相信,至少这支笛子是真实的。”

我呆呆地看着欧阳先生的脸,如果胭脂的故事是真实的话,那么我眼前的欧阳先生还有小枝,岂不都是那个鬼丈夫的后代吗?难道生活在“进士第”里的欧阳家族是鬼魂之家吗?我不禁后退了两步,脑子里闪过了欧洲的吸血鬼家族传说。

月亮渐渐消失了,一阵带有海水气味的寒风吹来,山坡上的我立刻颤抖了起来。我提着煤油灯冲下了山坡,在经过贞节牌坊底下时,心里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

回到“进士第”里,我只觉得这宅子里的气氛更加阴森了,越看越像特兰西瓦尼亚的德库拉伯爵城堡——

忽然,在黑暗的院子里,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那影子如鬼魅般移动着,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经历过了刚才的考验,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虽然老宅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神秘、那么恐怖,但越是这样就越激起我的好奇心。我立刻向那白色影子跑了过去,举起煤油灯照亮了前面。

好像是一件白色的睡袍,上面披着黑色的长发——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煤油灯光依稀照亮了她的身体,对,就是她,昨天半夜里在我隔壁梳头的女子。她似乎非常害怕,跑上了旁边的楼梯。

我的心跳越来越厉害,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终于在二楼的走廊上抓住了她的手。但我的手立刻就像触电一样弹开,因为她的手臂冰凉冰凉的,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但她还是停了下来,忽然一阵寒风吹来,一头漂亮的黑发微微飘起。

“你是谁?”

我战战兢兢地轻声道。她缓缓地回过头来,那张苍白的脸暴露在煤油灯的光线下——小枝!

天哪,我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小枝。她面色苍白,嘴唇有些发紫,显然是被寒冷的北风冻坏了,原来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睡袍而已。我立刻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我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说:“你怎么了?半夜里穿着睡袍走出来,这么冷的天当心着凉。”

她双眼无神地看着我,茫然地摇了摇头。我抚摸着她那一头青丝,有些心疼地说:“你摸摸你自己的身体,浑身都冻得冰凉,何苦呢?”

可小枝还是不说话,表情显得有些怪异和紧张,她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和鼻子,那冰凉的手指让我感到心悸。

我摇了摇她的肩膀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小枝立刻紧张了起来,一下子挣脱了我的怀抱,像只小野兽一样冲下了楼梯。我紧紧地跟在她后面,却在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摔了一跤。

当我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小枝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地上只留下我那件外套。我看了看她楼上的房间,灯已经熄灭了。

回到自己房间里,我和衣蜷缩在木榻上,眼睛半睁半闭地对着那张屏风,脑子里却想着刚才小枝的奇怪表现。那么说来,昨天后半夜在隔壁房间梳头的女子也是她了,可她为什么要半夜里跑出来呢?

我眼前又浮现起了小枝那无神的双眼,她刚才的神志似乎不是很清楚,仿佛迷迷糊糊还没睡醒的样子。忽然,我想到了自己一部小说里的内容,难道小枝是在——梦游?

对,只有这个可能了。小枝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即便她睁着眼睛,大脑还是处于睡眠状态——这一切都符合梦游的特征。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她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她的身体就如做梦一样走到了外面。

我长出了一口气,没想到小枝还有梦游的毛病,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吧。荒村真是个让人发疯的地方,我实在太累了,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清晨七点,我睁开眼睛。光线透过窗户纸照射在屏风上,使这古老的房间有了一些生气。

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原以为荒村之行会浪漫而有趣,现在却令人恐惧到了极点,我决定现在就离开荒村。

小枝在古宅的前厅里,她的脸色还可以,看不出昨天半夜梦游的样子,我想还是不要说破的好。我抬头看了看“仁爱堂”匾额下的画像,画像里的明朝男人也在看着我,他应该就是胭脂的儿子吧,那么他的父亲真是个战死的鬼魂吗?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迅速吃完了早饭。

“你要走了?”小枝已经从我的行装上看出来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来荒村,更不应该打扰你们家平静的生活。”

“我知道你待不久的。”小枝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说,“你还会来荒村吗?”

“不知道。”我看着她单纯的眼睛,心里却想起了昨晚山坡上的月亮,“那么你呢?等你在上海的大学毕业了以后,还会回到荒村吗?”

她的眼神似乎很乱,压低了声音回答:“我一定会回来的,就算死在外边我也要回家。”

我忽然一颤,她的这句话让我感到有些怪异。这时我闻到了一股兰花腐烂时特有的气味,是从小枝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涌进了我的鼻孔与肺叶,让我的心底也酸涩了起来。

我缓缓地走到了“进士第”的大门口,站在高高的门槛边,盯着小枝的眼睛说:“也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保重吧。”

小枝的眼睛还是那样忧郁,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我已跨出了古宅的门槛。我不敢回头去看,只是低着头向前走着,想要消除心底所有的块垒。我来到了那块贞节牌坊底下,抬头仰望牌坊上的四个字——“贞烈阴阳”,忽然觉得有些嘲讽和可悲。

我搭上一辆小卡车回到了西冷镇。但去上海的那一班大巴已经开走了,下一班车要等到下午四点。

下午,趁着还有几小时的空当,我来到了西冷镇文化馆,冒失地找到了馆长。我沿用小枝给我编造的身份,自称是来此考察历史和民俗的,馆长显然被我蒙住了,我把关于荒村贞节牌坊的疑问全都说了出来。

文化馆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沉思了片刻,从仓库里取出了一张拓片。所谓拓片,就是把碑文或刻板用纸和墨复制下来的文本,相当于古代的复印件。我粗看了一下这张拓片,密密麻麻很长的文字,是从古代的碑刻上拓下来的,自然没有一个标点符号,读起来极费眼神。我凝神屏息,像是在推理破案一样,逐字逐句地研究,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总算看明白了这张拓片。

现在,我用白话文简要叙述一下拓片记载的内容——

明朝嘉靖年间,东南倭患严重,荒村人欧阳安被征召入伍,他在临行前与新婚不久的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必然回乡团聚,若不能相见,则双双殉情以明志。然而,三年后的重阳之期已至,欧阳安仍在千里之外的广东打仗,他知道自己已肯定无法履行约定,便决心在战场上求死以殉情。重阳之夜,官军与倭寇战事激烈,欧阳安冲在队伍最前列,结果身中数箭,当即倒地不起。但欧阳安并没有战死,只是身受重伤昏了过去,后来被当地渔民救起,捡回了一条命。当欧阳安伤势痊愈准备回家时,官军与倭寇又发生了激战,一名倭寇大首领落荒而逃,正好与欧阳安狭路相逢。欧阳安一刀砍下了倭寇首领的人头,没想到因此而立下了大功,被朝廷赏赐了一个官位。不久,倭寇之乱平定,欧阳安衣锦还乡,当他回到荒村老家时,却发现妻子已按照他们的约定,在重阳之夜悬梁自尽而死了。欧阳安痛不欲生,肝肠寸断,无法再独自苟活于世。但他还想最后再看妻子一眼,便偷偷地挖开了妻子的坟墓,打开棺材一看,却发现妻子的尸体居然完好无损,旁边还有一支笛子。于是,欧阳安盖起了深宅大院,把妻子的棺材抬回家中。此后几年,欧阳安一直深居简出,把妻子的棺材藏在家里,每年重阳节及春节前后,他都会在半夜里吹响那支从妻子棺材里取出的笛子。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小年夜,欧阳安又一次吹响了笛子,奇迹终于出现,从妻子的棺材里发出了某种奇怪的声音,他打开棺材盖一看,妻子竟然已悠悠地醒了过来。欧阳安欣喜若狂,他把妻子抱到床上,每日喂她以稀粥,终于使妻子恢复了健康。复活后的妻子依然年轻美丽,他们夫妇重新过起了平静的生活,甚至还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他们的儿子考中了进士,在京城殿试中名列前茅,皇帝听说这个故事后也感动不已,便御赐一块贞节牌坊给荒村,牌坊上“贞烈阴阳”四字正是嘉靖皇帝亲笔题写,牌坊树立后不久,欧阳安和妻子便几乎同时去世了。

看完拓片,我完全被震慑住了,眼前总晃动着那些模糊的碑文。我揉了揉眼睛:“这张拓片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一篇墓志铭。”

“墓志铭?”我马上联想到了荒村附近的一大片坟墓,“是欧阳安的墓志铭?”

馆长点了点头说:“二十年前,荒村附近有一座明代的古墓,遭到了盗墓贼的盗掘。荒村的小学教师欧阳先生报了案,考古队立刻赶来进行抢救性发掘。欧阳先生是墓主人的后代,又是报案人,所以他随同考古队一起参与了发掘,当时我也在场。考古发掘发现,古墓里葬着一男一女两具骨骸,还有一块保存相对完好的墓志铭。刻有墓志铭的石碑被送到了市博物馆收藏,当时我给这块墓志铭做了一张拓片,保存在镇文化馆里,就是你看到的这一张。”

一男一女两具骨骸?那就是欧阳安和胭脂了?原来他们真的存在,竟连尸骨都发现了,想到这里我就不寒而栗了:“墓里还有其他东西发现吗?”

“大部分随葬品都被盗墓者拿走了。但在发掘现场找到了一支笛子,就放在两具墓主人尸骨的旁边,保存相当完好。”馆长忽然叹了口气,“可惜的是,当时发掘现场很混乱,我们没有控制好局面,那支笛子出土不久就神秘地失踪了,是那次发掘最大的遗憾。”

一支几百年前的笛子?我的后背心有些发毛了:“馆长,欧阳先生看过这篇墓志铭吗?”

“他当然看过,他是墓主人的后代,参与了所有的发掘过程,做这张墓志铭拓片的时候他也来帮过忙。我记得他当时非常惊讶,因为这篇墓志铭里记载的内容,是所有关于荒村贞节牌坊的传说中所没有的。”

“也就是关于胭脂的传说?”

“是的,荒村以及附近许多地方,都流传着关于胭脂的故事,这个传说有几十个版本,大都带有神秘诡异的色彩,人们相信胭脂的鬼魂还依然存在。但这篇欧阳安墓志铭的出土,使其他所有传说都黯然失色。也许,只有从坟墓里才能发现真相。”

“你相信这篇墓志铭上的记载是真的吗?”

“不知道。但从历史研究的角度看,墓志铭的可信度要比文献资料高很多,更要远远超过各种民间传说。因为——死人和坟墓是不会说谎的。”

死人和坟墓是不会说谎的?是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活人才会说谎。忽然,我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黑泽明的《罗生门》式的深渊。

我回过头来以后,才发现已经下午五点半了,错过了最后一班回上海的车。

匆匆离开文化馆,夜色已降临了西冷镇。一股寒风吹来,我闻到许多燃烧的烟味——每户人家的门前都烧着纸钱和锡箔,甚至还能看到一些人家的祖宗牌位。

天哪,我在荒村把日子都过昏头了,今天是小年夜,阴历十二月廿九,明晚就是除夕之夜。在中国人的传统习俗中,小年夜是祭祀祖宗的日子,家家户户都要烧纸钱、给祖宗磕头。

我立刻想到了那篇墓志铭——当年欧阳安就是在小年夜吹响了神秘的笛子,才使胭脂死而复生的。而今天正是小年夜,那支神秘的笛子,如今就在小枝父亲的手中,他的妻子同样也早就死了。欧阳先生作为欧阳安和胭脂的后代,他是否想重复祖先的奇迹,让小年夜的笛声唤回妻子的阴魂?

瞬间,我做出了决定——立刻回荒村,我一定要解开这个秘密。

西冷镇车站早已空无一人了,我只能掏出手电筒,顺着那条通往荒村的乡间公路,步行走上了荒凉的山野。

两个多小时后,当我即将抵达荒村时,忽然听到了一阵诡异的笛声,宛如黑夜里涨潮的海水,缓缓涌进我的耳膜。在可怕的笛声中,我喘着气跑向荒村,依稀看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牌坊,如城堡般耸立在黑暗的夜空中——荒村到了。

此刻,山上的笛声又悄然消逝了,我一口气冲到了“进士第”的门前。

大门没有上锁,我立刻冲了进去。手电照向漆黑的古宅,似乎有一层奇怪的薄雾在飘荡着,我的心跳越来越快,黑暗的前厅里似乎没有人,我转到后面的院子里,整个“进士第”如死一般寂静。

我闯进了小枝漆黑的房间,电灯怎么也打不开,只能用手电筒照了照,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出来后我才看到,在我住过的小楼上,亮起了一线微弱的灯光。

我立刻走上那栋小楼,轻轻推开我住过的屋子的房门——又是那盏煤油灯,闪烁的灯火照亮了幽暗的房间,隔着古老的朱漆屏风,我看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影子。

“小枝!”

我立刻冲到了屏风的后面,果然是她,穿着那身白色的睡袍,披着一头黑色的长发,怔怔地看着屏风上的那些画。我一把抓住了她冰凉的肩膀,她缓缓地回过头来,一张凄美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下楚楚可怜。可她的双眼还是没有神,看着我一脸茫然,显然又出来梦游了。

我摇了摇她的肩膀说:“你醒醒啊。”

小枝并不回答,只是眨了眨眼睛,如黑色宝石般发出幽幽的暗光。

我看着屏风最后一幅画说:“也许你爸爸没有告诉你,关于胭脂的故事,其实还有一个从坟墓中挖出来的版本。”

她怔了片刻,缓缓回过头来说:“魂兮归来?”

我一下子愣住了,她的话似乎不是从嘴里发出的,而是直接进入了我的脑子里,不——她的声音不像是小枝的!就连眼睛也似乎有些不同。

幽暗的煤油灯光照射着她的眼睛和头发,还有那身白色的睡袍,就像是从屏风里走出来的古人。

这时我才发现,她根本就不是小枝!

她的肩膀是那样冰凉,眼神是那样奇特,我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后退了一大步:“你到底是谁?”

“她是小枝的妈妈。”

一个沉闷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让我后背的汗毛都竖直了起来。在幽暗的煤油灯光下,欧阳先生那张消瘦苍白的脸突显了出来。

他走到了女子身旁,手里还拿着那支神秘的笛子,冷冷地说:“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颤抖着摇了摇头说:“这是怎么回事?小枝的妈妈不是早就死了吗?”

欧阳先生幽幽地说:“二十年前,小枝刚出生不久,我去外地出差了很长时间,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小枝的妈妈已经生病去世了。但我无法接受她的死,我的生命里不能失去她,我悲痛万分,不想再独自活在这世上。不久,我们欧阳家祖先的坟墓被盗了,我带着考古队挖出了那支神秘的笛子,我偷偷地藏起了笛子,并研究了那篇墓志铭——祖先的故事给了我极大的启示,我相信只要按照墓志铭里记载的方法去做,就一定会让我的妻子回到我身边。”

“所以你就经常在半夜跑到山上去吹这支笛子?”

“是的,你知道这支笛子的魔力吗?它能让你所爱的人回到你身边——是的,她回来了。”他的眼神和口气越来越急促,轻轻地抚摸着身边妻子的头发,“每当我在半夜吹响这支笛子,她就会悄无声息地来到‘进士第’里。虽然我已渐渐地老去,但她永远保持着年轻与美丽。半夜凄凉的笛声指引着她回到家里,她在房间里梳头,在院子里漫步,这就是魂兮归来。”

我又想起了小枝房间里,那张她妈妈生前的照片,简直就和小枝一模一样,怪不得我会把她误当作小枝。此刻,我看着眼前这对人鬼夫妻,年轻美丽的妻子抬起头,看着已经憔悴苍老的丈夫,那种目光简直令人心碎——他深深地爱着她,不论她是死了还是活着,即便是人鬼阴阳两隔,他也渴望自己所爱的人回家。

欧阳先生缓缓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的心里也一阵酸涩,这是元稹的《离思》,为纪念死去的妻子而作的。但我又想到了小枝:“小枝呢?她在哪里?”

欧阳先生并没有回答,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起来,伸出手指了指我的身后。

当我要回过头去的瞬间,我立刻感到一阵恍惚,眼前只有一张古老的屏风,在煤油灯下发出幽暗的反光。屏风中的那个明朝女子,正在吹响手中的笛子——

在古老悠扬的笛声中,一片黑暗的海水覆盖了我,直到失去所有的感觉……

清晨醒来时,我浑身酸痛,脑子里嗡嗡作响,恍惚了一阵之后,我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立刻就从这古老房间的地板上跳了起来。

“小枝!小枝!”我大叫着冲下楼去,但偌大的“进士第”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找遍所有的房间,只看到一层薄薄的尘埃,似乎很久都没人住过的样子。而小枝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小枝妈妈的那张照片。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小枝和她的爸爸呢?我依然大声地叫着她,但老宅如古墓一样寂静。我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小枝早已死去的妈妈,用笛子招魂的欧阳先生——这是个噩梦,还是个可怕的幻觉?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冲出了“进士第”的大门,发现荒村总算有了一些人气,有人在往家门上贴春联。对,今天已经是除夕了,是回家吃年夜饭的日子。

我径直找到了荒村的村委会和村长,再顾不得什么禁忌了,向他们询问起小枝和欧阳先生的情况。

村长的回答让我胆战心惊,他说欧阳先生早就死了,三年前因患癌症而去世,就死在“进士第”里。是村长亲手把欧阳先生的尸体抬出来埋葬的。而欧阳先生的妻子,是二十年前欧阳先生去外地工作的时候,病死在家中的。

至于小枝,村长叹息着说:“这女孩很聪明,考上了上海的大学。可惜一年以前,在上海的地铁里出了意外,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已经凉了,我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大声叫出来,我怕我当场就会发疯。“进士第”里的一家三口早就死绝了——这怎么可能呢?那么我所见到的小枝和欧阳先生又是谁?

可我又不敢把这些事情都说出来,我怕村民们会把我当精神病人关起来。我不能再留在荒村了,也许这里只属于另一个古老的时代,属于线装书里的那些怪谈。

小枝——在我心里轻轻地念着她,身体却匆匆地离开了荒村。村口还矗立着御赐的贞节牌坊,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墓碑。

永别了,荒村。

尾声

回到上海后,我问了一位在地铁公司工作的朋友。他告诉我在一年前的冬天,就在我签名售书的那个地铁车站里,曾经出过一起重大事故:在地铁列车即将进站的时候,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失足掉下了站台,当场就被列车碾死了,那个女大学生的名字是——欧阳小枝。

朋友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眼泪正悄悄地滑落下来——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早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小枝,爱上了这个死于一年以前的美丽女孩。

这是一个多么凄凉而美丽的故事,我决定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使之成为一部出色的小说。我想,如果小枝没有在签名售书那晚来到我面前,如果她没有把我带到荒村,我将永远都无法知道这个故事。而在城市茫茫的人海中,她偏偏与我相遇了,这是她给我的恩赐——她说她喜欢我的小说,所以她才会恩赐给我一个绝妙的故事和灵感。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几天后回家的路上,很偶然地路过一个地摊,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一支笛子跳入了我的眼帘——我立刻俯下身仔细端详这支竹笛:大约三四十厘米长,笛管上涂着棕黄色的漆,笛孔间镶嵌有紫红色的丝线,薄如蝉翼的笛膜正覆盖在膜孔上。

真不可思议,它实在是太像了。

黄昏的寒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颤抖着拿起笛子,轻轻地触摸着它,仿佛在抚摸某个女子的皮肤。笛管是那样冰凉,一股寒意渗入了我的手指和血管,使我的眼前一阵恍惚,浮现起了一张令我魂牵梦萦的脸庞。

我立刻掏钱买下了这支笛子,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仿佛它是有生命似的。夜色已缓缓降临,我匆匆地赶回家里,并没有走进家门,而是径直走上了楼顶的天台。

入夜后的天台非常冷,刺骨的寒风直窜入怀中,让我有些站立不稳。站在天台上遥望四周,眼前是夜色撩人的上海,无数座摩天楼灯火辉煌地耸立着,宛如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小枝,你在哪儿?

我从怀中取出了笛子,仰望苍穹,只见神秘的夜空中,正挂着一弯如钩的新月。在这高高的天台上,如洗的月光洒入瞳孔,我情不自禁地举起笛子,将笛孔放到了唇边。深深地吸一口气,让寒冷的空气灌入咽喉,充斥于我的胸膛,撞开心底那扇尘封的大门。

屏息片刻,我如又获重生般吐出了那口气,温热的气流缓缓涌入笛子,在细长的笛管中旋转着,撞击着,呜咽着,发出一腔悲伤的共鸣,再幻化为悠扬的音波飞出笛孔,飘向遥远而神秘的夜空。

浸泡在这古老悠扬的笛声中,我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了——又闻到了那股幽幽的气味,仿佛有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搭上我的肩膀。

(全文完)

蔡骏

2003年12月20日(一稿)

2003年12月28日(二稿)

2004年1月8日(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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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道,贺濯阳是当今社会纯度最高的黄金单身汉,要智谋有智谋,要财富有财富,要长相有长相,要风度有风度,简而言之那就是要什么有什么。女人无限爱慕,男人无限嫉妒。哎,谁人知道他也很烦恼啊。“那个,如果你没什么事情的话,请向路边躺一躺,我还有急事!”这种人也能当老师?没看他满身是伤吗?难道他身上的血在她眼中是菜汤吗?上官云释,本少爷和你杠上了!片段一“少爷!少奶奶和夫人吵架了!”“吵就吵吧!婆媳问题自古就有,不吵才是古怪!下去吧!”贺濯阳对那人挥了挥手,便又将注意力放在文件之上。“少奶奶说了,要是你不去帮她的话,她明儿个就给你带绿帽子!那个送帽子的人绝对是……”管家的话还没传完,便看见自家少爷飞也似的跑了出去。片段二“哎呦!贺大哥,你就陪陪人家嘛!人家好不容易才见着你!”办公室里,刚刚送走瘟神的贺濯阳又开始头皮发麻!不是已经送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酝酿了好久才酿出笑容,这才抬头向门口看去,然后他傻眼了!上官云释媚眼如丝的走了进来!“老公啊!桃花运很盛嘛!嗯?”“呵呵呵……”贺濯阳干笑,很是讨好的笑道:“都是老婆照顾的好!”片段三“你就是黑道皇后?”贺濯阳瞪着眼前同样不可置信的上官云释,他眼中迷迷糊糊的小妻子,原来便是黑道人人闻风丧胆的黑道皇后。“你就是赤炎的国王?”上官云释非常受打击的看着自己老公,平时被他欺负欺负就算了,竟然敢……“哇……哇……”上官云释一下子蹲在地上哭了出来。“喂……好好的你哭什么啊?”“我被你欺压这么久,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我丢不丢脸啊?我以后怎么带弟兄啊!……呜呜……”“……”推荐好友文文惹上豪门冷少龙妻凤夫王爷,王妃爬牆了师兄,你别跑强索妾欢长官,矜持一点总裁,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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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学一点常识书系》策划出版是立意于让更多的人打破学科壁垒,推广学科常识。常识能提升人的文化素养,改善一个人的文化形象。人文学科本来就没有很严格的区分,而掌握更多的学科常识对于我们成为一个有文化素养的人很有意义。这虽然未必是我们对知识分工所带来的局限作抗争,但不同的学科常识使我们更能成为一个丰富而有趣的人。这不免使我们想起培根先生那段 名的论述,“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慧,演算使人精密,哲理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有修养,逻辑修辞使人善辩。总之,知识能塑造人的性格。不仅如此,精神上的各种缺陷,都可以通过求知来改善--正如身体上的缺陷,可以通过运动来改善一样。
  • 嫡女棣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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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娘,夫人似乎断气了~”“哼!这么一碗药都下去了,难道她还能活着不成?”“那这······”一个年纪稍长的人朝着这位称作姨娘的人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婴儿,似乎有些犹豫,“这好歹是个男孩,现在夫人已经死了,如果姨娘把他占为己有,然后得了这府中的中馈······”“嬷嬷?!”女子也不等她的话说完,就打断了她,“你记住了,我恨死了这个女人,她的儿子,只能随着她去,我就是以后自己生不出儿子,抱养别人的,也不会要她的。把他给我扔马桶里面溺了,对外就说一出生就死了!”猩红的嘴唇,吐出来的话却是格外的渗人。嬷嬷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朝着后面放着马桶的地方走去。却是没有发现旁边地上一个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的小女孩此刻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们两。这是什么情况?自己不是被炸死了吗?怎么会······于此同时,脑中不断有记忆闪现出来,她们是自己的母亲和刚出生的弟弟啊?!不行,先救人。转头看见旁边谁绣花留下的针线跟剪刀,想到自己前世的身手,拿起一根绣花针就朝着那个嬷嬷飞了过去,却在半路上掉落下来,暗骂一声,这人是什么破身体。却引得那两个人听见动静看了过来。女人阴狠的盯着她,“你居然没有死?”微微眯起眼睛,自己的前身也是被她们弄死的了,看样子她们谁也不会放过,抓起旁边的剪刀就冲了过去。随着几声惨叫声,从此以后,府中府外都传遍了她的“美名”——凤家大小姐心肠歹毒,刺伤了府中无数的人,宛如一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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